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遍,你们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可要想清楚了!”说话的老者须发皆白,一字一板道。
“想清楚了,三叔公不必再问了!”年轻人傲然道。
“丫头,若输了也就罢了,但若赢了,这一路可…艰险得很…”这回发话的是个老妇人,鸡皮鹤发,但语意满是慈爱忧虑。
对面的少女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只抬了抬右手。吴钩剑上发出的青光一闪,映得少年与上座七位老人面色均是一寒。
白发老者点了点头,“好!规矩既已清楚,便无更改。归儿、眉儿,今儿是我展家五年大较终试。开始吧…”他话音方落,少女的吴钩剑簌地递出,直点少年前胸。那老妇人见她如此心急,剑势凌厉,不由摇了摇头。
少年也不示弱,封开来剑,还了一招。二人一上手,便是以快对快,若夏初骤雨,九天雷霆。双剑相交,叮叮叮叮之声不绝。七个老人对这场面见得多了,见怪不怪,因每次五年大较都是这般激烈。
日光渐渐从东向正南移去,又偏向西。二人翻翻滚滚已斗了数百招,但仍不分轩轾。两人都是家传武功,年纪相若,功力自也相去不远,本就难分高低。
再斗一阵,两人都汗如雨下,气喘吁吁,湿了场中一大片地。七个老人交换一下眼神,都知道胜负就要分了。果然,少女毕竟身薄力弱,久斗之下,渐显不支。
少年见状鼓起力气,剑势大盛。他一连进手三剑,俱是攻招。少女边退边架,虽稍狼狈,但也尽挡了回去。少年左足一顿,腾身跃起,连挽出六朵剑花,向前罩去。展家八套吴钩剑法,这是第八套!招数最少,剑势最狠。这招“冰消雪融”使出,少女衣襟被震得飞扬飘飘,裙衫俱鼓起来。
少女横剑去架,脚下连退。忽地,她一顿脚步,深呼吸一口气,胸脯一起一伏,衣衫便涨起来。“冰消雪融”的剑势本已激得衣裙飘扬,她一运气,两下夹攻,前胸衣衫嘭地裂开,被剑气激得向两边飞去,露出贴身小衣。
那少年剑势正盛,乍见此景,不由一愣,手上顿了一顿。激斗之下,哪里容得分毫迟疑?何况少女本就是谋定后动。她手中剑一绞一拨,登时将少年的剑挑飞在空中。少女身随剑走,双腿连环踢出,将少年蹬得一溜跟头摔倒。
少年一仆即起,满面通红,指着少女道,“云眉,你,你,你使诈!”少女却淡淡一笑,“九哥,承让了!”
七个老人都是明眼人,均知少女故意涨裂衣衫,有取巧之嫌,但却分明难说。只老妇人叹了口气,“云归,你心计不够,定力也差了些,败了就是败了,没什么可说的。”展云归面上涨得更红了,嘿了一声,顿足便走。
六个老者均觉得展云眉衣不蔽体,不成体统,一个个转身离去。老妇转向展云眉,“你这丫头,唉,何必这么好胜!”她顿了一下,“既胜了,按规矩三日后来内堂听吩咐就是!”
眼见得七个老人均散去,展云眉笑容渐去,淌下两行泪来。她凝立在场中,想起一个月来连番比试,心如潮涌。
行云楼展家与听风阁乔家、映雪堂曹家、沐雨轩君家在江湖上并称为风云雨雪四大世家,互争雄长。展家每五年一次青年才俊大较。凡年在十六与二十六之间的年轻人俱可参加。大较既有文试,也有武试,既有独自考较,也有相互比试。层层筛选,最终只二人进入终试。历次终试负者均被派要职,日后在展家多半会出人头地。但胜者出路却大相迥异。固然有人就此荣升高位,执掌一堂甚或进入展家决策之枢,但也有人就此销声匿迹,再不见人影。
此一情形煞是诡异,全家上下除执掌内堂的几位老人外无人明白内情。尽管如此,展家年轻人仍视胜者为无尚荣耀,纵使有人不明不白消失,总也有人因此飞黄腾达。以展家在武林中的地位与实力,九成九的年轻人仍对此趋之若鹜。
展云眉眼望西边渐坠之日,喃喃道,“爹,我终于赢了。也许可以知道你的消息了。”
向祖宗神位行了大礼,她抬头看了看坐在上位的七个老人。为首的白发老者展天凌看着跪在拜垫上的少女,点了点头,“眉儿,你是我展家第二个赢得五年大较头名的女子。”他顿了一下,回首看了看旁边的老妇,“你七姑婆是第一个。”老妇苦笑了一下,“丫头,你这争强好胜的脾气倒有几分象我呢。可是,你可知今后要担负多少艰难么?”
