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万字长文-总集

浙江 1 考古与永生

「所罗门说: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正如柏拉图阐述一切知识均为回忆;所罗门也有一句名言: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 」

(弗朗西斯·培根:《随笔》,58 )

借用了博尔赫斯《永生》的开头,讲一些有关永生的事情。在小说之外的现实,永生者也确是存在的。他们同样穴居,只是永远安安静静地,忘记世外白云苍狗,直到被人带着重见天日。

这个过程,叫考古。历史性是它的灵魂级特征。

人活过的一切痕迹,在足够多的年月以后都是弥足珍贵的历史。人们用它记录时间,而历史本身对于时间也是一种抵抗。普天之下并无新事,那些发生过的,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因此历史本是一场场轮回,相似着轮回着上升:如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以及因暴政亡了的朝代之后,常是落得个后人复哀后人。

那些国运中的障碍,本可以在考古学家的手下显影,然后被我们绕过。他们把圆满轮回的历史,拼成明晰的画卷,宛如富春山居全景。

当文物睁开眼睛,镜般的双瞳中,兴替可鉴。

一方一方土被掘出,细毛刷清下的是遮了前路的尘灰。「在当今动荡不安的世界里,唯有历史能使我们面对生活而不感到胆战心惊。」用历史的遗迹、经验或教训,备好将来,由此知己,知彼,知途。

但我还是想不通一件事,文物的艺术、科学、历史这三大价值得到保留,但它们作为器具,再不能盛满千年前的心。它们失去了本职,也不能在完成使命后长眠,考古学家发现并修复了它们,于是它们沧桑而孤单地永生。如此这般,于文物自身究竟是永生,还是永远受囚——器物的躯壳被钉在博物馆,灵魂早已飘散?似乎都对。或许「一死生为虚诞」在考古和历史范畴是不适用的。这里的时间跨度太大了。

器物还好说,人的尸骨亦是文物。曾经的「他们」,以为入土可安,就这样默自化作春泥,但试问谁能想到千年后托考古的福,「永生」在文物修复者的手中和展览厅,却要遭受参观者目光的凌迟?「他们」为今人看清历史与未来做出贡献,又有谁追怀他们热乎的生命呢?

我曾在西安半坡博物馆与安阳殷墟,看到坑中白骨几乎要化为齑粉,在湖南博物馆瞻仰辛追夫人遗体,至今我心里还有很复杂的情感,苦楚,怜悯,难过。即使我知道、并且敬佩考古学家以无比洁净无比理性的精神,全心还原历史的场景,最大限度地揭示前朝的人和事有怎样的价值。

有一天我们也将离去,够幸运的话,将在下一世的考古学家手中永生,同我们的文明一起,走出穴居的暗影,令后人称叹。但还是,希望我们,能够安宁……


浙江 2 良渚一日

雉山居东北,凤山坐西南,以两山之间的距离为对角线,划出一方矩形来;流水摩挲它的边角,直到锋利化作鹅卵石似的弧度。良渚古城中心区的形状,跃然土地之上。

世界上最初的文明似乎总是拥水而生,良渚尤其如此。单看城名,良渚者,好的水中小洲也。水道网织、几十米宽的河穿城而过,这些考古发现的事实印证了良渚之名非虚。掌握着生命之源,良渚人吃腻了野味,受够了游荡生存的苦,于是拿起自己打磨的器具,种起水稻与果子,驯化了猪等畜类,同时夯地基、筑草屋和宫殿,送死亡的亲属带着珍器入土,还使琢磨玉饰的手艺不断精进,甚至自己修起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

那时的人凭今天已无法得知的初心,无师自通。

如果把人类历史看作某人的一生,那么良渚文化正是他的孩童时期,对探索的好奇与渴望是他的天性,一旦学会走路,便要到各处去留下足迹,步伐愈来愈稳健。再来一种朴素的自然神崇拜,护佑他成长,在或具体或抽象的敬畏感中,人类的文化也发展起来。

可是,当我站在良渚古城遗迹中央,才发现自己的预想美好得与现实不相称。夹道的小山,与「巍峨」等气势凛凛的词丝毫不沾边;而良渚城的结局是类庞贝古城式的悲剧——被灾难的沉积物覆盖,民居与宫殿,一视同仁,除了基座,什么也没剩下。

