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日《让你年轻的心,犹如暮年的沧桑》提到有关历史话语权的几句话,其中有“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语。我还想就这句话走得更深一些。“打扮”这个词不是轻易来的。
在阅读历史著述时,初初往往注重历史记录的内容,在这些记录按照兴亡更替的顺序去理解发生了什么?当阅读积累到一定的厚度时,关注点会转移到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命题上。亡如何发生,兴何以开启。不过此时仍然属于大历史叙述的层面。再接下来就会将目光凝聚在人物身上,兴亡皆由人造。这些光鲜亮丽的人物在历史记录中熠熠生辉。围绕在这些人物身边的又有更多的人。读到这里才会理解历史动机的成形和造成的结果。也才会逐步的明白“人是历史的最大驱动力”。在人物身上耗时甚多之后,或许能发现在人物阴影处还藏着无数个升斗小民的身影。当从历史记录的边边角角处将这些一笔带过的“零碎”一一挖掘出来时,阅读历史的最大收获也会随之而来:扼腕凝眉,唏嘘不已!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及现状上,你或许会联想到此刻的自己其实属于那个所谓的“零碎"之一。提前预知个人的命运,乃属于个人的最大不幸。很不巧,在阅读历史中能收获的就只有这个不幸。避都避不开。
这样的阅读体验不会在“主流叙事”类的历史记录中发生。它只会在“非主流历史叙事”中才能真切的被读者感受到。在“主流叙事”的历史叙述中,我们这些“零碎”只会在被硕大的名词和定语铸造的车轮下面被碾为畿粉。连“痛”感产生的时间都不会发生。而且“主流叙事”往往热衷豢养精神异常者。这也是“主流叙事”的历史需要。不管怎样,“主流叙事”的历史车轮也需要人来推动,大量的人。
对于中国近代史,尤其是纵观20世纪这一百年间的时间轴线。在这条时间轴线上有两个时间点相当重要。一个是1911年,这一年帝制终结,中华民国肇造。一个是1949年,这一年内战定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开启了。但是这两个时间点上的出现的结果的“因”发生在1840年乃至更早一点的时间里。中国近代史的脚步也一直徘徊在1949年而不前。
在“主流叙事”的大历史叙述中,中国近代史的叙述一直带有很强的目的性。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主流叙事”会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历史资源,将一个勇敢、勤劳、坚韧不拔、顽强抵抗帝国主义侵略的“中华民族”的形象塑造出来。从而解决民族危机和复兴问题。在共产主义进入中国之后,又转换成为“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的逻辑和历史选择,将民族主义历史与共产主义结合起来作为中国近代史的主要发端。
在“主流叙事”面前,在前文中所指出的“非主流叙事”其实是不存在。更为具体的说法应该是:是否能通过“寻找另一种可能”的方式,找到一种多元的反思。所以“非主流叙事”的准确表达应该是是“另一种可能的方式”。对于中国近代史的叙事上,有一本书属于这个“另一种可能的方式”。《天朝的崩溃》作者:茅海建先生。
如果不考虑历史叙述中的多元性和复杂性,仍然顽强的以历史中的“谁对谁错”作为叙述的准则,那么这样的叙述本质上依然还在重复“主流叙事”中“单一化”的模式。在历史叙事中,将结论中的“输赢对错”作为核心,是不具备反思的推演和学习。而“另一种可能的方式”就是尝试对“历史的多面”进行一一的观照。此种方式的重点不在对错,而在于对错何以至此的梳理上。《天朝的崩溃》这本书做到了这一点。
《天朝的崩溃》又名:鸦片战争再研究。这本书在叙述内容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力图以当时的道德观念、思维方式与行为规范去理解历史,使许多在今人看来是荒谬的现象得以显示其在当时环境中的“合理性”。在这段话中,“荒谬的现象”都是有史料记载的事件,但是最难的还在于以当下的人去理解彼时的人为何如此的“合理性”。这让我想起杜牧在《阿房宫赋》中写到的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在如何“鉴”的问题上,有关“合理性”的问题不容忽视。
