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朝歌
01
学校在小礼堂举行讲座,我到的时候,已经快开始了,高嘉珊在门口的接待处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
脑袋胀痛,这是熬夜的后遗症,我迷迷糊糊地进去,清凉扑面而来,找了一个隐蔽靠边的座位,没趴几下睡着了。
我只是来蹭空调睡觉的。
最近熬了几个晚上和猫子他们打游戏比赛。猫子尽管十八九岁,却是职业玩家,靠这个吃饭,所以我怎么能拖她后退呢?猫子见我这样,就劝我放松点,输了我又饿不死。别太放心上。
如果猫子喜欢的不是我,我就真的不用在意了。
神奇的事情是,讲座结束之后我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等我惊醒的时候,已无一人。
我起来伸一个懒腰,才感觉到血液再次流动,浑身酸痛又舒畅。
“嘭——”一记巨大的声响,我的动作定住。
只见远远一个人影从地上爬起来,唉声叹气坐在地上。我走近,她感受到有人,回头一看,惊愕之后无辜道:“对不起,吵醒你了。”
这不是重点好吗!我诧异地指着她的小腿,殷红的血液染红了校服的一角。
她顺着我的手指看去,勾起唇角淡然道:“又流血了。”说的像没事人。
我是后来才知道,高嘉珊她有家族遗传病血友病,生物老师科普了一下,大概意思是流血难止。
她的家长很快就来接她去医院了。
我被吓得魂要飞了,要把她送到外面去,别耽误治疗时间。她摆摆手,不行啊,桌子还没有搬回去。
“真是……”我急得咬牙切齿。
我很不喜欢高嘉珊这种人,她总是笑眯眯地给同学老师做奉献,像这种没人肯干的活她一个人全包了,生怕以后没机会表现似的。
我不耐烦地说:“行啦,你快滚去医院,我帮你做行了吧。”
她还笑:“谢谢梁抒啦,你真是个好人。”
我耸耸肩,只觉得这姑娘脑子有毛病:“不用客气,叫我雷锋就行。”
她走前说,等她回来,一定请雷锋叔叔吃冰淇淋。
我就呵呵地笑。
02
小卖部在课间就挤满了人,一个个如狼似虎,我只能站在最外围感叹一声然后出去。
有人拍我肩膀,是高嘉珊。
“喂,在干嘛?”她笑的天真无邪。
我朝小卖部里面扬了一下下巴:“旁观。”
“你等我一下。”说完,已经投身进去,小小的身子瞬间被淹没。
我忍不住皱眉,这么挤她可别又伤到了,不然……
不然会怎样?我回问自己的想法,自嘲道,真把自己当雷锋了!
上课铃已经打响,高嘉珊还没出来,我转身就往楼梯走,她那句“你等我一下”只是在心头轻轻掠过,不带痕迹。
很久以后,我都是这么想的,如果我那一天躲开了高嘉珊,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伤心?
“梁抒!”楼梯口有重重回声。
她几步上前,道:“真不仗义,居然抛下我走了。”脸上却没有生气的表情,甚至是喜笑颜开地把冰淇淋递给我,“谢谢雷锋叔叔。”
我没有接:“已经上课了。”虽然现实的确是这样,但我心里清楚,其中是有几分我想和她划清界限。
她挑眉:“那就逃课啊。”
趁我没回过神,她继续说,可以去天台那边坐,没有老师巡,还可以吹风。还说,已经上课了,现在回去太丢人了,赶紧走,免的被发现。
她实行这一切的时候,兴奋的像个要到糖的小孩。我问她,第一次逃课吧?
她抿嘴笑,点头。
我嗤笑,沉默着吃冰淇淋。
她说:“我听老师说你是一个人住的,真的?”
我心下一惊,一会儿后波澜平复,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不就是一个人住吗?
虽然没有人知道,我早已不常回那栋房子,网吧反而更像我的家。
“我家里很挤,还有一个初中的弟弟,每天都好吵。”
她偏偏脑袋,幽幽道:“不能说不幸福,但也没有那么幸福。你们有这种感觉吗?”
她的这句话戳中我内心柔软的角落,令我不得不认真看她。
她依旧微笑:“老师说要给你换学习好的同桌,雷锋,要不我们坐一桌吧?”
她背后广袤的天空,只是衬得这个女生愈发的小,似乎一不注意就会被时空碾压成尘。
“高嘉珊,你的病为什么没有和大家说?”我突然问,她的脸色一变。
我满意地微笑。每个人心里养了一头名为秘密的怪兽,见不得光见不得人。
既然志同道合,那,好。
03
顺滑的黑色笔水在草稿纸上流淌出坐标轴,方程式,一砖一瓦,大厦落成。
她最后笔尖一点,泅出一朵墨花:“懂了吗?”
我果断摇头:“不会。”
她仰天长啸,扶着额头,无可奈何道:“梁抒你是猪吗!”
高嘉珊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而我不断挑战她的底线。高嘉珊一方面不信邪非要化朽木为神奇,另一方面被我气坏了就会像现在这样哀嚎,更有严重的时候她掀桌走人,她说,梁抒你不上心鬼都帮不了你!
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之说,所以,我没救了。
我只是惊讶,高嘉珊原来那么的想要帮我。她见我夜以继日地打游戏,上课就睡觉,甚至逃课感到很生气。
有一个白天我就翻墙去网吧,结果被老师还有我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爸妈找到,幸好是在游戏结束后。不过因此我被关禁闭,在学校在家都被看的紧紧的。
高嘉珊很诚实,是她告诉老师的。
我瞪了她一眼,口气凶狠道:“你他妈的太多事了吧!”
