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父亲早逝,没个依靠。母亲本分,无金荣之姑妈璜大奶奶“打旋磨子”的功夫,亦无贾芹之母目达耳通的眼力见儿,“寡妇失业的”,守着窗儿纳着鞋底,坑坑洼洼地过日子。
在这偌大的贾氏家族里,眼前分明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见这一房支派,却渐渐地没了生存活计,一发后手不接起来。
生活催人熟。当众公子哥儿醉淫卧饱、安富尊荣坐享之时,这一厢的芸哥儿,正孳孳汲汲,为柴米油盐奔走当时。
一
鄂比曾赠联曹雪芹:“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①这话何等残酷,一语道破生活真相。鲁迅也发出过类似感叹:“有谁是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能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一路顺风顺水扶摇直上、未经受命运嘲弄过的人,到底活得轻省些体面些,世人向来以巴结奉承他们居多,惯得他们不太有机会遭遇人情世故的当头棒喝。而从高处或佳境跌落下来的人,生活对他们可就没那么温柔可亲了,而是不遗余力地露出狰狞面目来,这惨淡世事、凉薄人情也就统统扑将过来了。君不见,鲁迅是这后者,曹雪芹也是,他笔下的贾芸亦如是。
贾芸父亲在世时,生活怕不至于如此难以为继。有成年男性撑门立户,稍微勤谨些,日子总归是好过的,何况在贾府,日久天长寻件吃饭活计总不成问题。不想“而今般般皆交付,柴米油盐酱醋茶”,其父去世后家道骤转急下,孤儿寡母贫无所依,“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慢慢儿一草一纸的用度都落在了这渐渐长成的芸儿肩上。这般逼仄困窘之中,芸儿迅速成长起来,被迫接受生活的揠苗助长,也一一尝尽“远富近贫,疏亲慢友”的冷暖世情。
旧诗云,“见舅如见娘”。自古以来,舅舅与外甥的厚密关系不言而喻。在北方地区,舅父特别是大舅的权威有时高过父亲,尤其是在管理、引导儿女尽孝、分家的问题上;在南方,诸如我的家乡徽州地区,外甥或甥女结婚日,酒席上,舅舅代替父母行使职责,通常坐在上席。可见,在中国传统文化风俗中,舅舅的身份地位、职责义务以及血缘上的亲密关系都是高于其他亲戚的,理应对外甥多有照拂与关怀。
贾芸也有一个舅舅,卜世仁。想来父亲没了,有个舅舅帮衬着日子到底容易过些,不想这位舅舅却不是好开交的,没的倒教人将那尊贵的“舅舅”两个字瞧得扁了。
卜世仁系开香料铺子的。这门生意门槛可不低,做的大多是贵族女子的生意,不是一般寒素之家排场得起的,可见其利润赫赫。纵然是世道式微、生意维艰之时,做这类买卖也当是家底不薄的。
然而,小有财气,往往显得小家子气。②
但瞧这位舅舅如何行事——外甥来了,先是一通告艰难;其次转移焦点,将其一阵没来由地数落排楦;最后联合自家娘子,唱了一出好双簧,把个芸哥儿气了个倒仰。
很多时候,越是无理之人越是强词夺理,天下的话都被他一个人说尽了,旁人再无从分辨的。一方面要外甥“立个主见,赚几个钱”,一方面外甥真个发奋起来了,倒又被他数落“那里有正经事”;一方面“舅舅要有,还不该的”,一方面真要他帮衬了,倒又来了那许多的推辞。那“卜世仁”和其女儿“银姐”这两个名字,将这类人都形容尽了。
早岁那知世事艰。贾芸在这人世间碰的第一个钉子竟是在其亲舅舅这里,天可怜见。
岂料芸哥儿这一厢讨了个没趣,那一厢却有意想不到之缘分。落难见真情,家境体面的亲厚母舅见死不救,泼皮破落的生疏街坊倒能仗义疏财,这难以捉摸的世道人情,真真叫人瞠目结舌。
贾芸离开卜世仁家后,可巧撞上了泼皮邻居倪二,不想一番纠缠后,倪二竟出手相助,化解了芸哥儿的燃眉之急。一个市井粗汉,做的又是赌博放债的营生,当是最把银钱看得重的人,却对芸哥儿礼遇有加、撒漫钱财,倒有些意思。
首先,根据倪二对贾芸的尊重,可见贾芸平日为人之端正,不是贾府中那等终日无事游荡的纨绔子弟。此处是在为贾芸正名,表明上文舅舅卜世仁对他的一番看似冠冕堂皇的评价实是偏见与中伤。
其次,根据贾芸与倪二的生疏程度,可知贾芸有着作为世家子弟的自矜与尊重,不与市井狂人滥自交接。这原也无可厚非,在无法分辨好坏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会以貌取人,何况倪二吃酒赌博放债,落在年幼的芸哥儿眼里的便是这等低俗样子,贾芸秉持大家遗风,是不甘与之为伍的。而成长是一个价值观不断建立、不断推翻、又不断建立的过程,耐得时间久了,草野泼皮展现出义侠风度,体面亲戚倒暴露出无赖样子,芸哥儿终于恍然大悟,这初涉人世的价值观方修建完成。
二
人人都想过着“嫩寒锁梦”“花气袭人”的日子,但往往被生活逼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从倪二那借得银子买了香料,芸哥儿的谋生之路正式开始了。
送礼是一门学问。能不能送,送给谁,送什么,如何送,都大有讲究。送的好双方皆大欢喜,送的不好则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弄巧成拙,反为不美。贾芸当是送礼界的一股清流,十八般送礼诀窍熟稔于心。这是被生存逼出来的洞察力,也是他个人天份中的慧心巧思使然。
