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二的一个黄昏,秋天的夕阳带着秋天独有的浓烈,也带着秋天独有的凉爽,以及一些淡淡的伤感,我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思考人生。多年以后才意识到,那种看着阳光、思考着和阳光一样久远的未来的状态,是我青春开始的某种标志。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景,也就记住了看到那些景的时候,清晰无比又琢磨不透的思考。
我透过教室的窗户,看到对面贴了白瓷砖的教学楼外墙上,反射出一个红红的太阳,大概只有半块白瓷砖那么大。但是看不真切,因为光线是那么地强烈,让人永远没有办法直直地看着它,看着它一点一点往下沉,缓慢却肉眼可见,轻柔温婉却不可阻挡。
我的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是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优雅又疯狂的女人。我觉得她和这种阳光很像,没有太多的喧嚣,繁华似乎已经在夏日被演尽了。但是每次看到她的文字,都可以看到字里行间流淌的细腻的思绪。万万千千,却又不杂乱,那些阳光,红红的闪闪的,对面的白瓷砖墙整面都陷入一种粉粉的幻觉中,在最亮的一点上又带上一些金黄。给人一种很奇妙的纯净感,仿佛这些光线的反射反而是对原先白瓷砖的净化。我那时候就想清楚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她那些跳跃的文字和跳跃之间存在的千丝万缕巧妙逻辑的来源,我只会在她文字表象的思维浪潮中起起落落,无法逃离,就像在浪潮中的小船,无法参透大海的秘密,只能随波逐流。然而这应该是正确的看伍尔夫的角度。
我跟我同桌说:“我觉得伍尔夫很优雅。”
她看了我一眼,说:“优雅来自于她的美丽。”
“嗯。跟我一样。”
“……”
我转回头,才发现阳光同样洒在她的脸上,跟我说完话她又低下头认真看书,静谧的脸上有薄薄一层很纯粹的金黄,带上很浓烈的梦幻色彩,有一些小小的近乎透明的绒毛似乎承受不了阳光的压力在微微颤抖。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高中的时候特爱海子和席慕容,后来还有王小波。
我在作文里写道:
“青春是歌和酒,是隐居山野的炊烟袅袅,那一支深夜遥望着远方江面汽笛声的香烟。
“青春难以名状。我很想讲给世人一个或短暂或漫长的故事,婉转又热烈,然后说:“这就是我的青春。”但是没有。青春在天蒙蒙亮起床去教室认真学习做题,到星河漫漫的夜晚结束的每一天中,悄悄然发生着。”
那时候我想,等我摆脱高考的一切,到了大学,可以任性地看自己喜欢的电影写想写的影评;听着无数大众小众的歌手的歌,去找到千千万万句歌词中可以让自己泪流满面的一句;在某个深夜,离开城市的喧嚣,站在山顶与星光作伴,从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灯红酒绿;等到天亮了,看看多少年过去了,上海的黎明巷子与王安忆的《长恨歌》中有了多大的变化。我觉得这将会是我的青春。
我开始感到束缚。每个深夜在房间里偷偷看那些诗,朦胧派诗人独有的晦涩使得每一首诗在不同的语境和时代下焕发出不一样的生命力,这超越时间的力量让我震惊。而席慕容,我花了很多时间去代入她的人生,只为了参透她诗里生命力的平和,我觉得那种平和带着某种语言的味道。就像多年前我看到的那片夕阳,只是至今我也看不懂那个神秘的符号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我试图去读出来,我觉得那些光线都是有读音的,我在读出它们的一刹那我就能获取读音背后的秘密,那是关于人生关于永恒同样关于须臾的秘密。而从此以后,我能够看着一片枫叶掉落,在风里飘摇很久,最终落在水坑里,如同皮肤一样紧紧贴着大地,我就读懂了秋天。
前年秋天我乘火车,很惊喜地邂逅了一次夕阳,远方的田野无边无际,从那快要和地平线碰到的地方,有一个红红的又带着金黄色的太阳,在一点点下沉。乖巧的光线顺着我的手臂跑向我的同桌,我是多么开心啊。我转过头,我想看到她安静美丽的面庞,在安静地听得见自己呼吸的阳光中,告诉同桌:“对啊,伍尔夫的优雅来自她的美丽,像你一样!”
可是,我身边坐着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从未认识他。
原来我的初中已经过去了。我的高中也没了。那些幻想的神秘与奇妙,真的存在过吗。
后来,夜深了。当月光洒满人间的时候,海子的诗会响起,用朦胧的象征,给散去的夕阳一个安宁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