背景音乐半壶纱
我的师父曾是大名鼎鼎的莲姬,由她调教出的舞姬都会有一番出路的,然而她真正的弟子却是寥寥,仅两个而已,哦,忘了,加上我便是三个了。
我是师父从路边捡来的孤儿,取名莲华,那时师父已是隐士,在某个不知名的寺旁带发修行,她已红尘过半,对世事早已堪透。她抚养我,训导我,我们彼此相惜,岁月静好。
我小时候得见她跳过一支舞,舞姿曼妙,我被深深吸引,于是我便缠着师父教我,所以我有幸成为了师父的关门弟子。
师父年轻时受教于乐坊,经历了世间事,看多了红尘情,也曾为情所伤,后来专注舞技的研修,便在乐坊做了教娘,她指导过很多舞姬,但只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极具天赋,而且富有谋略,年纪轻轻,便依靠自身资本搏得一方富贵,二徒弟因舞结缘,却为爱牺牲,看不透这世间的真相,一切皆虚妄。与我的两个师姐相比,我确不是个练舞的材料,但师父仍是悉心教导,哪怕我仅学得她的皮毛,然而有一舞,是师父此生心血,师姐们不曾学过,世人不曾见过,然而师父却教给了我,我出奇地独独将它跳的很好,师父说我是有缘人,我不明白,只凸自为我能跳好这支舞而高兴着。
我渐渐长大,师父明显的老了许多,可在我心中她依旧丰姿绰约,我每每这样夸她时,她总是笑得很合不拢嘴,我以为生活便是如此下去,平淡中载着欢乐,可是师父把我赶走了,她说,我的人生还长,总要去红尘道场走一遭才不枉在这世上活过,我依依不舍地作别,带着师父给我的信物,她说,如果走不下去了,就去她当年的乐坊找一位叫秦博衍的琴师。
1
师父说得对,这红尘要亲自走一遭才可知其中滋味,一切都是新鲜美妙。
我已晃晃悠悠几日,身上的银子所剩无几,但要是现在就为了几两银子去找那秦博衍不免有些丢脸,我所长也只有舞技了,便去这街上的乐坊碰碰运气,走了好些家,都没有钟意的活计,所幸李府要为自家的小姐重新招一位教娘,我便也去应聘了,这李家的小姐看上去任性,教娘居然是她亲自选拔,诸多优秀的教娘还在,可她偏偏选了这里最年轻的我,她的父母自然对我十分不满意,却拗不过这李小姐的执拗,对于这一点,我还是十分感谢这位李小姐的。
李小姐闺名李芳儿,虽然在家中任性惯了,但对我却是极好的,我们的年纪相仿,很快就成了朋友,我教她舞技也愈加的用心,我几乎教了她我的所有,只除了那支师父教我的《半壶纱》。
元宵节时,李家举办了宴会,附近的达官贵人都来了,芳儿与我共跳了一支舞,那支舞是师父为数不多的绝学之一,我们顿时芳名大盛,我就是在那时遇见了他,才子江勃,我们相谈甚欢,甚至约好了下次见面,他为我写过很多诗,我为他跳过很多舞,我将他引作知己,直到渐渐心动,那是我初尝人间情事,满心欢喜,不知这世间情事也多伤人。
我后来知道,他虽喜欢我,却也喜欢着权势,而李家无疑是个很好的攀附,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做到,便试图接近我,企图通过我接近芳儿,无疑他是成功的,当芳儿来找我,说她喜欢上了江勃,要我离开他时,我不敢相信,我跑去找他质问,而他没有否认,原来他在与我周旋的同时,却与芳儿暗通,他说他喜欢我,但他更爱权势富贵。
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我尝过了欢喜,也尝到了苦楚,师父说,无论你经历了什么,不要轻生,如果走不下去,就去找秦博衍,可是我暂时还不想去找他,我将自己关在客栈的房间里,我开始跳师父教我的《半壶纱》,一遍又一遍,天黑了又亮了,我独自吞咽着自己的难过,我突然就想到了我的二师姐,她是否也经历过这般,最后绝望而死,我为她感到悲伤,有一刻甚至超过了为自己的难过。
我再没有回过李府,也没有人来找过我,芳儿像是忘了我的存在,好像我消失的理所当然,大约她从未将我当做过朋友,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半月后,李府张灯结彩,街上人人都传李府的小姐要嫁人了,嫁的是城西的才子江勃,可真是郎才女貌!