打一开始贾芸是投奔贾琏来的,贾琏为人宽厚,愿意提拔人,无奈诸事做不了主。这一门路不通后,贾芸略一沉吟,当下便明白了琏凤夫妻二人关系的个中机巧,于是当机立断调转马头,直奔凤姐。凤姐有权,却不似贾琏好相与,想要谋得差事须得先下血本才行。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于是这个礼贾芸决定了要送,并敲定了送礼的人。
那送什么呢?投人所好、急人之急是正理。时逢端阳,贾芸看到正是采办节礼的时候,此时冰片、麝香便是凤姐的所好与所急,送的东西有眉目了。至于如何送,这是台面上的功夫,更加需要谨慎操作、小心表演。但见贾芸,见到凤姐先是一阵恭谨称赞,夸的凤姐眉开眼笑;其次采用“借花献佛”的送礼技巧,言及不是自己特意买的,乃系别人送的无处使用方才转送出来,以缓解自己送礼的目的性,打消收礼者的忌惮与抵触心态;最后强调只有凤姐才配使这等礼品,抬高收礼人的身份与品味。
这一番全挂子的功夫下来,让凤姐“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但凤姐也是个有机心的,并不立刻许他事情。贾芸倒也耐得住,并不着急冒进,直等到下回凤姐亲自提出方才落落大方地接受,两人旗鼓相当演足了戏份。但见贾芸这种耐得凄凉、一丝不乱的作风,真真难得。
三
贾芸与宝玉的交接,倒也有点意思。“一心想攀高枝”的贫寒子弟,伶俐乖觉,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巴结高层人士的机会。其实,以贾芸的人品,他不巴结,也是讨宝玉喜欢的,宝玉第一眼见到他“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到底是世家子弟,纵使落了难也是体体面面一表人才。只可惜芸哥儿一张口便落了俗,竟将宝玉的玩笑话作了真:“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这使得宝玉失了兴趣,对他说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显然是误以为贾芸与那帮泥做的纨绔宵小们胡孱,乃学得这般阿谀奉承、虚浮无比的样子。
殊不知贾芸的此等姿态里充满悲戚。他到底是自卑的,纵使生的一流人物,无人敢看轻自己,但因家道艰难,一般地自己也在心中贬低自己了,一味做小伏低,无法与宝玉这等高层中的烫手山芋作正常对等的往来。
这是贫寒子弟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是那掩藏在华美的袍子下的虱子。
凡此种种,不敢细说,只是贾芸从此便混上去了,差事不断,宝玉因魇魔法生病也由芸哥儿带人看守。一次还送了宝玉几盆白海棠,自己拼着柴米油盐、无力做成附庸风雅的人,倒全了宝玉和众女儿们附庸风雅的心。有点辛酸,但也算是成就一桩好事。
四
既提贾芸,还有一个绕不过去的人,便是小红。小红和贾芸是同类,都是“一心想攀高枝”的人,这倒不是坏事,切不可听信晴雯秋纹对此等人的刻薄评判。出生底层,性有宿慧,便不甘安于现状,不甘向命运低头,势必是要往上爬的,这本无可厚非,只要方法得当,不损害他人,便是有上进心的体现。人生艰难,各人有各人的不易。贾芸的汲汲营营,小红的郁郁不得志,使得他们之间产生了同类人惺惺相惜的革命情感。
贾芸和小红的恋爱过程,可就不如宝黛之间你侬我侬那么好看了。同样是手帕传情,黛玉精致地在手帕上题了诗,并落下了滚烫的眼泪。小红这边,巴巴地被小丫鬟赖着给赏钱,实在是不很优雅体面。
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诗情画意,有的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彼此确认心意后,没有饮酒作诗、喝茶解颐,而是上下传话、打通关系、寻找吃饭活计。底层的人,连恋爱都是与生存挂钩的,这很惨,很不好看,但这是事实。
但他们一定是能过好日子的。他们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波折的情节,无意让矫情的作家来立传;他们的情感没有那么多炽热的激情,无意让肉麻的诗人来歌颂。他们无意戴着主角光环,不需要受到世人的瞩目,他们只一头扎进现实生活的洪流里,安安稳稳地过自己最平凡自然、最温馨和气的生活。
五
这就是贾芸。也世俗,但并不市侩;也机变,但并不狡狯。也趋奉,但也有骨气;也精明,但也有良心。营营役役,奔波忙碌,在广阔的生活中浪里白跳着。
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这是大多数人的生活。
没什么好,没什么不好。
注:
①又作: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
②化自木心先生的:小有才气,往往显得小家子气。
写于丁酉鸡年 端午时分
是日久坐犯困 草草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