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的山区，人们总是喜欢种果树，我姥姥家，就有一棵特别大的橙子树。这树很奇怪，只有一根不是太高的枝干，却有无数的分叉，每个分叉上都结满果实，秋季丰收的时候，要拿木棍撑住枝干，否则这些枝干似乎要被果实给压断掉。我小的时候，姥姥就经常跟我讲这棵树的故事。
在改革开放之后，村里开始陆陆续续有卖各种果树的小贩在村子里叫卖，有时候价格很便宜，有时候价格很贵。但是有一次，村里来了个卖橙子树的人，他卖的橙子树比别人家的要便宜很多。别人家都是卖1毛钱一把，一把大概有六到七棵树苗，而他却卖1毛钱两把，并且每把都不多不少，整好有十棵树苗。因为很便宜，刚开始围观的老人都觉得这个小贩是骗子，便不怎么有人问。但是，很快就聚集了一群年轻人围着卖树的小贩。卖树的人也是个话痨，不停的说自家准备种橙树，但是因为苗子实在是太多了，就拿了一部分出来卖，也不图挣钱，就是觉得这树苗如果都扔掉太浪费，不如便宜点卖给大家。
听到这里，很多人都买了他的橙子苗。有10人兑钱一起买2把的，有5人兑钱买2把的，还有比较奢侈的干脆一个人就买了2把。 有人看树苗便宜，但是自己没什么钱，就怂恿村里要好的活计掏钱来买，自己从里面蹭一棵树，并扬言等树长大了，树上的果子分人一半。也有家里年轻人大气买的多的，送几棵给家里同宗的长辈。于是，从那之后，几乎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有橙子树，有的人家有一颗，有的人家有几棵甚至十几棵。
但是没过多久，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这个卖橙子的人卖的其实不是正常的橙子树，而是不会结果子的公橙子树。他们说是这种树很容易种出来，因为不结果，所以基本不会有人要。
于是村子里之前买了橙子树的人家只得自叹晦气。买橙子时候没有靠近的老人说：“你看吧，我就看出来他的橙子树不是好树苗子。”前面兑钱买橙树苗的伙伴也互相抱怨自己的合伙人，买多了的年轻人也被宗族里的老人嫌弃乱花钱。渐渐地，村子里的人慢慢都认定了从这个小贩这里买的不是好树，所以不停地有人把自己买了种下的橙子树给拔掉，扔到山沟沟里面以泄愤。再后来不知道是从哪个见世面的人口里传出来说这个卖橙子树的人因为不本分，被抓进了局子里。听到这里，大家心里似乎也就没那么多不平衡了，因为坏人受到了惩罚。
而姥姥家刚开始是没有买橙子树苗的，因为那天全家刚好去探亲，就错过了买树苗。而且，姥姥家因为是独苗，所以也没什么宗族亲戚，家里就没有橙子树。当树苗被扔下山的时候，年幼的舅舅就到山沟沟里面捡了几棵带回家里种上，没想到这树却改变了他以后的命运。
村子里几乎每家都没有橙子树了，唯独姥姥家还剩余几棵。随着日子一年年过去，这橙子树慢慢也长大了，似乎就像村里人说的，这树就是不结果的。一般的橙子树，都是3年结果。而这几棵橙子树都已经种了接近5年了，还没开始结果，这时村里人众说纷纭的又讨论起卖橙树苗的小贩和庆幸早把自家的树苗扔山沟沟里了！然而，情况从第6年开始有了转变，院子里的几棵橙子树开始结果了，虽然每棵树上只有几颗果实，而且藏在浓密的叶子里，但是舅舅知道这些树结果的时候，着实高兴了很久。第7年的时候，这些树就结了很多果实了，秋天的时候，一眼看过去，一片黄橙橙的，全是果实。姥姥开始夸赞舅舅小时候做的好，没有相信村里人的话。
