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味儿

一下飞机,踏上这座城市,我就感觉到一股若隐若现的令人不适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

说不上香臭,但总觉得被包裹着,全身上下连同表情一并被束缚起来,不畅快。

顾不上分辨太明白,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我得快些往公司赶。

在学堂中,我学的是“雾化”专业,熟练掌握了吃进固体或者液体,吐出烟雾的能力;找的工作也相当的对口——云朵制造有限公司。

顾名思义,就是按照“天空法”法规的要求,定量地往空中吐出符合规范的云朵。

公司坐落在城市边缘最高的山顶,背后有一个百米高的巨大的风车,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云朵从公司上方飘起,然后被风车吹向天空。

太壮观了!这简直是神迹,而我马上要成为制造神迹的人!


进入公司,办完入职手续,我很快被通知参加新人培训;在7号雾化广场——一个有足球场一般大的广场上,坐满了前辈;他们面前都放着一根从中央水库连接过来的输水管道,他们要做的就是间断地喝上一口,然后往天空吐出白茫茫的云。

每个人穿着一样的制服,近乎一样的动作,一样标准的,洁白的云从他们的嘴里一直飞上遥远的蓝天。

同样在空中飘扬的,还有十倍的那种令人不适的气味,我突然意识到,这气味是从人身上飘出来的,从我面前的这些未来的同事们。我连忙低头闻了闻自己,我什么也闻不到。

工作并不复杂,控制好进气量、控制好吐出的液滴尺寸和嘴巴的形状,我很快学会了吐云的方法,一周之后就能以标准的速度吐出极为规范的云,在一众新人中也是极为亮眼的一个。

于是,我被安排进了重点项目分部,负责往城市最中心,人流量密度最大的地方,也是天空平均温度最高的地方吐云。“彩云易散琉璃碎”,云朵在空中的寿命并不会太长,随着阳光的烘烤,它们会不断地气化,缓缓消散。我们每天的工作量都很大,大家必须要将效率提升到最高,紧张地,持续不断地往空中吐雾,遇上曝晒天气,还要在夜里加班储备。因此,每个人基本上都是紧绷的,疏离的,不带感情地为KPI而努力。然而坐我边上的A哥是例外。

A哥吐云的速度比一般人要慢个20%,连我这个新手都比不上。这并不是他笨,而是他总要给自己的云搞个奇怪的形状——有时是十米长的大刀,有时是吊带长裙,有时是一只龇牙咧嘴的兔子。事实上,云朵在被吹向天空的过程中会受到极大的力的拉扯而改变形状,所以A哥的云在飘到天空后根本没法再被分辨出原来的形状,这种塑形的行为是非常吃力不讨好的。但是A哥乐在其中,吐出到极为满意的作品还会兴奋地叫我一起欣赏。

他身上的味道也比一般人要淡很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我很羡慕他,但又不敢成为他,一番取舍后,我会在十几个标准的云后面吐一两个我特别塑造的云,没有弦的吉他,镂空的口罩或者一架六对翅膀的纸飞机。每每此时,A哥都会对我大为赞赏,认为我有艺术家的潜质,我也感到一种由衷的快乐。

领导阿X多次向我警告,让我离A哥远点,不要被他带坏,耽误我大好前程,最后忍无可忍,直接把A哥调离了我的身边。只剩下叫不出名字的同事环绕着我了,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们一成不变地吐着相似的云,效率高得不像话。据说这都是公司里最为优秀的员工,领导对我的期许不言而喻。最开始,我还偶尔吐一些怪云,但是环顾四周,无人分享那份情绪,无人在意的环境,还有那浓烈的气味让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压力非常的大,快乐也变得越发地少。

慢慢地,我不再设计云的形状了,我也像身边人一样,只想尽快地达成目标,吐得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不带感情,不假思索。

年终的时候,我的绩效拿了G,G就是GOOD的意思,证明领导对我还是挺满意的。而A哥拿了S,S就是SHIT,也就是屎的意思。领导说A哥的工作做得像屎一样,而且是便秘的屎,半天挤不出一点来。打完绩效那天,我看见A哥的方向上飘起了好些“屎状”的云,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令人诧异的是,第二年年终的时候,A哥的绩效就变成了H,H就是Holy Shit,神圣的屎。跟S不同,H是最高等级的绩效,代表对一个人最高的赞赏。总结会上,他面带微笑地从我身边走过作为优秀代表发言。他输出着他的最优吐雾方案分享——如何喝一大口水连吐三口雾,如何加快嘴部肌肉的振动;再上升到对投入产出比的理论分析,对自我奉献理念的理解;最后感谢公司“气蒸云梦泽”企业文化的熏陶。PPT展示的视频里,他高效地,精密地,像机器一样吐着雾,以比一般人快30%的效率结合比一般人多30%的工作时长,创下了公司个人最高记录。

我被深深折服,我闻到了他身上飘来的那股我已逐渐熟悉的这座城市的气味,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浓。我再闻闻我自己,这味道太淡了,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会后的聚餐,他久违地坐在了我的身边;但我们之间好像已经竖起了一堵厚厚的墙,只是非常礼貌而客套地交谈。直到不知道喝了多少杯,他突然像是要对我解释什么一般说道:他要结婚了。