展云眉五岁习武,十六年来勤修苦练,就是为了这一天。她虽觉得七个老人面色凝重,并无喜意,但心中并不在乎,因此昂首道,“七姑婆,不管有多少艰难,自是需为展家担下,责无旁贷。”老妇微微合了合眼,脸上又现出一丝苦涩,分明忆起当年之事。她半晌才睁眼道,“丫头,你爹从小就不在身边,五年前你娘又不在了。唉,十弟就你爹无求这么一个独生子,我一直盼有朝一日将你风光出嫁,也算完了一桩心愿,岂料你一意要争这个头名…”展天凌摆了摆手,“天颜,五年大较乃我展家大事。眉儿一路过关斩将,是她自己挣来的,也并无不妥。”
展云眉听老妇展天颜提起自己祖父与父母,心下难过,不由垂首。只听展天凌又道,“眉儿,你既获头名,有些事情便要说与你知…我展家忝列江湖四大世家,已数十年。其间江湖争斗,却不必说了。展家既能屹立不倒,自有办法。你知道,大较头名有的荣光无限,但有的却就此不闻,连人影也不见。”
展云眉心下嘭嘭直跳,“说到正题了!”展天凌接着道,“你爹在你一岁时夺得头名,其后便再无讯息。唉,这可苦了你和你娘。你可知缘故?”这句话触到展云眉心坎,她一向率性,当即抬头道,“三爷,我所以要夺这个头名,就是为了知晓我爹到底怎么一回子事!”几个老人不由对望一眼。
展天颜咳嗽一声,“丫头,你先莫急。方才三哥说了,我展家既能在江湖上立足,必有些旁人不及之处。这头名的去处便是其中之一。当年,老爷子也曾劝过你爹,说他女儿还不满周岁,何必强争这个头名?”展天凌见她又提起当年之事,忙接过话头,“展家基业,不只是你看到的行云楼、内三堂、外九堂以及数十家各色买卖。有些东西…上不得台面,但不可或缺。这些东西也需有人去做,而且须是一般人不及的才俊之士。因此,有的头名留在行云楼,另一多半却被派了这些差事。”
这些话展云眉想都未曾想过。她觉得背后有些冷汗冒出来。展天凌接着道,“这些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再有,就是你们了。就连那些留在楼内的头名都不知。唉,当年我知晓此事时,也是惊诧莫名。”展云眉心中乱跳,听展天凌话意,分明自己是要被派往这些所谓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做事了。
展天凌用手捋了捋胡须,“你看看我们几人,黑头发加起来有多少?嘿,明着的生意好照顾,暗地里的差事却…不提了,眉儿,你可听过‘人月圆’?”展云眉点点头,“我读书不多,但知道这是个词牌。”几位老者不由莞尔。展天颜忙道,“不是,你往江湖上想。”展云眉沉思一下,惊道,“那是有名的杀手组织,排名出不了前三。”展天凌道,“不妨告诉你,那就是我展家的基业。”展云眉此番之惊更是非同小可。她再也跪不住了,一下跃起身来。“什么?什么!”似忘了面前七个人都是大她两辈的长辈。
展天凌也不怪她,只缓缓道,“展家家大业大,诸事繁多,又加上江湖上迎来送往,应付起来也不容易啊!我们白道中人,又不能明火执仗。说不得了,只能如此。唉!六弟当年手创人月圆。这些年来,下面的兄弟多是外人,只三两人知情,大龙头一直是展家的人。此事本也不该你一个女孩子去,但半月前你十三叔无咎暴卒,家中合适的人都在明面上有身份,不能出掌。本想归儿此次若得了头名,便凑合让他去。岂料是你啊!也罢,就凭你终试之中赢他那一手,出其不意,匪夷所思,当个大龙头虽不够格,但总算有潜质。能否担当得起,要看你日后所为了。你懂我的意思么?”
