ㅤㅤ国诗,是与近代以来新诗相对的概念,包括古体诗、近体诗、词和曲等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诗”。“国诗”这个概念,从被郑重提出时,与新诗的抗衡和融合就成了难以回避的现实问题。不可否认,国诗的势力长期弱于新诗。
国诗在当代
ㅤㅤ笔者认为,所谓“国诗在当代日渐式微”之类的论调是片面的。这种观点只关注到国诗在当今社会的影响力和传播程度不如古代的表面现象,而对其本质没有缺乏深入探讨。国诗的“萧条”,并非一种不断加深的趋势,而是在经历了重大挑战之后百废俱兴的阶段。
ㅤㅤ在社会变革中,对国诗的挑战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即“旧有的已消解”和“新兴的待完善”。
ㅤㅤ国诗的繁荣,是古代漫长农业社会阶段中产生的文化现象,其深深扎根于传统文化的土壤中。仅从生活状态看,屈原到李白再到王士祯,上千年的尺度上,变化相当有限。藉由这种相近的生活状态,“国学”的坐标系得以建立和完善,几乎每一种传统事物在此坐标系中都能找到对应的含义。这种文化背景,让诗词的创作和阅读都能融入民族的性格中。如果说科举制连通了官员和读书人两种身份,那么“辞章、考据、义理”三位一体的学问理念则连通了学者和诗人,因此诗词可以在全社会得到推崇。
ㅤㅤ但近代以来,发展和变化以爆炸的速度进行。旧有的事物不断消解,尽管同为清人,黄遵宪和王士祯看到的几乎是两个世界。在历史滚动中,农业文明中诗词创作的基础被工业化一点点蚕食。为了发展,有时这种蚕食还会被人为推动,在新文化运动中,国诗被当做“旧社会旧文艺的代表”,成了急需打倒的东西。甚至王力先生编写的《诗词格律》旧版序言中,还有“现代青年写诗当然是以新诗为主”的说法。到现在,诗词创作的原有基础已经所剩无多。
ㅤㅤ而另一方面,外来的、新出现的事物与国诗的兼容,迟迟未能完成。前些年有笑话提到“古代人在文言文中如何称呼互联网”,这揭示了当代诗词写作的一大痛处:诸多现代名词、术语,明明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却难以容纳至国诗的语言系统中,进而导致当代诗词与生活开始脱节。作为《平水韵》代替方案的《中华新韵》《通韵》等,因为没有入声、不分尖团,不便于按照古代方法进行讽读和吟诵,影响了近体诗的音乐性。
ㅤㅤ国诗在经受这些挑战之后,仍然存活,这说明其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当代的国诗已经证明了自身发展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路在何方
ㅤㅤ一部分人主张以抱残守缺的态度保护国诗的纯粹性,也有人主张允许使用新词来体现诗词的现代性。而嘘堂则给出了与之截然不同的方案:他以“实验”为旗号,号召当代的国诗作者着眼现实,用现代事物和西方理论开拓传统诗词的领域。
ㅤㅤ引一段百科对他的介绍:嘘堂,原名段晓松,1970年生于安徽合肥,现从事报媒工作。嘘堂是当代诗词界的重要作者之一,他的作品被认为具有精微的思想和深刻的情感。他的诗文集《须弥座》被认为常读常新,作品中蕴藏的精微思想给人以深刻的启示。他的作品常常关注时事,表达对世人的怜悯之情。
ㅤㅤ此处借嘘堂的一首代表作来解释他的创作主张。
无题
杂编侵枕垒碉墙,霉雨攻心早阖窗。
散立空瓶如溃阵,横陈光影变亡羊。
秋来有日吹铜绿,陌上何人引麝香。
欲遁黑甜勘物理,蝉衣未比羽衣长。
ㅤㅤ无题,没有题目,或者说表达的思想不足以用题目概括,主旨是隐晦而无法言说的。题为“无题”,这种做法多见于西方的诗歌传统,是对标题意识乃至作者意识的淡化。类似地,现代诗中,多有直接以第一句为题的。
ㅤㅤ第一联:杂编侵枕垒碉墙,霉雨攻心早阖窗。营造的是一种暗色调的氛围,沉静而近乎压抑。
ㅤㅤ“编”即书册,大量的书被随意堆放在枕边,挤压着活动空间。“杂”既表示书册门类的繁多,也表现摆放的无序。不告而入是为“侵”,诗人读书,读罢随手放下,却被书籍侵占了枕边的位置。“枕”使人联想到睡觉、休息,进而想到安宁与平静。客观上,此刻这种安宁因为书册的“侵”而变为纷乱。“碉墙”一种军事建筑,用于阻隔和防御。主观上,书籍则是一道防线,或许是用书本的体积遮挡视野,或许是用文字对抗杂念,总之繁乱的书籍抵挡了更加繁乱的外界侵扰。但诗人用“垒”而非“筑”“砌”等字,则揭示了这种防御的脆弱和易溃。