然而，硕果累累的橙子树，却惹来了麻烦。村里有一些老年顽固派说，这些是公橙树，接的果实是不祥之物，是不能吃的，是酸的，是苦的。是甜还是苦，舅舅心里最清楚，晚上悄悄来偷橙子吃的小孩儿们也清楚。尽管如此，不详的橙子树慢慢的又在村子里扩散开来，人人都觉得姥姥家的这几棵橙子树是不详的树，结的果子是酸的，苦的。甚至有人说自己没忍住捡了一颗地上掉的橙子，果然吃了之后是酸的，是苦的。
姥姥一家人似乎成了村子里人人都不敢靠近的不详之家，没人愿意靠近姥姥家。只有舅舅，始终守护着他的橙子树。然而，就在橙子即将成熟的秋季，不好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舅舅老早就拉着外公出门去了，只有姥姥和我妈妈在家里。下午，家里闯进了好几个村子里的人，说这是不详之树，要将这些橙子树给砍掉。两个女人根本无法阻挡那么多年轻力壮的人，无论怎么哭，都挡不住他们一棵棵将橙子树的枝叶连带着果肉一起打烂，将树干拦腰砍断。一直折腾到傍晚舅舅回来的时候，家里仅剩了一颗橙子树，树顶已经被削断了，只剩一人多高的树干长在泥土里。舅舅说：“你们在干什么？”
村子里的人仍旧以这些是不详之树的理由，想要将剩余的这棵树给挖掉。这时舅舅怒吼着说，他和外公去了县里，给县里的人看了这树上结的果子是可以吃的，是没有问题的，还拿出了一张盖公章的证明。但是这个时候，在院子里面的人似乎也听不进他说的话，只是说了句哦，就都离开了院子。
从那之后，舅舅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沉默了。他将满地的树枝和烂果清扫了一下，扔进了山沟里。剩下的唯一一棵树，他每天都浇水，观察着会不会长出新芽。然而到了冬天，这棵树也没有长出叶子来。姥姥跟舅舅说，要不把这棵树也给挖了吧，这么久不长叶子，应该是已经死了。但是舅舅不愿意挖，总是对姥姥说：“娘，挖了它做啥子？等到春天的时候，兴许它还能发出新叶呢？”姥姥拗不过舅舅，于是就把这棵树留了下来。
到了第二年春天，当枝头的柳叶开始翻绿，当地上的青草开始发芽，当田里的水稻开始长高，这棵树还是没有发芽。舅舅每天都会去观察这棵树有没有变化，但都是沉着脸回屋的。每次姥姥看到舅舅的表情就知道，这树估计是没啥指望了。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么消沉，姥姥也想再次劝舅舅要不要把这棵树给挖了，但是老人家始终狠不下心来。
终于有一天，姥姥下定决心，要告诉舅舅，这棵树其实已经死了，没办法再发芽了。她就提前到镇上去买了菜，准备了一些舅舅爱吃的东西。但当舅舅从外面回来，姥姥刚刚要说要挖树的事情的时候，舅舅却是满脸的笑容，他对着姥姥说：“娘，这树活了，它顶上发芽咯！”。
姥姥听到这里，眼睛里一下子流出了泪水。他轻轻地对舅舅说：“儿呀，娘就知道这树还活着的，来，娘今天买了你喜欢吃的菜，给你庆祝一哈。”后来舅舅考上了大学，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农学家！舅舅结婚的那天，村里人又见到了当年卖橙树苗的小贩，穿着西装被前来参加舅舅婚礼的几个大学同学簇拥着，婚礼上新娘子还挽着“小贩”的胳膊…原来，舅舅娶了当年卖橙树苗小贩的女儿，这个“小贩”正是在省城给舅舅盖公章证明的农学研究所的所长！
在我很小的时候，舅舅就告诉我说，姥姥家这棵树，可是他童年时候最好的伙伴。而我，现在就待在这棵橙子树下，看着它的枝叶，闻着它的果实香味，似乎回到了多年之前，像舅舅那样看着这棵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