展天颜从座上站起来,走过去执住展云眉的手,“丫头,我当年虽也被派了暗差,但还不如这个艰险。我本不愿让你去,但三哥是这个意思,其他兄弟们也,也允了。眉儿,你若不愿…”
展云眉心中七上八下,但听得清清楚楚。她喃喃道,“十三叔十五年前得了头名后不知去向,便是去了‘人月圆’…”展天颜点点头,“若非他壮年暴毙,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去。况且就算有人去,也不能一去便当大龙头。丫头,可难为你了。”
展云眉摇了摇头,“三爷,七姑婆,我只有一问,若应了我,我便去。”展天凌点了点头,“展家子弟,有职必应,本也不该有条件。只是,此事确难为了你,说吧!”“我爹当年也得了头名,如三爷所言,必也被派了暗差。我方才说了,夺这个头名就为知晓他是怎生回事?他现在在哪儿?我要见他一面!”
展天凌与展天颜对视一眼,缓缓道,“你听着,凡被派了暗差者,若能平安顺利,或二十年,或三十年,必有好归宿。你爹现当了二十年暗差,立有大功。若无差池,至多十年后便可全身而退。只是你父女现下不便相见…不过,你既应了‘人月圆’的大龙头,便与你个方便。眼下府上吃紧,你若在年内接够五十万银子的生意,便让你父女相见。”
展云眉咬一咬牙,“好!我娘等了我爹十五年,含恨而去。我练了十六年功,为的就是这一天。三爷有这句话,我便应了。”
展天颜抚着她手,“丫头啊!自己为重,不必强为。看你十三叔…”她话未落,展天凌已插话道,“眉儿,纵有千难万险,记得凡事以展家为重,行云楼为重。你们每个人都是展家在江湖中安身立命之基。”
展云眉出了内堂,秀眉低蹙。不过半天时光,一个妙龄女子已变做江湖人闻名丧胆的杀手组织大龙头。她虽一股意气应下,但此时心中冷了一冷,满是纠缠不清的念头。“展家在白道上声名素著,却暗地里做这些勾当!那些被派了暗差的头名固有如七姑婆一般终能进入中枢者,但更多只怕如十三叔一样不得善终!爹这二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己要去杀人了么?在年内凑够五十万两银子,可能么?”
内堂的门一关上,展天颜便嗔道,“三哥,年内接够五十万银子的生意。六哥和无咎都做不到。眉儿哪儿行?”展天凌叹了口气,“这丫头外柔内刚,若不开个条件给她,只怕纠缠不休,她爹的身份又怎能告诉她?况且,你又不是不知,去年以来接连倒了三家铺户,京中开销又增了四成,加上关外与江南的生意形势也不妙,年内行云楼的开销亏空何止百万?若非无咎不在了,我也不忍派她这个差事。盼她能填个一二十万的缺口就算不错了。”
展天颜摇摇头,“这丫头平日柔顺,但性子执拗,刚烈得很。我怕她为了凑这个数而惹出些什么事来。况且,她当了这个大龙头,这一生…”展天凌也苦笑一下,“不错,你这些年独自一人,更能体会得此中甘苦。只是,就算是老爷子欠你的,也是为了展家哦…”
夜风凄紧,只有山枭偶啼,听得人一阵阵激灵,更增初冬寒意。密林中一条小道七曲八折,两边望不见尽头。时约近五更,道路一头闪出数点绿油油荧光。荧光越来越近,似飘荡而来。
那是四盏灯笼!不似别的灯笼,四盏灯笼的绿色火光望而令人生畏,只想远遁。此时月色已隐,日光未出,正当天将亮未亮之际,乃一天最黑暗之时。天地间似乎除了这四点绿光,别无他物。
展云眉将手心中的汗在身上擦了一下,轻轻吐出咬在唇间的秀发,双手一扬,两蓬毒针射出。两盏灯笼顿时飞将出去。她自树上飞身而起,喝一声“刺!”,掌中的链子枪抖得笔直,扎向中间的人。
与此同时,周围树上又扑下数条人影。受袭的一共是五人,被展云眉毒针打翻了两个,另外三人虽大惊失色,却不慌张,立时身形移动,要背靠背成犄角御敌。展云眉低喝了一声,“分开他们!”她一矮身,硬生生挤进三人之间。
后面两个执灯笼者不料这偷袭者如此狠命,居然敢放胆冲到三人中间,立时向她背后攻来。展云眉知道自己若稍撤,三人便可成成犄角之阵,则一时半会儿收拾不下。时间一长,便生事端。她一咬牙,并不回身理会,将链子枪舞得如骤雨一般,只向中间一个身上招呼。
那几个从树下扑下的人也未料到展云眉会钻到三人之间,行此险棋,俱是一愣。便这么一耽搁,只听嘭嘭两声,两个执灯笼的两掌同时击中展云眉背心。这几人的刀剑才一齐向那两人身上招呼过来。