桃花灼灼,凤冠霞帔,鞭炮声中,她上了花轿,江勃骑在马上,满脸春风得意,我在人群中看他笑着向众人作揖,他大约是看到了我,面上有一瞬间的惊讶,却又很快遮掩了过去,我心中百般滋味,心中暗暗做了决定。
2
我去到了师父当年的乐坊,已不十分景气,万物都有它的盛衰定数,可见没有谁能逃过。
我见到了那个琴师秦博衍,他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可是见到他,我便知师父为什么找他了,他的确有与众不同的气质,清灵空秀,颇有几分师父身上的感觉,他什么都没问我,看了信物,便为我安排在乐坊住下了,我不去找他,他也没来打扰我,我日日听着这乐坊声乐,有时候会随性在屋中起舞,在我失意的情形下,我竟奇迹般的发觉我的舞艺大有长进,心中刚升起几许喜悦,却又蔓延出一丝惆怅。
几日后,我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那琴声也是悦耳动人,却与其他人的不同,仿佛在倾诉着什么,我不由心中一动,我跑出屋子,循着这琴声跑进后院,此时的桃花开得正旺,秦博衍正坐在树下抚琴,我就倚在门边,不靠近,不打扰,静静地闭上眼睛欣赏琴音,我心中满闷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化解了。
有风吹来,我睁开了眼睛,桃花瓣随风起舞,秦博衍丝毫不受影响,他在这场景里怡然,我受了感染,在琴音里,在风里,在花瓣里起舞。琴音止,舞蹈停,我向他微微一笑,他颔首回应,然后便托起他的琴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可真是冷漠!不过心情倒是好了许多,我开始走出房间,开始了解这家乐坊。
乐坊的人都挺和善的。
我了解到这间乐坊之所以不景气,都是因为坊主疏于管理,而坊主居然就是秦博衍,我原以为他不过是这家乐坊的一个琴师而已,却原来还有这层身份,难怪为我安排的那么顺其自然,而且大家都对我客客气气,我不禁想,这乐坊倒真是符合他的性格,就是害的乐坊一众人担忧哪天乐坊撑不下去了,我记得师父给我的描述可不是这样的,我试图寻找师父存在时的痕迹,却意外地发现了秦博衍的身世,原来他只是老坊主收养的义子,而他的真实身份居然是师父的儿子,我从未听师父说过她还有一个儿子,除了震惊,我发现自己对他充满了好奇。
我开始接近秦博衍,他看起来冷漠,实际却很好相处,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脱口而出“你恨过我师父吗?”我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神色变化。他有一瞬间地吃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扭转头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无所谓恨,她有她的选择,可是也不会太亲近了!”那一次谈话无疾而终。
3
秦博衍不管乐坊的将来,可我却不愿意,师父在的时候一定很是繁华,那是一个怎样的场景,我想象不到,但既然我来了,那我就要有一番作为的,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去找秦博衍说了我的想法,他起初是不赞同的,被我缠得久了,便默默认可了,反正他对一切都看得很淡,就任我折腾了。
我组织乐坊的人排练了新的曲子和舞蹈,乐坊的境况开始有了起色,我觉得很是愉快,总算能做些什么,但是秦博衍是不会在乎的,他这个人好似把什么都看透,好没意思。
乐坊虽有些起色,可是还不够,平平淡淡的,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不知道《半壶纱》有没有这个功力?可是要打出师父的名号总归是不好,我便思索着,边在街上瞎逛,有些索然无味,然后我便看见了江勃和李芳儿,他们正携手看首饰,江勃把一只珠钗戴在了李芳儿的头上,他们看起来那般恩爱,我的心忽然就又痛了。