我在想象里描摹昔日泽国水乡的样子,那该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吧?睁开眼,白鹭一去不返,云气悠悠飘过五千载。远山层叠,眼前便显得更开阔;沙土广场与草地画出格子,我们站在一隅,与大地相比还是不值一提。我忽然有置身于西北戈壁滩的错觉……

宫殿的痕迹,现在只有土台和几个圆形柱坑。宫殿曾经的主人,君权神权一把抓,此时在反山里睡着。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头顶三叉形饰物、手握象牙权杖的王,确是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又不禁想到「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而我们看到的河道,别说流淌,都是今人按淤积土层的不同来挖的。

很庆幸自己来到了遗址所在地,并不只局限于观望博物馆玻璃罩内的展品,隔着透明的冰冷。讲解的老师说,良渚古城要「申遗」了,这几年一直在修缮、筹备这件事,而在以前,宫殿底座下、反山墓群、老虎岭大坝等地还是泥泞一片,野草丛生。老师看着如今的状况,十分欣慰,并且同意我们亲临文化现场。我想,从博物馆的玻璃看文物,就像离远了一朝又一朝,即使文物再精美、价值连城,我也对它在心里保持距离。而亲临遗迹,才是让自己的骨血坦然融入中华文化的好方法。(学校老师)李家声先生和余领导也看重文化现场,所谓「不至其地,不生其情」,我在良渚倏地想起。这也让我对良渚文化的认识与评价,从仅有的惊叹先民智慧,到细腻地惋惜了很多,从人的角度,年华的角度。

想为远去的良渚悲歌,可是天空蓝澄澄的又高又远,日影仿佛告诉你「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种文化必定要经历产生、繁盛到消亡,悲歌没有必要。

仔细想想,文化也像水一样流动,遗失的文化并不是丢了,而是汇入更大的河,最后这无数文化翻涌的河水,你将在你的脉管中找到。


浙江 3 安吉县越国墓葬

安吉县的越国墓葬群正在发掘中,现场情况目前皆是机密,本来我们不应该入内参观,但老师们还是为这个夏令营争取到了特例。一般来讲,无论什么规格的墓葬,只要考古学家的工作没有结束,内部记录与资料就不能透露给外界。


我以前进入过很多暗道幽深的王陵、皇族墓穴,也参观过更古旧的墓坑,但那都是在遗迹被开发为景点以后。和大多数人一样,等我们被允许见到它们时,发掘工作者早已深藏身与名,最多在展板上留几张「现场照片」以为落款,却鲜有人投去目光。毕竟,文物洗了澡,端坐于玻璃的流光之后,吸引力比发掘场面的照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模样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因此,能展示的成果,比如修复后的器物之美和历史解读,并不属于发掘者。于是田野发掘要么被外行参观者直接忽略,要么人们对这个过程的全部认识来自小说和影视,尽管它们可以相当优秀,但总归经过艺术加工,不纪实便一定会美化或妖化挖掘工作。更有想当然的人,把考古发掘直接等同于挖坟盗墓,这对发掘工作相比考古其他环节很不公平,对考古学家也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他们或许对洛阳铲的用法谈得头头是道,可是,假如给他们一人一柄,他们会怀着敬重历史的心,把它下在正确的地方吗?然而情有可原的是,田野发掘工作离平常人太远了,隔着机密保护机制,人们从艺术作品里看见什么,或在生活中遇到类似的事,就以为实际上是怎样发掘的,但没有经过专业培训还是差得太多。


以我自己为例,我听说了无数件馆藏文物的身世,但并没有人告诉我,用于救出它们的手铲怎么拿。今天,我看了看发下来的手铲,形状完全像花匠松土的铲刀,而我前不久在流浪猫站做志愿者时,恰好用了这款工具把板结的猫砂铲碎。我喜欢迅速铲松土块、刨大坑,然而考古发掘需要的,是一层层剥笋衣似的刮,以找到不同土质的交界面,那就是人类活动的痕迹。


我因上过许宏老师的《何以中国》人文课,而了解一些发掘工作的面貌,尚且不知怎么操作,何况完全接触不到发掘过程机密的大众呢?人们只能用自己的所见所闻,加一些想象,凑成「我以为考古是这样」,但我们也想知道,那些前朝墓穴到底是如何重现天日的?大家对考古的美化或妖化,归根结底还是科普不到位。


