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噩魇

  交错云层遮蔽了高天穹幕,贪婪地掠走垂落月光,翻涌着撒下厚重黑尘,让其沾染每一个角落,于那匍匐潜藏。或许是尤嫌不够,于是夜风被召来,扭动成旋拂过街头巷尾,把温度都夺去,只留凄寒在墨色的台上独舞。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上单薄的衣物显然没能阻止皮肉感受苦寒,使得我有些后悔因贪图避开白日的炎热和嫌怕麻烦而没有选择那件稍厚的外衣,同时也感叹着此地天气的无常变幻。于是只好拉紧衣衫,加速向最近的公交站台走去。

  行至半路,远方站台的灯火已落入眼帘,那明亮柔和的光与我身旁,与从公司至此的这一段路,与大多数地方都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所工作的这个地方,是老工业区,它似乎已被半遗忘。此处的基础设施迟迟未能翻新,就连照明都不得完善,道路两旁多数路灯早已熄灭,犹如死去的高瘦巨人,用仅存的意志矗立,矗立着锈蚀,消逝而去。仅剩几个独影阑珊的遗留,只散得出黯淡幽光,与栅栏那头工厂缝隙透露的点点片影混合,也只不过带来些驳杂。

  于是黑暗就成了街巷的主人,它们轻柔地包裹着每一个角落,又在每一个角落里涡动翻腾,如海浪似涌过,盘踞在光芒之外的地界,对着我张牙舞爪。在它们的影响下,原本静止的物体被赋予了生命,伴着无声旋律肢解重塑形体,最终化成可怖的形骸。但当我靠近,一切又平静下来,就像它们过去漫长岁月一般,从未动过。

  终于,我走到了公交站台,这使我松了口气,自打记事起我便对黑暗有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每当浊驳的影蒙蔽眼眸,我都会胆颤,严重时甚至于阻碍呼吸,医生说我是患有名为黑暗恐惧症的心理疾病。好在,由于年龄的增长和妥善治疗,使这份恐惧得以消磨,但仍难以避免心悸。

  于是等待公交车的过程便漫长了起来。

  比车先到的是另一人,他推开凝结的黑色长帘,与我站在了同一片光芒下。我认识他,他是附近食品工厂的一个员工,由于常和我共乘一辆公交而相识。说来他也是个有些奇怪的人,我见到他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会露出一股哀愁的神情,我确信这不是我的缘故,因为在碰到其他人时他也是这般。更为奇怪的是,他露出这种神情却并非是因为紧张和社交恐惧,相反的是,他非常健谈,全身上下除了神情外也没有任何不自在的表现。我曾问过他缘由,他只说是儿时环境所致,至于具体,他便总是闭口不谈。

  而这次见面他却给我带来新的,可以说是惊奇。那张脸上的哀愁没有浮现,取而代之的是带着自信的笑容,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喜事。这倒是让我有些不习惯了,与此同时也在心中有了猜疑,毕竟如果他平时慌张和哀愁是正常表现,那如今到底是纠正过来,还是内心中真正有了问题,这就难以言说了。

  好在,在与他东拉西扯着工作家常,用攀谈排解等待的无聊时,他的表现还算正常,只是从始终保持的笑容让我有些心慌。直到最后他话头一转,将攀谈指往了其他方向。

  “那边是海,对吧。”他说着,向着大概是东边的方位望去。

  “对,海滩是那个方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我还是作出了回答。

  “真美...我喜欢海,你知道吗?所有生命都来源于海...它很美...”

  他似乎无视了我的回答,独自呢喃着,海洋的一切。而我则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渴望,他狂热地盯着远方,就好像那片漆黑浇筑的来路就是大海一般。我不曾记得他对海洋有这样的向往,再者说,我们本就身处海滨城市,前往海边的机会不胜枚举,我想不通他的渴望由何而来。

  带着沉闷嗡鸣的庞然巨物打断了我的思绪,它从不远处丁字路口的拐角驶来,两盏明亮大灯晃得人眼晕,却又没照亮多大氛围,反而使得他处更加幽邃。

  忽然间,一股臭味突兀出现,是腐烂的气息,直让人作呕,忍不住捂住口鼻。

  “你闻到了吗,这车的轮胎上是粘了只死老鼠吗?”我厌恶地说,又在心里补充道。“或者是条死鱼。”

  “闻到什么?我没闻到什么。”他依然看着东方“话说你听到了吗?”

