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山洞,就是镜山。
大大的窗子框住镜山上浓密的温带落叶阔叶林,现在是暮春,树色不软弱也不热情,冷冷的,不会因物喜,更不会为人悲。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刻或许是早上九点绿皮火车从那个洞里驶出,下午六点又开往那口明亮的深黑。
一双手推开了窗,马上有温柔的风吹动男子的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的眼镜,眼皮上还有不慎被眼镜刮伤而留下的淡疤。他的眼神让人镇静,他似乎在毫不客气地评判眼前所见,又好像躲在镜片后面不想再多收一景。
他叫池底。他真的叫池底。无论来者以多么不信任的语气确认多少遍,他坚持说自己叫池底。村里人猜他四十多岁了,池底有一头水泥一样的头发,发着银光,他日复一日的往头上抹发蜡。但也有人认为他顶多三十五,百事通说“这叫少年白!读书人都这样!”于是山民们似懂非懂,不懂装懂的认同。七十好几的罗贤指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根银白发也自称读书人。
池底不叫池底,这不是他降生十几年间被标记的名字。他在这世上长到最好的年纪,知识突然成为一种累赘,记得他年龄、知晓他姓名的人都停住在了山的另一边。
来到镜山的第二十五天,池底站在南思湖边愣愣的看着青蛙交配。那天月色很妩媚,把人困在冷白色的楠木叶和浓黑的年轮里,唯一有颜色的好像只有池底一直窥视的青蛙。黑色的条纹,红色的点,绿色的皮。池底在南思湖站了大半个晚上,正是那晚玄秘的月色让他成为了池底。
来到镜山的第两千五百天。池底换上最干净得体的衣服,一件质地粗糙的衬衣和他唯一一件可以遮住整个腿部的裤子。他要去迎接一位上面来的人。他望着那个山洞,两千五百天里他在这里做了五十一次告别,却从没有再到过山洞的另一边。
镜山小学要废校。这是那位来客此行的原因。池底作为镜山小学仅存的三位老师之一,被校长派去接待领导。楚以潮就是那位池底接待的领导。在两人视线交汇的一瞬间,池底突然听到镜山塔倒塌的声音,但那只是他的错觉,让他的镜山塔倒塌的是楚以潮身上他再熟悉不过的法兰西香水味。这让他想起山民们身上永远洗不掉的臭气,他现在也有,像镜山最大的那棵楠木一样深深地扎根在他的毛孔里。
楚以潮显然被这样一个憔悴沧桑的池底吓到了。他甚至怀疑档案室里存储的资料有误,把他和他的名字按在不同的人身上。于是楚以潮迟疑地伸出手:“你好,我是楚以潮。”
“我是池底。”
他就是那个消失了很久很久的人,楚以潮的心上蒙着的那块尼龙纸。
“好久不见。”楚以潮拍了拍池底的肩,这样的动作让双方都感到不适,池底顿了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镜山小学。”
楚以潮突然觉得满载的希望像冬日的冰块,一进入那个山洞便被吞噬的只剩白烟。他以前所学的美式乐观精神和英格兰小提琴都是一堆焦土。
镜山很美,纯粹,安详,是祖母绿的上帝之泪。镜山很寂寞,上了年纪的木屋前坐着晒太阳的黄发老人,很多时候在拉家常,从天气开始,到镜山上的树种和方位,再到绿皮火车进出的山洞。有时也会谈到已经打了几十年光棍很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池底,总会有几个热心肠想帮忙介绍对象,也总会有人以相同的理由使热心肠冷却。然而老人们又回到天气上来。老人不多,孩子更少。镜山有很多岁月在寂寞中消亡。
镜山小学只有十二个学生。山民搭着绿皮火车从山洞出去,最后一次回来是收拾家产、变卖田地,举家外迁。山民们不再眷恋那样美的镜山了。夜晚的蝉声使他们厌烦,眼前不断浮现的是生生不息的广告灯牌,涌动的人潮,外国人给的小费。那个洞口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把镜山的生气一点一点吸干。
绿皮火车进进出出,镜山依旧太平。
楚以潮被用最热烈的方式欢迎。所谓最热烈,不过是去地方上富裕一些的人家里吃一顿有洋酒的午饭。饭毕,楚以潮在镜山小学散了好一会儿步。他多次试图挑起话题,都被池底冷了下去。楚以潮说了很多,他谈了自己在美国学到的管理经验,在英国参加冬泳,在办公室里看主任打呼噜。池底什么也没有说,他有时低头看自己脚上的布鞋,是邻居搬走时送他的,他有时望望锈迹斑斑的学校大门前栽着的枣树,那是他任教第一年种下的。池底始终没说话。