真正的墓葬机密归机密,体验却是可以亲民的。博物馆中来一堆土,旁设全套工具,同时安排有人讲解,参观者可以模拟开探方、刮土层,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误解了。




嗯,前面这些说得有些长了,并没有涉及安吉县越国墓葬群本身,那接下来写一下印象最深的事情吧。


工地内禁止拍照,意在不泄露信息。那么我也不仔细描述墓葬群的全景了,反正过几年挖掘结束也会向游人开放;在记录的层面,详细的文字和图片其实是一样的作用。


只说中央一座较大的山包,山脚下四周散落着小的墓穴。三四个墓坑中,有的没有石床,有的大块大块石板铺在坑底,有的石床里石块大小非常随性,大小均有。很遗憾这里的酸性土壤舔得墓主尸骨无存(四千年了,日积月累的腐蚀!),墓型和陪葬品也多被破坏,因此想要读出一些具体文化信息,是非常难的事。我问讲解的老师,石床中石块的大小是否和墓主生前地位有关,老师回答道目前学术界只能定论这些石块是不是就地取材,但确实还没有找出它们和墓主等级之间的规律。也就是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只是碰巧了。


历史的河流这么长,我们总会和一些太久以前的人,断了联系,音讯全无。考古学家只拿着他们留下的物件,却无从可寻他们具体的文化、为什么这样做,只能小心翼翼地做出推断。


我突然想到化学家亦是如此,尤其是早期,在元素周期律被发现以前,他们得到新的元素,掌握了它异于熟悉的原子光谱,却不知道它与身边关系的连结。或者,他们发现了某一条规律,但至今没有找到「为何如此」的答案。


考古学家与化学家,一个向过去探寻,一个向未来求索。这些文物、遗迹,又何尝不是构建成历史的分子原子呢。


我在参加考古营之前,以为终于要开始一次心心念念很久的科考之旅,不过三天过去行程仿佛更像人文游学,又不局限在「人文」里。科学知识,还是比较多的,去墓地并不是为了拜谒,风景、感怀也不是主要内容,因此游学日志里没有什么描写和抒情。我不擅长写这样的,写起来时而因不知措辞感到痛苦,只能尽量多写延伸的思考,规避流水账。感谢各位阅读点赞评论之恩。


浙江 4 印山越王陵和徐渭墓

春秋战国时期,墓葬的形制、规格相比夏商增加了很多,诸侯国的贵族与君王在去世以后,依然在地下享用身份地位带来的优渥待遇。陪葬品要尽可能的多且贵,毕竟是最后一次挥霍人间的东西,即使是身外之物也要长陪耳畔;墓也要修得高大,怕是比平民的住处还豪华。坟包上的封土亦是有讲究的,代表着墓主生前的等级。

如此看来,葬在绍兴的越王,一人独占一座山的气势,他的高贵与奢华真是令人惊叹了。单看墓道顶用于防潮的木炭,就达到1.65米厚,再想想墓穴填上封土的样子——若非「唯我独尊」,何也?树大招风,这座印山越王陵自然是盗墓者的作案目标,等考古人员发掘时,两个墓室几乎被搬空。但凭借中室仅存的文物,结合史书资料,人们确认它是春秋时期第一座越国王陵,也是迄今发现的最大越王陵,它对粤文化研究有重大意义。

其实这位越王大有作为,越国本是摄乎大国之间的弱地,但这位越王的战术与策略,使得「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气概自当年而起。但,一个诸侯国君王要有多大的功劳,死后才能配得上百十级台阶那么高的山?且不论他是否动用大量人力物力、算不算奢靡铺张,他的墓葬规格合适吗?