  “什么?”

  这回答让我更加疑惑,但他似乎不打算为我解答,率先走上车,我则紧随其后,坐到了他斜对面更靠近后车门的位置。看来夜确实已经很深了,现在车上除了司机外,就只剩我们二人,这让我有些不安,特别是在他的异常表现之后。

  轰鸣和抖动缓缓启动,公交车向市区驶去,窗外景色随之变化,于远郊盘踞的钢筋混凝土巨兽们渐渐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两三层楼高的郊区老房,和几所风格与周遭迥异的中学。它们此刻已然沉寂,或是说死寂,如同已被那黑夜给毒杀了,一切都陷入了沉寂。

  也许是受此影响,睡魔袭上了眼皮,让我的姿态东倒西歪了起来。我没有厚着脸皮让司机在到站时提醒我,只设置了几个闹钟以免坐的太过。至于坐于我对面那位,我自然不会去求助他,此刻他正抱着手正上下揉搓着双臂,似乎很冷的样子。我想,也许是他生病了,所以才有那些异常表现。

  设置好闹钟后,困意已站上了意识的高地,但摇晃的车厢一直用扶手推搡着我,这使我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我相信这不会太久,昏沉感扩散的比我预计中更快,将我挤到了梦境之中,而很奇特的,我居然知道自己在做梦。

  在梦中,我来到一扇已经打开的单开门前,门是用某种不知名的淡金色木头制成的,看颜色像是胡桃木,纹理却更接近松木,或许是我不认识的名贵木材。但这门的样式对不上名贵,它像是我儿时常见的,黄泥房子常用的那种小木门的样子,只是没有刻板印象般腐朽凋败。我穿过了它,门后是一道近乎纯白长廊,带着微小逆时针弧度的长廊,因此也无法一眼望到头。这时我似乎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但它太小了,使得我无法分辨。

  我继续走着,脚步声在长廊中上反射,前往比我身置之处更久远的地方。我试着摸了一下墙面,它似乎是大理石做的,被磨得反光,若不是垒砌的石壁上还有着微小缝隙,我定会在一片苍茫的白中迷失。而说到这,我才发现这道长廊中没有任何照明设备,也没有窗口。但整个长廊却明亮无比,仿佛光已被溶化,与空气混合撒于每一处,连墙壁都在没有来源地胡乱反射着。

  在不知多久后,长廊出现了变化,一个下行的楼梯出现,突兀地铺上了黄边蓝底地毯的楼梯,其上还有着一些蠕虫似的奇怪符号。我顺着楼梯向下,约有50阶,到了底层,则又变回了乏味的长廊,但这次长廊是直的,且有了尽头,另一扇门在可视范围的远处。

  我试着接近那门扉,幸而长廊没有像预想那样随着我移动无限增长,随着我移动增长的是另一个东西,那股微弱的声音。在我与终点的距离拉短时,那声音渐渐清晰,我听清了,那是海浪的声音,来自左右墙壁,像是它们正承受着浪涛拍击,而更多地来自前方,那扇门。

  浪声已至最大,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拉动了把手。

  水流涌进了长廊,带着咸腥味的海水。它们把我推倒,让我沉沦在底部,看着水流升到天顶。

  我猛地直起身子,不停地喘息,仿佛真的快要溺毙,随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呼出了白色的水汽。

  “这不对劲。”我下意识地否定,最近的天气即使冷也不会达到这种程度。

  接着,我看到的场景,让我直感觉自己还在梦中。

  那是黑暗,揪心的雾状黑暗,它们重重地压在车窗上,使视线被压缩在十米之内,把远处透来的光线拆解地稀碎,揉成一滩滩逸散的光团,更不用说远方的景色,那已经连轮廓都难以看清。

  “你听到了。”

  一声话语莫名使我如坠冰窟,它枯哑低沉,还伴随着近乎无穷无尽的颤抖。我顺着声音望去,于是四目相接。

  他不知何时向我这侧过了身体,以往正常的眼睛变得浑浊,如同已死般扩散的瞳孔将视线集中在了我身上。他仍不停摩挲手臂,伴随着难以听清的呓语。一股恶寒随之从我的脊柱开始传递全身,那非人空洞的眼神,如同化作了无形无影的怪物,伸出恶心的长舌拂过我的全身,品尝着到手的餐食。我试图同他对话,但无论我怎么呼喊,他都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咧嘴笑着,嘴角几乎撑到了人体的极限,我感觉下一秒,那些绷紧的血肉就会因此而破碎。