ㅤㅤ“霉雨”交代了时令,这个词是“梅雨”的另一种写法,却比后者更加强烈地传递出潮湿和腐烂的感受,这种感受直接作用于感官和意识,谓之“攻心”。为了阻挡潮湿,诗人早早关上了窗户。类似本联前句,梅雨季的湿气几乎是无处不在的,一切都像是正在发霉变质,包括人的心绪和意识,诗人被动的防御显得如此无力。
ㅤㅤ颔联承接首联继续描绘场景:散立空瓶如溃阵,横陈光影变亡羊。有一种颓丧的意味。
ㅤㅤ随手丢弃空瓶,是饮酒者常见的做法。不用说,酒精也是脱离现实的一种慰藉。求醉是颓废的表现,诗人的情感也是消沉的。“溃阵”一词,在展示酒瓶凌乱摆放状态的同时,也迅速消解了上文所有的“防御”。
ㅤㅤ光影,可能是日光下窗棂的影子,也可能是前文空瓶折射出的光斑。光影是难以捉摸的,这个词天然带有朦胧感。而“横陈”则表现出纷杂和任人摆布的特点。“变”这个动词用得极好,不仅借光线的变化展现了时间的流逝,还能作为连接现实与虚幻的桥梁。“亡羊”可以如《战国策·楚策》中一样,表示已经过去的错误,也可以像《约翰福音》所言,渴盼未来的救赎和指引。诗人用陌生化的语言,在视野转换中交融了虚实。
ㅤㅤ秋来有日吹铜绿,陌上何人引麝香。颈联大概是虚写,以此跳脱出前文营造的沉重气氛。
ㅤㅤ“秋来”“陌上”,两处表示时间与地点的词语,把读者带向另一个时空环境。“有”“何”则用不定指暗示这处时空环境是虚幻的。秋天是舒爽的季节,扫尽了此前“霉雨”的潮湿感,“吹”暗示了秋风的存在,被风吹动的“铜绿”,可能是表面生锈的乐器铜钲,有历史意味,却不压抑。“陌上”,即乡间小路,开阔的环境与前文中被书册挤压的室内环境形成对比。有人牵动麝香,在空气中留下缥缈的香气,似乎带有撩拨的意味。一联之内,诗人调动视觉、听觉和嗅觉,极力营造出一种足以给人慰藉的场景。
ㅤㅤ然而尾联陡转笔锋:欲遁黑甜勘物理,蝉衣未比羽衣长。很令人费解的一句。
ㅤㅤ“黑甜”即黑甜乡,古诗中常代指梦境。如宋张矩《梅子黄时雨》:奈倦情如醉,黑甜清午。但却比梦境更加直观——象征宁静的黑,和给人安乐、满足感受的甜——让人怀疑颈联描绘的场景是否为梦中所见。作者想要逃入梦境来躲避现实,却还是要不断地进行玄奥的思索。或者说:借玄思来推动自己入梦,这就是因果倒置的句法了。
ㅤㅤ对句中的“两件衣服”,蝉衣和羽衣。蝉衣即蝉蜕,蝉在若虫阶段的生长过程中需要不断蜕皮,最终变为成虫,这在生物学上叫做“羽化”。与此同时宗教中将人的灵魂成为神仙的过程也称为羽化。那么蝉衣即可看做滞留在现实的躯壳。而“羽衣”,本意指鸟类覆盖身体的羽毛,也指神话中的仙人或者道士所穿的衣物,民间故事中认为穿上羽衣就可以飞天。蝉衣和羽衣,即现实与虚幻,现实与虚幻怎么能比较长短呢?
ㅤㅤ现实的引力太过强大,诗人认为只有灵魂的飞升,脱出了躯壳才能逃脱。到此,作者以一种怀疑的语气,展现出了自我救赎这一主题。
ㅤㅤ从形式上看,这是一首严格符合形式定义的七律,格律严谨(依新韵而言),对仗工整。但从手法上看,这首诗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诗词还能这么写”,无论是意象的使用,还是转喻、象征的辞格,都是西式的、现代化的,因此有人说,这是一首披着律诗外衣的现代诗。
ㅤㅤ用国诗的旧形式,接纳和安置新的理念,这正是嘘堂和“实验派”指出的诗词道路。然而,它并不用爱用新词,也不通过现代汉语体现尖新的风格。这正是嘘堂的“实验派”相比百余年前黄遵宪所创“诗界革命”体的独到之处。
写在后面
ㅤㅤ至今,如何让传统国诗跟上时代的步伐,仍然是一个待解决的问题。在传承与创新的路上,嘘堂与“实验派”还远远不是终点,但他们告诉后来的学诗者:此路可行。
ㅤㅤ我们希望,有这样一天,国诗的复兴不再是书本和文章中的口号,而是一种现实;诗词不是置之高阁的老古董,而是一种人们的生活方式。
ㅤㅤ
ㅤ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