脑中出现四个大字:「礼崩乐坏」。我并不懂各等级人士应该施用怎样的葬仪、搬进怎样的墓,更不敢定论越王的行为属于僭越,但他的墓并不是所有诸侯王里最豪华的。越王墓的浩大工程,只是那个乱世中礼乐失去信服力和约束力的开端。

今天,我在惊叹越王墓的宏伟和其蕴含的科学原理时,同样感到悲哀,我不及孔子万分之一的的高尚,他对礼崩乐坏现象的哀痛来自精神层面,是道德与信仰衰败后的悲绝;而我,则是因为看到了权利膨胀无边的诸侯王与民众间存在的阶级差距。布衣的家,很可能比不上君王的墓穴,而这君王本不应该拥有那样大的墓。多么讽刺的意味。

生前人不如逝者,这种情况在汉代更是普遍。在汉朝,人们对于灵魂的存在深信不疑,于是厚葬这种风俗,随「人死后在另一个世界永生」的说法传播开。适当注重仪式是一件好事,但走火入魔——比如在父母生前不赡养、父母去世后向墓中堆珍宝的人,真是把「本末倒置」这个词演绎绝了。过分厚葬留下的唯一好处,应该就是便于后代考古学家通过陪葬品看清当年社会全貌了。

越王陵后山,有石板路通向葱茏深处。很窄的道,两旁草叶及腰。

我们和崔老师一起去徐渭的墓园。老师似乎很喜欢徐渭,以前来过越王陵却没去成徐渭墓。墓园在石径的尽头,越王陵的贵气被挡在高高的门槛外。蝉噪林逾静,那些下笔润润的书画恰适合成于此地。

园子的最深处,是徐渭的坟与碑。很惭愧,除了模模糊糊记得读过貌似是这个人写的一首诗,我真的不知道他。

时间很紧,我们的队伍,只在墓前停留了不到半分钟。我还在迟疑于要不要像游学时一样,为这位名家恭敬地三鞠躬,其他人已经在徐渭陈列馆中了。匆匆而过。没有老师在碑前眼含热泪的讲解,没有拜谒的小小仪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最终也只是向徐渭墓俯首,以温情致意,然后跟上大家的脚步,去参观陈列馆。我第一次阅读徐渭的人生:怀才不遇,一生坎坷,晚年多次自杀……寥寥几行字,道尽悲情才子一世,简洁而令人触目惊心。

老师很喜欢他与他最有名的作品——的墨葡萄图,评价他为「中国的梵高」时语含激动。我忽然想起他的自传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无言的苦辛从心底蔓延开来,由古到今,孤芳也有千万枝,他们想要互相握一握手,却发现每一朵间都隔着时光的长雾。我和徐渭,从某种层面来说那么相似。并非我自恃清高,体会过的人,总会同病相怜,却毫无用处。

我们又一刻不停地踏上归程。我感到悔恨,为何不早一点从文墨中结识徐渭,而让自己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来到墓园这样最是庄重的地方。

当你不了解长眠的那个人,无论你在碑前怎样的祭拜仪式,你还是和前来参观的游客没有任何区别。激动的老师,即使赶着时间,只在名士墓前驻足半分钟,没有鞠躬与祭文,也是诚恳的拜谒。

这才是拜谒。而我的俯首,只是一边参观,一边做了一个带着游学烙印的、却无灵魂的仪式。

想要重新向徐渭墓致意,然而时间没有给人机会。我们走远了,墓园退回到树影中,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浙江 5 西湖在梦中

古剑蝶庵老人,你阔别二十三载、频频入梦的西湖故乡,我替你归来了。当年客居的你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而今湖浪拍岸时光过,斯人深眠黄泉下,西湖依然年轻,碧水青空,纷纷游者,一如昔日盛况,似你梦中。


——你放心便是。


而我,是来西湖寻伊人的。西湖是一位集千种才艺与风情于一身的女孩,拥有绰约身姿和清泠传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但绝不透出俗艳的贵气,稍加打扮就将其水灵尽显,绵绵湖山养出风雅无边的才情。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午夜的鼻息之下常有我喃喃的呓语,「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在西湖」。


可惜佳人在水一方,最爱的还是没能求得。迷倒了我的西湖十景哪个也没有去,西泠印社今天下午早闭馆,秋瑾墓没有拜谒甚至没有找到,更没机会知道白堤与张岱的湖心亭在哪;我也没买到一把油纸伞,而我对自己在青海湖时,没有撑油纸伞漫步湖边这件事依然耿耿于怀。我们只把西湖边所有博物馆和诸如文澜阁等历史遗迹都看了一遍,可是尽管那些文物价值连城,但它们和西湖本身关系并不大,我也是真的不喜欢历史,而相比于西湖特有的美丽,取它们而舍湖景就显得本末倒置。