展云眉被打得心中一紧,气血翻涌,链子枪上的攻势登时一缓。那两人虽打中展云眉,但背心空门大开,同时被数个人砍中,瘫倒在地。展云眉想喊一声“快结果了他”,可咽喉中发腥,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对面的人此时才看清,一直向自己舍命出招的原来是个不过双十年华的青春少女,不由满面惊诧。
几个人一拥而上,同向这人攻来。这人手下竟是甚硬,以一敌数,不见败势。展云眉强压下到嘴边的一口血,喝道,“缠住他!”她言出枪随,招招都是进手狠招。那人反击之势俱由其余几人接过去。这人见她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不由惊叫,“你是哪个堂口的?我与你有仇么?”展云眉不答,链子枪若神龙经天,蛟腾大泽,在暗夜中幻出一团银花。那人连喝几声,不见回答,左手一探,以险对险,抓住了链子枪枪头。枪头在他手上划了一个血口。便借这么一顿,他左臂一绞,将链子枪绕在臂上,沉声喝了句,“撒手!”右掌一挥,抡了个半圆,将另几人逼开。展云眉觉得手上一紧,抵敌不住。她顺势一扑,欺进那人身前,与他面对面不过尺许。那人右手一伸,扼住她喉咙,将她勒得气息一窒。展云眉一张口,自嘴中射出一枚银针,正钉在他眼中。还不等他叫出声来,她左手一翻,一柄短刃已刺入他胸膛。
旁边几个人看得目瞪口呆。展云眉看着眼前的人缓缓躺倒,心中一松,再也忍不住,一大口血喷出。几个人忙抢上扶住了她。一人道,“大龙头,你不碍吧?”展云眉擦了擦嘴边血迹,“呸,三十四万!还差十六万!”那人又道,“大龙头,你何必如何搏命?”展云眉苦笑一下,“此处离浣花堂总堂如此近,若耽搁半分,只怕丧命的就是我们!”
“大龙头,‘人月圆’向来有‘三不刺’的规矩。清官不刺,同行不刺,来路不明者不刺。上次刺杀浣花堂大当家已犯了第二条,如今这一单,对方既不提要刺谁,也不表明自己身份,甚是可疑。”
展云眉咳嗽一声,“规矩是人定的,没有一成不变一说。我不管什么人,这一单有二十万,先接下再说。这都腊月了,还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单?”
“大龙头,你来时间不长,已经赚下三十几万,可…可算是立下大功。何必…再说,上次杀了浣花堂大当家,江湖上已有传言说是‘人月圆’出的手。同是顶尖的杀手行中人,此举已不妥。若再破规矩,只怕…”
“怎么,你怕什么?我是大龙头,不管如何,年内一定要赚够五十万。”
“那…我们展家毕竟要在白道上撑场面,此事蹊跷,是否请示一下楼内的意思?”
“我再说一遍,我是大龙头,出了事我向楼内解释。不用你担!对方既要得这么急,你便去和对方接头,就说‘人月圆’接下这一单了。除了危及展家的行径,其它条件都应了!但二十万绝不能少!”
连山九寨!这个名字在黑道中如雷贯耳,不料今日亲至。今日这一步可谓险到了极点。展云眉也有些紧张,但一想到这一票成功后的二十万两银子,又颇有些兴奋。她不由咬住嘴唇,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身周依然黑漆漆地,远处微弱的喧嚣之声传来。那是连山九寨为大寨主裘战贺寿之热闹。雇主与裘战有什么仇?居然出这个价钱?他们居然知道裘战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知道这五年来每年他生日时均要找一个这样的女人。身高、体态、肤色、头发、眉眼、口唇、甚至手足,均有要求。难得自己居然合适,这女人的标准岂非是按自己定的么?
这是巧合还是天意?或者,是一个局?说不得了,错过这个机会,天下都不会再有了。纵然裘战是连山九寨大寨主,是北六省黑道之首,今日也要取了他性命。
展云眉静静躺在床上,看着月色透窗而入。今儿是腊月十五,正是年内最后一个圆月。她心中却无法平静下来,少年时悲欢都掠过心头。在记忆中,从未有爹的身影。在梦境中,爹的模样千奇百怪。在生活中从不因此而哭、而闹,直到有一天,与同龄的孩子吵架,被人一句句“没爹的孩子”奚落着,才感到心底那种空洞洞的痛。
自此,这辈子最执著的念头便成了找到不知什么模样、到哪里去了的父亲。也许今晚之后,完了年内五十万之约,便能…
是了!这一定是天意,是上天让自己能尽快见到爹。否则,为何裘战会有这样的爱好与标准?为何自己轻易能混入红翠楼?为何他手下能选中自己?既如此,便不必心慌,总是天助成功!