很快,他被调到了公司新业务城市,独当一面,开疆扩土,我们再也没有再见面。

那天之后,我似乎也更明白了些什么,发了疯一样地努力了起来,不带感情地,充满了对成功的渴望。

第二年,领导通过自己的手段和雨伞制造商建立了合作,我们在云朵中加入少量冰晶,大幅提高了降雨概率。一整个夏季连续的降雨使合作伙伴赚得盆满钵满,也给我们公司创造了巨大的收益。可以预期我们整个部门的绩效都将非常地好看,相比之下,多少个日夜的加班奋斗,迭代研发,完全值得。成功的喜悦充斥着我的全身,我闻着周围每个人身上散发的那股气味,我身上同样浓烈的那股气味,它似乎被某种意义感掩盖,变得越发好闻起来。

我近乎沉醉。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公司接到了大量的消费者投诉,控告我们人为控制天气;与此同时,竞争对手打蛇随棍上,通过详细的检测报告证实了我们往云朵添加“冰晶”的事实,并一纸诉讼递交法院,告我们违反了“天空法”法规。公司瞬间陷入法务与公关的双重危机,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层层问责下,领导引咎辞职,部门原地解散重组,四分五裂。

意义感转瞬即逝,没有谁同情谁,大家各谋出路,唯有那气味盘旋不散。

我依然在原处留了下来,在新的领导的带领下,做着大差不差的工作。


转眼又过两年,公司业绩承压,寻求降本增效。我研发出的“空心云朵”,在同样的外观下,大幅节省了原料成本,在全集团推广获得广泛认可,也因此获得晋升。在表彰典礼上,作为典型人物,我面带微笑,侃侃而谈,从技术,聊到方法论,再从方法论聊到企业文化对我的影响。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站在同样舞台上的A哥,淡淡的复杂情绪泛起又很快压下,只剩下浓烈的气味把我包裹,把我升华,为我指引一条康庄大道。

同年,我负责新一批的新人培训,并直接作为小B的导师。小B是个活泼靓丽又聪明的小姑娘,她看着我时眼里总是闪闪发光,我知道这是对成功者的崇拜,我是如此地享受,更加卖力挥洒我的职业素养。然而她的工作态度却是让我头疼的。她喜欢喝饮料,喝青苹果汁,喝芝芝芒芒,喝霸气草莓。于是她吐出的云是青色的,是嫩黄色的,是淡红色的;这五颜六色的云混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的显眼,让我非常地难办。

她说她翻过法案,没有人规定云一定是要白色的,没有味道的,一成不变的。她调皮的神情像平地而起的风撩拨我,让我无所适从,甚至恐慌。

最让我恐慌的是,她身上一点气味都没有。

我说跟她说,“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但就算是对的,标新立异总是会破坏集体凝聚力,所以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以后造云只能用纯净水。”

她看着我,眼里的光一下子消失了。

“知道了。”她说。

从那之后的半个月里,天空再也看不见五颜六色的云,与此同时,她对我的态度也一下子礼貌而疏远起来。

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但又觉得自己非常正确。

未来的她会感谢现在的我的,我想。


未来来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就在她顺利通过转正考核的第二天,一朵又一朵,漂亮的,从未见过的火烧云铺满了天空。我顺着云朵生成的方向找到了她的位置。果然是她。她正喝着一杯又一杯的红葡萄酒,脸蛋也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吐出的云也是红红的。

她见我过来,递给了我一封信。

我撕开信封,是一封她手写的辞职信。信上写着:我本来是冲着一个人来的,但是现在这个人好像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他身上散发着让人非常讨厌的味道。我要离开这里,请领导批准。

信封里,还有一篇打印出来的文章,是好几年前,我在学堂的时候写的文章,题目叫《论自由之精神》。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郑重地签下了“同意离职”四个字。然后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走得很远的时候,我才拿出那篇文章,狠狠地撕碎,丢进垃圾桶。

她什么也不懂,就像写文章时候的我一样,只会空想。

把工作,当儿戏。


那天的火烧云不知为何久久不散,被无数人拍下,最后竟上了热搜。

“太美了!”

“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云”

“妈妈,这是仙境么?”

……

我敏锐的嗅觉一下子嗅到了商业机会,开启了“七彩”项目,拉通资源,开始批量研发五颜六色的云。几周后,这座城市开始每天都有不同颜色的云飘向天空,富贵之紫,典雅鹅黄,绿野仙踪,海洋之心……因为这个创意,我们又一次对同行实现了遥遥领先。我也再一次晋升,站上了职业的新高度。

随后数个月,同行纷纷跟进,五颜六色的天空再难见素白的云。而这一份份绚丽的美很快又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在发酵几周后,一篇《云彩过于美丽,吸引未成年人》的文章火爆网络,矛头直指“七彩”项目。文章指出以我们公司为首的云朵制造商为商业利益不顾青少年安危,制造七彩云朵,使得青少年常常沉迷看云,无心学习,并且由于容易使人分心,大大提高了交通隐患。法院判定“吸引未成年人”事实成立,全国禁制制造七彩云,并将带头企业施以重罚。

世间万物有度,过犹不及,然而商人逐利,追求的就是极致的剩余价值。这份极致既施加在产品上,也施加在个人上。而对应的反噬亦同样如此。

作为项目的第一责任人,和我的领导一样,我不得不承受这份因果,离开公司,一切权责随着身份的消散,一并化为乌有。

离开公司的大门,除了这几年积攒的钱,收获的就只剩下难以消散的身上的味道。


回头看那巨大的风车,看着仍源源不断飘向天空的素白的云;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那些奇形怪状的云朵,和A哥爽朗的笑容;想起那朵最初也最美丽的火烧云,和小B闪亮的眼睛。

鼻子抽动,我是如此厌恶现在这身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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