离开西湖到现在我写着这篇游学日志,心里还是真实地难过。我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重访西湖,而这一次西湖之行几乎被浪费掉了。


幸好,西湖仍然给了我怀抱。


良渚古城出土的「玉琮王」坐在浙江西湖美术馆里;我来到杭州,沿着西湖走过一段路,方知袁宏道所言并非夸张——「山色如娥,花色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有些景色,唯有远观才开阔、才够韵。「鸟歌如劝酒,花笑欲留人」,西湖就是好客如此。而我们到来的时节,恰好应了「毕竟西湖六月中」,荷花虽只是零零星星,荷叶却是接天而碧色无穷的。我想,西湖的夏天,我也算见过了。


只是西湖伊人,长相思,在梦中……请让我再一次邂逅张岱的梦境吧。



浙江 6 关于古建筑

听了连续两天的古建筑知识,从文庙到保国寺,我必须承认:我对古建筑结构之学问没有天赋。去文庙或文昌宫,我可能更多关注它的空间布局,再仔仔细细将其中所有匾额和对联念一念(昨日有一匾,上书「斯文在兹」四字,激动不已);去寺庙,由于家庭信佛的缘故,我总是被古刹的文化魅力所感召,对于雕花精致的斗拱与屋梁,我只是作为外行,和纹样互相凝视,却不能与其形制、寓意等心心相印。

而这两天里,老师讲着古建筑的各部件和结构,如数家珍:兼有装饰和稳固作用的斗拱,天花板中央的凿井,承重的柱杵……又抛出只有建筑人才懂的「密语」,什么台梁式、井干式,殿阁造、厅堂造等等。这还是我们经过介绍后能形象理解的,更有甚者,我只知其音不知其字,大脑的转速跟不上老师的语速,反映在笔记上,就是问号丛生,后语赶压前言,杂有许多一看就不对的字。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对建筑等工程类学科本来兴趣就不高,除了榫卯结构以外不知其他,看老师讲得卖力,然而惭愧是来不及的,因为我一直在紧跟慢跟地迷茫。没有天赋,也无基础(老师讲的比行前册上的内容高深很多,我们只有垫脚石,却没有梯子),只有回酒店捋了一把笔记,该查的补充信息都查查,才稍微明白了些。


浅显而直观的,大概就一段话了:唐代建筑像风度翩翩的君子,壮阔尽显;宋代建筑像衣着华丽的姑娘,柔美多姿;明清往后,姑娘愈发俊美,但住进了深闺,带着礼制的面纱示人。然而没有对比,我也仅知其魂,不知其形。况且没有形的实体存在,魂也只是想象的产物。


但仍是不敢像以前那些游学日志一样下笔。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我只清清楚楚地记得,在保国寺,殿前两尊经幢,仿佛从莲型底座之中拔节而上,青苔代字,摹写旧时刻着的《大名佛法莲花经》和佛教真咒。我突然感动莫名,仿佛有经声琅琅流转耳侧。宗教场所的空气,都是虔诚而安详的。


不过,正因为建筑布局、结构巧妙,虔诚的气氛才得以颐养。宗教毕竟是人的产物,凭空的山水,生不出文化来。建筑之学,是创造适宜文化生长的环境的根。如此看来,耐人寻味。


浙江 7 看不下去人们对越地的误会了

北人南迁到经济重心转移之前,越人的文化地位并不高,甚至可以说非常低。

《礼记》记载:「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当时中原的华夏族,势力在中华大地上独占鳌头,于是看待非我族类的人们,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又如「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韩愈被贬南方,提起百越之地,语气里难免一股轻视的味道,好像越人是生活在信息交通不便、在身上刻画各种花纹的猴子一样,披发而左衽,文明尚未开化。


诚然,在我国古代史较早时期,越地的经济发展不如中原,文化也相对落后,没有声震人间的书籍传世。但历史岂是中原人的历史,天下岂是中原人的天下?