在对待“合理性"问题的处理上,才是理解历史的关键所在。这本《天朝的崩溃》的书名也绝对值得玩味一下。尤其是“天朝”和“崩溃”二字的使用,值得让人想象及联想。对于1840年代的世界,在“主流叙事”中仍然采用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当我在香港历史博物馆和香港海防博物馆见到西方战舰的模型,在海防博物馆看到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英国制作的海岸炮、舰载炮和“布伦南鱼雷”时,表情是震惊的。这些巨大的武器超出了我的想象。在看到这些实物遗存时,也才知道“合理性"的发生的确是有缘由的。
在这里我引述一段故事,则更能说明这个问题。两江总督牛鉴也曾仔细研究过英国人的战术,得出的结论是英人皆会先用舰炮火力压制陆岸炮台,然后陆战队登陆迂回攻击炮台并占领。所以对策就是在英方舰炮攻击时,清军人员和武器要先躲到炮台工事中,消耗英方弹药。等英军陆战队登陆后,英军舰炮为避免误伤必然要停火,这时清军再予以还击。并将清军主力布置在英舰火炮射程之外,等英军陆战队士兵围攻炮台时再进行包围,将其一举歼之。如果仔细考研这个思路,会发现这个战术与一战时联军战术思路如出一辙,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这个战术看上去似乎无懈可击。
但是当两军对垒时此战术计划完全失去作用。两江总督显然没有考虑到英舰火炮可以直接射穿中国炮台和工事,英舰在海上一轮齐射过后,陆岸炮台和工事坍塌,清军全部阵亡。英军陆战队不费一枪一弹占领炮台,随后军舰用远程大炮轰击应约而来的清军主力。牛鉴在奏折中如是说:“逆夷凶猛,出寻常意料之外,此次挫失,臣亲眼目睹,方知凶焰非可淬制,而非将士不肯用命。”
在上述这个故事中,牛鉴参照的是他所知道的火炮威力并按此设计战术,可惜就是这一点认知盲点。战士再不惜命也无济于事。这样的事也同样发生在珠江口的虎门。按照地理及地形的优势,虎门乃是天险。两边陆岸炮台横锁江面。可是没有纳入筹划的是对于英舰本身的防护能力,以及对自己的火炮威力的认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英军船舰安然无恙的穿过虎门进入珠江。在江面水痕的后面,固若金汤的虎门炮台再无任何声息。
《南京条约》在英军旗舰“康华丽”号签订后,一名英国军官在1843年的回忆录中特意用大写字母写道:“中国臣服于一个女人(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脚下。”当时维多利亚女王只有23岁,而道光皇帝当时已经63岁。不过这两个人所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天朝的崩溃》这本书所使用的史学资料不同于我们在坊间常见的著述。茅海建先生在考据方面相当的用力。对于“合理性”的判断和分析不能出自个人的猜测,而是要基于基本的材料。这一点对于读者而言是有福了。我们也可以通过这本书得以窥见“正经”的历史著述该如何写和如何使用材料。在茅海建阐述的细节之中,我们或许可以不再简单的认识到是“清廷的无能”和“人民的麻木”。如果只是无能,还不足以解释后续的“同治中兴”的发生。
对于中国近代史的书写中,我还想提到的是“关怀”二字。历史书写可以写成激扬飞荡,也可以写成痛定思痛。文字就这么多,不同的排列组合呈现出来的“关怀"是不同的。当历史以“多面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眼中时,是要“恨”还是要“思”,就是关怀的意义所在。此处所讲的“关怀”一定是针对每一个当下之人的。对于历史的关怀不是在已成定局的历史做什么,而是要对当下阅读历史的人给予关怀。我想,这才是历史存在的最大价值所在。如果历史叙述中没有关怀的成分存在,这样的历史不是缺少眼界,就是包藏祸心。因为关怀只会为人所发生,所理解。
顺便提一句,茅海建先生是陈旭麓先生的学生弟子。这一点在知道后不可不察。否则我们也不会看到《天朝的崩溃》这本书。
有关火炮的一些记载在这里:这里从来严冬难去苦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