楚以潮终于觉得累了,他那颗被尼龙纸蒙住的心消耗了太多的氧气,山谷里只有他自己的余音不断削弱。
池底却在楚以潮安静下来之后开口,“孩子们准备了一首歌在今天的合唱会上表演。”
歌由池底作词作曲,镜山小学唯一的女教师教授。十二个孩子是十二种不知名的光,散发着或清冽或刚劲的香气。他们脸上的灰土是镜山万年来的积蓄,他们吃的是镜山上的果子,他们脚下踏着的是镜山的命。
“凭栏而望楠木甚是明朗/朋友啊此段真情千万不要忘”
此段真情千万不要忘。
出乎意料的是,孩子们都写了信读给老师听。
“池先生,很感谢你在过去三年教我写字、数学、画画,以后我们虽然不会经常见面,但还是希望你每天都快快乐乐,可以吃你喜欢的鸡蛋。”是个已经长到一米五的小孩,旁边稍矮一点的小男孩马上接嘴,“池先生不喜欢吃鸡蛋,是你喜欢吃吧。”大家都笑了。只有楚以潮弯了眼细看池底眼皮上的淡痕。
轮到矮个男生自己读信时却抽泣起来,池底摸着他那不乖的头发,轻声安慰。“阿芹是男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再哭就要吃鸡蛋了。”池底揉搓阿芹头发的手停滞了,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算太吓人的笑,完全可以理解为受离愁感染,情难自禁而流露出的真情。
只有楚以潮知道变得和镜山一样沉默的池底还没有忘记过去,有楚以潮的过去。
绿皮火车只有两趟,早上九点,下午六点。有些人早上离开,有些人下午离开。他们都只是离开,只是时间不同。
楚以潮站在火车前,他看上去神采奕奕,一整天都是这样,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衣服也是合身端正。他对池底说他还会再来,他对池底说要不要跟他走。
果然,楚以潮每个月都来两三次,每次都会带来许多新鲜的东西,每次镜山的人都要更少,每次楚以潮都问池底要不要跟他走。池底变得健谈了些,也换上了楚以潮从城里带来的衣服,用上了他以前用过的香水,但他总是对最后一个问题保持缄默。
楚以潮还是没有瞒住。他的妻特地坐着绿皮火车从大山洞外找来,她和池底说了很多话,还拿出了他们孩子的照片。池底看着那张照片,有了最后的勇气。
“楚太太,我会和楚先生了结的。”于是她又坐着绿皮火车回到了山洞外的世界。
池底凝视着那个山洞,开始全身发抖,他仰头大笑,发了疯似的跑向那个山洞,那个不断吞噬一切的无底洞。他快到洞口时,看见顶部的“镜山山洞”,他停住了,他呆愣了许久。他怕是永远逃脱不了这里了,他是一样、永远回不到山洞外了。
总会有办法回去的。
池底大梦了一场,在晨露未晞时用英文写了封短信。他换上了他自己的衣服,不是池底,是他自己,是他自降生起叫的名。最后了。
下午六点,镜山最后一班火车从镜山鸣笛。这列绿皮火车会带池底离开镜山,回到过去。他睁大了眼睛,火车的轰鸣声越演越烈,他笑了。
火车没有停止,红色染遍了整个火车头。
这就是囚禁了数十年的山洞外的世界。
以潮亲启
以潮:
那年你帮我捡起《拜伦诗选》,我便觉得你是注定要同我一道的。之后那几年的光景是我此生最珍贵。可谁又曾想,奉关一别竟几成永别。
听你说在美国的生活,我很高兴。你我终究是殊途不同归。忘记是第几个生辰,我想投湖。南思湖的夜,池底装满星斗,仿佛在云顶。
宋归雁在那年生辰便没了,今日是他的生辰,我就让他上人间再走一遭。
镜山上有棵楠木,长在石阶的第三十六级,是我今日早晨亲手所植,今后它便是池底,我做我的宋归雁。
此生真情,只付你一人。 归雁
凭栏而望楠木甚是明朗,朋友啊此段真情千万不要忘。
楚以潮再不来镜山。
2017.5.21
几点说明
1.镜山小学废校相关情节源自日本女子团体AKB48第48支单曲《願いごとの持ち腐れ》(译名:《一个无用的愿望》,又译:《空有愿望》)PV。
2.“穿过山洞,就是镜山。”仿川端康成《雪国》。
3.“楚以潮”这个名字是向《穆斯林的葬礼》中的楚雁潮致敬。
4.“绿皮火车进进出出,镜山依旧太平。”仿鲁迅《记念刘和珍君》。
5.结尾种楠木情节化自《项脊轩志》。
6.看不懂?老子天下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