几日后,乐坊搭起了台子,声势浩大,只有坊里的人知道,我们几乎倾其所有,秦博衍想要阻止我,可是他当时的放手,如今却吃了闷亏,他没能阻止我,反而还得帮我,他的琴音世间少有,有他助力,我便成功了一般,只有一举成功了,乐坊才能生存下去。
那一天,来凑热闹的人很多,其中不乏达官贵人,我在阁楼上望着台下那些人,我看见江勃也来了,他与那些达官贵人谈笑风生,好不得意,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吧,那时的我给不了,以后的我也不会给。我换好舞衣,秦博衍已经准备好了,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只管坐在了他的琴旁,琴音响起,我缓缓出场,此一舞惊艳众人,我所在的乐坊也声名远扬,我与权贵结交,我不是看不出其中的虚与委蛇,但我还是做了,我的地位节节攀升,竟成就一方富贵,连江勃也回头来对我示好,我只是笑笑,委婉地拒绝了。
我拥有了世人追捧的富贵,我看多了红尘的故事,我发现我不快乐,我开始想念我与师父在一起的生活,何其单纯,何其愉悦!不知道这是否是师父所说的回归的时候?
还未及我回去看师父,师父却悄悄的走了。那天,秦博衍驾着马车匆匆地载我离开了乐坊,我认得那条路,那是我离开时的路,我已经感到了不安,而当我看到师父时,她的身体已经冰凉,秦博衍安静地为她打点一切,而我已泣不成声,师父说,要等我回来的,可是,我终于回来了,师父却走了,我心中的支柱倒塌了,我找不到师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跪在灵堂三天三夜,眼里只剩下无边的白色,秦博衍将我抱在怀里,那是他第一次离我如此近,我仿佛突然意识到,不只有我失去了师父,他也失去了母亲,我回抱住他,以后这世上大概只有我们彼此相依了。
4
师父下葬后,我与秦博衍在山上待了三日才回乐坊,我们的关系好像突然就近了,我为此感到一丝欣慰,那时,我开始叫他博衍,我从书上读过“音乐博衍无终极兮!”师父为他取了个好名字!
几日后他拿来一本书让我读,我记得,那是师父很喜欢的一本书,书的封面都已有些磨损,我没想到他居然带回来了,我翻开书开始阅读,手边一杯清茶,想象着师父也是这样读一本书,然后抬头时,已是日落西山,那时我总会缠着师父一起去看夕阳,我看的只是夕阳和晚霞而已,而师父却看见了浮生,那时我总是不懂。
我翻开书静静阅读,发现书中的一页做了特殊的标记: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寒山云:“还有甚诀可以躲得?”拾得云:“我曾看过弥勒菩萨偈,你且听我念偈曰:‘老拙穿破袄,淡饭腹中饱,补破好遮寒,万事随缘了……’如若能够体会偈中的精神,那就是无上的处事秘诀。”读完思索良久。
我开始慢慢理解了师父,也理解了博衍,他们早已有了通透的心灵,已看清人事百态,看清真实的自己,而我才刚刚悟到,我终于明白师父当初为什么会说“这红尘要亲自走一遭才可知其中滋味”,当时觉得美妙,如今却觉出了苦,然而细细品味,却又有了不一般的滋味,这让我想到了清茶,难怪师父喜欢喝茶!
我终于觉悟,这世间多少人被爱情所伤,被名利钱财所毒,我也不例外,幸而有师父当初的指引,我才懂得放下,得到过,放下了,也便通透了。
我于是去找博衍辞行,没想到他也正准备离开,他已经安排好了乐坊的归宿,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归属了,我知道师父定然还拜托了他什么,我不问,只笑着牵起他的手,看这浮生山水,一笑尘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