  “听到了什么!”或许是因为恐惧,我忍不住吼道,而他的嘴咧得更宽了。

  “我知道,你听到了,我知道,你听到了,你听到了,你听到了,你听到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笑容,疯狂低声咆哮,五官都扭做一团,直到一些脓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才停止。与此同时,一股气味刺入了我的鼻腔,与站台上的气味无比相似,但更为浓烈,还额外带着腥臭,几乎将我熏得要呕吐。而更令我恐惧的是,那司机还如无事发生般,沉默地操纵着车辆。

  或许是幸运的巧合,或许是故意为之,公交车在我忍耐达到极限的前一刻停下了,预示着车门开启的铃声在近乎冻结的空气中传播,如同起跑信号般驱使着我跌跌撞撞地逃出车厢。他没有追下来,司机也没有,公交车在片刻之后关上了门,缓缓驶入迷雾,只在我脑海中留下一副贴在窗上,对着我咧嘴笑着的扭曲面庞。

  我不敢在公交站停留,即使这里有光,这光已不能让我安心,更何况这里也不能抵挡寒冷,北地深冬似的寒冷。于是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用手机的灯光作为勉强照明,但由于雾的影响,这比以往更不见成效。

  我仿佛回到了儿时,黑暗恐惧症再次找上了我。它恶毒地捂住我的双眼,却又不肯干净利落地完全遮蔽,偏偏要漏出一点事物,并把它们塑造成更可怕的地步。这使我无法抑制地想象匍匐于不可视之处的形怪,它们摆动着异型的骨体,抽搐着爬起寻找可供吞噬的生灵,有些似乎已经攀上了我的肩头,悄然跟随着我前行,用寂静而非嘶吼回应着我的呼吸,寂静到连心跳都化为雷鸣。

  当我扶着一面光滑的墙壁,走过一个有着吊死婴孩般装饰品的拐角时,此时我的双腿已经抖个不停,似乎骨骼不再坚硬。我劝说着自己,那些可怖的景象只是我的幻想,然而那幻想却连感觉都要扭曲,让我感觉脚下的地面都不再坚硬,变得柔软和黏腻,使我像醉汉那样摇摆着几近倒地,意识都变得模糊。

  忽然,我听到了声音,一些细微的,自远处传来的声音。它小到无法分辨,但确实打破了寂静,似乎把恐惧都缓解,把那些幽怖驱散,只有地面的怪异触感还存在。我下意识地朝着那前进,不知何时起,我走到了一个通道,光洁明亮的通道,声音也变大了,但还是不足以听清。而这通道也比外界温暖,越前行便越是温暖,以至于炎热起来。

  我忍不住脱掉那件单薄的外衣,用手提着,上身只留一件短袖衬衫。随后又把外衣都丢了,因为即使是拿在手上我都感觉它炽热无比。至于丢去了哪里,我已经没有了记忆的空余。

  在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的行尸走肉般的漫游后,我感觉自己在下行,地面变得松散,同时也听清了那声音。

  海浪声。

  令人安心的海浪声,从远处温柔的光芒处传来,我想那大概是令人安心的地方,美丽如天堂,邀我前往。在那里,炎热不在,寒冷也不会复还。我止不住地露出笑容,咧着嘴,努力地撑到最大。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突兀的声音猛然将我拽出,那是之前设置的闹铃。我一时无法保持平衡,向后倒去,混着沙子的海水立刻浸湿了上衣。我胡乱抓爬着起身,顾不得被呛得酸痛的口鼻,四处张望。此时无边无际的黑暗已经消退,月亮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借着这点光辉,我看到了自己身处何处,这是一片海滩,离那条公交车线路最近站点至少有6公里远的海滩。

  我慌张地跑上了岸堤,随后一股奇异的感觉又促使我回过头去,看向那片反射着圆月和远处高楼霓虹的乌墨海洋。那海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我在滩上时完全没看见他,他正向海中走去,海水已经淹没到他的腹腔。或许是察觉到了我,他暂时停下,扭动躯壳向我看来,我们相距太远,他的脸已无法看清,但不知为何,我知道了张脸上的表情,那是个足以破碎血肉的咧嘴笑容。

  一道大浪打来,把他淹没了去,当浪消退,再也不见任何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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