连山九寨不愧是北六省的黑道龙头,一层层关卡、一道道哨所。直入了内厅,还有几个婆子将自己除去外衣,搜了几遍,才裹了锦被送到这屋中。幸亏早有防备!她想到此,用手摸了摸嵌在肚脐上的钢环。
忽听着歌声由远及近传来,“山僧高卧,松炉细火,茅屋衡门。冻河堤上,玉龙战倒,百万愁鳞…”歌声慷慨,竟是半阙《人月圆》,展云眉心中似被牵了一下。声音来得极快,已到门外。
突地屋子光亮一闪,一个男子赫然站在面前。这就是威震北六省黑道的裘战么?裘战几是黑道的传奇、不可战胜的传说。‘人月圆’的卷宗上说他入连山九寨二十年来,大战三十五、小战九十七,虽被伤五十九处,但未逢一败。江湖皆传言,裘战一身通天彻地神功,已直追当年黑道第一高手宗血河,二十年来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三招破祁连快刀阵,半日挑了七十二连环马,在洛河黑道大会上连折七个顶尖高手…二十年间,他将连山九寨构得如铁打营盘,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山寨成为北六省之首,威震方圆数百里。
传说听得多了,人便如虚幻。她看着眼前这个传说中的男人,并无丝毫特异之处,一如常人。对面的裘战眼神略有迷离,微醺醺之意显见。他一件件宽去衣服,露出一身古铜色肌肉,其上果然疤痕纵横,不知凡几。
他揭开罗帐,掀起锦被,俯下身去,却突地愣了。看得出,他眼神游移起来,满是疑惑。难道露了馅么?此时若暴起一击,能有几成胜算?展云眉还是忍住了。未曾交手,她心中竟然怯了。这个男人竟给人不可战胜的依赖感。一刹那间,她想到偎在他怀中睡去。
裘战伸出手来,在她脸上抚了抚。展云眉闭上了眼,不敢去看,不仅因为他是第一个与自己肌肤相接的男子,也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而是有另外的感觉。她唯闭着眼,任裘战慢慢褪去贴身小衣。时间似凝固了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一凉,展云眉睁眼看去,竟见到两滴泪水自裘战脸上滑下,落在自己胸膛上。这就是北六省黑道不可一世、俨然至尊的裘战么?展云眉不知这是为什么,只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脐间钢环。
这是裘战进屋以来她第一个动作。突地,裘战似惊醒,猛抓住她的手,死死按住。她听到了裘战的一声叹息。有一瞬间,她似乎忘了自己是来刺杀眼前这个男人的。也许过了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一弹指,自己已分不清时间长短。
突地,一个面容出现在脑海中,那是多少次梦境中见到的爹。展云眉一惊,这面容与裘战的脸混合在一处,分不清了。她心神一骇,激灵一下,顿时灵台清明,思绪又回到现实。哦,十六年学武经历片刻间一一闪过心头。她此时心中只生出一个念头,“忍一忍,再忍一忍,在他防备最弱时,便可出手!”
终于,这个时刻来了。任他有通天本领,这时必防备最弱。在这一刹那,展云眉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做杀手的。也许想杀裘战的人很多,但只有她能抓住这个机会。她右手中指在脐间钢环上一扣,环已套在指上,弹出二寸长一截锋刃。她顺势一探,向裘战心窝刺去。
裘战没有想到!他怎么可能想到,这个身无寸缕,柔若绵羊的少女竟在这一刻暴起发难,而且出手凌厉,显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两人相距不过数寸,裘战勉强一挣,只躲得开心窝要害。两寸长的钢针从左胸插入半截。他大叫一声,左掌一拍,自床上跃起,向后纵出数尺。
展云眉见未刺中要害,如影随形般扑了上去,连攻出七招。她十六年所学精华已尽化在这七招之间。她本已算好,若一刺不中,这七招连环进击险绝之极,无论如何也能得手。岂料对手虽连连退让,但均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接住攻势。七招一过,她攻势不由一顿。
裘战避过这七招,面现惊诧,见她招数一缓,有机可乘,右手探出一扳一扭,已擒住她右腕。展云眉大惊,就势转身,左掌反向劈去。这也是展家掌法中绝境求生的一招,虽自背后使出,但凌厉之极。裘战更是诧异,左手一圈,又将她左手拢住。他脱口道,“你这是展家的武功…”展云眉双手在背后被扣住,痛入骨髓,动弹不得。她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已一败涂地。
岂知裘战双手一抖,颤了起来。满堂烛火之下,展云眉背脊莹白如玉,毫无瑕疵,只脊椎正中由上至下排着三个红色朱痣,大小只若米粒,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裘战声音也颤起来,“你…眉…展…”彼时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展云眉感到对方手上之力一松。此机稍纵即逝,她将头一仰,藏在发间的十二根毒针一齐射出。这已是她最后一招!