通过这几天浙江考古之旅,我忍不住为越地打抱不平了。


早在旧石器时代,人类便已生活在此;距今一万年,人类进入新石器时代,「上山文化」中可发现了长江中下游最早的稻作遗存。河姆渡人已把多种现代常见动物作为肉食,耕作水稻得心应手,制出的陶器也有模有样。而良渚遗迹,证实中华文明确有五千年,待到申遗成功,狠狠反击了只承认3000年中华历史的外国人的看法。早期,长江流域的文化和黄河流域的文化是两条或许相互渗透但一定相互独立的脉络,你在中原驯化了什么,以小麦果腹,这和我——在越地扎根生长——可以对比,但由于气候等条件不同,不存在竞争关系。


就算是在后来,中原成了「天地之中」,人们按照礼乐制度生活;越地因潮湿溽热的环境,毒虫常生,人们活得很艰难,也不能说,越人是未开化的蛮夷。某个越族歌者,面对到达此地的新封主子哲,一曲《越人歌》出世,那不仅是最早的翻译,从此楚辞的甘泉更是由地下涌出,终汩汩流淌。


越地的文化与诗,是浑然天成的。但他们生活不易,诗歌并不能填饱肚子、防止命丧险恶的自然。于是,他们走了一条与中原不同的路, 变得精勤耕战。保存体力,活下去,繁衍生息,这样的目标才是最实在、最迫切的。中原人不用考虑这么多生存的需求,才有心思制定周密的等级和礼制。那些礼法,在越人的环境下,无暇成立。


两地在各方面的确存在一些差距,然而中原人也没有权利批判越地。可是,人在历史中央,看问题时容易被局限,而中原的华夏族掌握着政治权力,也就掌握了几乎全部话语权,于是形成一种霸道的文化:始终认定自我为正统,似乎本族的就应该更尊贵,在我之外的就应该向我俯首。


幸好在南宋时期,经济重心的南移完成了。杭州成为当时最繁华的城市,文化随市民阶层的兴起迅速繁荣。但这不过是北方、中原人的势力范围扩大,把原先的百越之地纳入了话语强权体系中而已。优越感满满的思想没有改变,其实非常危险:清朝仍然自诩天朝上国,认为欧美国家皆是蛮夷戎狄,最后却任人宰割。文化霸权能吸引一些周边的小国前来融入,但往往变为自大与落后。


浙江 8 告别之夜

夏令营最后一天的行程又选了省博物馆,游学也是这样。每个地方的博物馆都是时光隧道,贯通史前与当下的此地。一脉相承的历史走进我怀里,上山文化拉开新石器的序幕,良渚文化头顶玉饰,后来吴、越两国手拉手前来,三国的吴、五代十国的越,坎坎坷坷跟随其后……它们最终凝炼为几个展厅,一段耀眼似电影的梦幻。

而我又从其中看见我们在杭州这七天,它飞掠过历史的裙角。展厅总是按时间顺序设置路线,我们终于来到「后记」前,也代表着从古代世界回到现在,从考古的梦中醒来,摘下蝶翼,身份回归为一个个高三学生。

博物馆是个适合总结的地方,但不是终点。历史和文明永远在发展。人生也是。在珍贵的节点,留下一些珍贵的纪念,展览在心里。

这一路,我延续了以往四次游学和家庭旅游的习惯,每天一篇或两篇日志,并不为谁。虽然夏令营官方也要求每天日记,我所写的却是更像游学日志或个人的旅行散记。总共八九千字,尽管有些遗憾没像游学一样字数过万,但也足够问心无愧。

而三组的十三个人,总共来自十个省,因为考古暑期课堂而聚在一起。不是别人,是刚好遇见你们。我第一次在人前唱歌,小组会上争先恐后的提问和发言,深夜激情狼人杀,四个人的泡面局,每天都肥一点点的奶茶……同时,也认识了其他组的可爱小姑娘们。

这样概括性的话,远不是所有回忆的全貌。但这种时候,是什么也说不出的了。

我很不擅长告别。幸好在离别的今夜,不是悄悄,不是销魂,那么就让狂欢与笑闹声永远定格,永远响彻江南。记住这一个晚上,绝味局,狼人杀,疯狂自拍与签名,然后又变成了歌会。

我打下这一句的时候将近凌晨四点,很多人已经睡得七横八竖,被叫起来回各自房间时摇摇晃晃,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一个词:不醉不归。我醉欲眠卿且去,但明天的人,就要相隔天涯了。

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感动,感谢,感谢一切。我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吧,以此作为结尾:「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互相遗忘。」以后的路还很长,愿我们善良着坦诚着仍会相遇。

那么,告一段落。


2018.7.22 / 7.23于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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