背后一声惨叫。展云眉回头看去,见十二根针俱钉在裘战脸上。她本以为对方如此高的武功,自己未必能得手,但不料一根针不落,全数命中。这针见血封喉,即使只中一根也不得了。裘战饶是武功了得,一张脸也登时变得紫黑。展云眉虽惊疑不定,但心中毕竟充盈喜悦。她转过身来,抢上又是一下,将钢针直插入裘战胸膛。
裘战死死盯着她的脸,表情似哭似笑,似疯似傻,却全无半点挣扎之意。展云眉虽胆大手辣,但见了裘战表情,也骇得呆了。她只见裘战嘴角不停抽动,极微弱的声音传来,“你,你,是,展…”展云眉忽地心生怜悯,“此人就算再恶,也与我无怨无仇,这,”
她叹了口气,“不错,我不叫梅绽,是展家第七代云字辈的展云眉,与你没有过节。”裘战已扭曲的脸上表情极其可怖,全身战栗,似乎想说但已不闻其声。他挣了两挣,终于不动。展云眉突见裘战脸上挂着两滴泪珠,心下空落落地,不由想起七姑婆的话,“丫头,若输了也就罢了,但若赢了,这一路可艰险得很…”
门砰地一下被撞开。展天颜直闯进来,神色俱变。她手上拿着一支玉箭,声音颤抖,“三哥,探事堂刚刚传来的消息。就为‘人月圆’前儿刺杀了‘浣花堂’大当家,北六省顶尖的七个杀手组织已决定联手对付‘人月圆’。据说已经动手了!”
展天凌脸上肌肉抽了抽,从桌上举起一个纸条,“这是京里方才传来的消息,同探事堂的一般。他们好毒,使的是驱虎吞狼之计,以二十万银子为饵,诱‘人月圆’出手去刺裘战。这未必只是七个杀手组织的主意,只怕与京中争斗有关,有人要除去连山九寨。”展天颜急道,“三哥,快阻住眉儿。”展天凌苦笑一下,又拿起一封沾着三根鹤翎的信,“‘人月圆’来的消息,眉儿不听人劝,已经接了生意,前往连山九寨。”
展天颜急得直晃头,“裘战一身武功了得,就是你我也未必是对手!这丫头,这丫头,岂不枉送了性命。就算侥幸得手,也替展家树了连山九寨这个强敌。三哥,都怪你当时设下年内五十万银子的限。”展天凌面部扭曲,忽地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展天颜忙抢上,“三哥,是我话重了。你别计较!”展天凌摇摇头,“你说得对!是我,错-了…大事已经坏了!”他挣扎着站起来,打开身后一个铁柜的门。这柜子里藏着行云楼至高无尚的秘密。除展天凌这个当家人外,纵使内堂七老也不曾全部得见。
展天凌从一个小箱中抽出一卷东西递给展天颜。展天颜见他神色凄然,心中似有所感,忙展卷而观。她只看一眼便大惊失色。那卷纸展开第一行便赫然写着“祥通八年,第六代无字辈弟子展无求获五年大较头名,入连山九寨为内应,更名裘战…”
面对着裘战倒在地上的尸身,展云眉忽然浑身都抖起来,不知是身不着寸缕而发冷,还是这冷发自心底。她想抓一件衣服披上,却茫然无力地抓不到任何东西,反失了平衡,一跤坐倒。她觉得自己似陷入了一个黑洞洞的无底深渊,完成任务后的成就感丝毫也无,就这么一直掉下去,掉下去。她不由双臂环起,抱在胸前,抱住自己微微抖着的身体,强自抑制心神,一遍遍在心中念叨,“这是为了展家,为了展家,况且,回去就能知道爹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