她委屈的好像被告密的是她一样,眼眶红红地吼我:“梁抒我告诉你,你那点破事我还不想理你了,要不是,要不是……”她已说不下去,泪流满面。
我并没有我嘴上说的那么生气,只是习惯性地对周围的人凶狠。我只是很生气,生气你为什么要过界。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了她的作文,里面有这么一句话:
其实最期待的那个人,才会最失望,才会在最后的最后,在不尽如人意的现实面前一败涂地。
她把作文抢回去,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走开。上课的时候,她本来还生气的,却没有熬住,先开了口:“梁抒你上课啊,看我做什么。”
我不做声,趴在桌上。高嘉珊她最期待我什么?直觉告诉我,我一定会让她失望。
她捅捅我手臂,低声道:“最后那道题老师肯定会叫你,你快点起来我给你讲啊……”
我爸妈回来了,我就不能再和以前一样放肆玩,高嘉珊说,正好,那我们来学习吧。她督促我背诵英文单词,煞有介事地每天念单词给我听,让我拼写。她说,每天背十个,日积月累,会给你好运。
日积月累就能水滴石穿,只有高嘉珊这样的女生才会深信不疑。有些事情,比如感情,就不是积累就能如愿的事情。
我和父母之间隔着鸿沟汪洋,无法横渡。高嘉珊则说,这是叛逆。
叛逆也是无药可救的恶疾。
高嘉珊思考半天,笃定道,不应该啊,梁抒你除了一些坏毛病,是个很好的人啊!
她以为,一个好人理所应当地被人喜欢。
我不着痕迹地扬起嘴角,她的话很动听。
很久不上游戏,再上去的时候,满是猫子的留言:你还在吗?
我沉默着,在电脑前坐了好久。
04
高嘉珊又发脾气了,我没忍她,反质疑她,是真生病吗?看起来真不像。然后就是冷战。
昨晚门没关好,很多同学遭贼了。高嘉珊听说这事后,脸色煞白地跑回来翻箱倒柜地找。
旁边一个女生焦躁地催促她。
高嘉珊找了一通,最后犹豫地捏着一张内存卡,说:“对不起啊,只剩下这个了。”
前些日子高嘉珊借了她的相机给讲座拍些照片,一直忘了还她,结果天有不测风云啊。
她眼里酝酿着泪意,突然一甩手,拍掉高嘉珊手上的内存卡,哇地哭出来:“你赔我啊……”
那女生说,相机也不是她的呀,说是相信班长的人品才借给高嘉珊的,说高嘉珊你不能这样,必须得赔给我!
很多围观群众有些不忍,劝道:“门一直是你负责关好的,出了事你得负点责任啊,她家也不容易,别闹得大家不开心了……”
大家似乎太习以为常高嘉珊的善良了,所以才能说的那么坦荡。
被围在中间的高嘉珊,低垂着眼眸,突然和我对视上,赶紧偏过头去。我分明看到了,叫做悲凉的东西。
我记得,高嘉珊连班级组织的旅游都不去,后来我们熟了她才告诉我原因——不想乱花钱,她的病已经给这个家庭造成很大的负担了。懂事的她很早就对金钱很有概念,恨不得不吃不喝,不浪费这地球的空气。
高嘉珊冷战以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其实我们家也不容易的。”她手指抚上胸口,我不知道那个位置该有多大的窟窿,她才会笑的那么假,风一吹就崩塌。
我骑自行车回家,红灯亮起,我单脚支在地上,一辆公交停在我旁边,一抬头就看见高嘉珊在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厢里,一边手抓着扶把,另一只手偷偷抹眼泪。
我的胸口钝痛。高嘉珊可真有本事,笑容会感染别人,连眼泪都能伤人。
她接电话了,我凝望着她,轻声说:“高嘉珊你别哭了,忘记关门的是我不是你。”
借着是班长同桌的便利,我留了一把教室的钥匙。某个晚上,我回去拿东西,太匆忙就忘记关门。
班主任恍然大悟,一拍桌子:“我就知道是你!”那个女生就站在旁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
要我赔偿我没有问题,前些日子打比赛有赚到钱,猫子已经打进我的卡里了,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可是,我的卡被我妈停了,我那些血汗钱不翼而飞。
回到家的时候我妈正准备出门,他们已经收拾好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我站在宽敞的大厅,大理石地板倒影着冷冰冰的影子。
“你们要走了?”
妈妈化着精致的妆容,来掩盖岁月留给她的皱纹,她笑道:“今晚我和你爸要去香港,你……”
我打断道:“哦,那再见。”
05
关于赔偿,我爸妈显得特别淡定,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我爸教育我,这种黑锅也是我才会背,算了,以后学聪明点,他的儿子不能只有这种出息。
“那什么是没出息?打游戏?”我冷笑。
妈妈在一边对我使眼色,出来打圆场:“梁抒你怎么说话的呢……”
“那你是怎么跟猫子说话的!”怒气濒临崩溃,到底是没忍住。我握紧拳头,生怕自己一把火烧了所有。
我妈她找过猫子了,把那些钱退给她,说什么梁抒和她不会再有瓜葛,说我还小,受不得外界的诱惑,拜托她放过我。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满世界打着爱我的旗号给我丢脸。
猫子后来把钱给回了我,打给我一行字:现在物归原主。我很愧疚,她越是平静,我越是羞的抬不起头。
我爸挡在我妈面前,拉长了脸,你这什么态度啊!我生你养你就是养个白眼狼给我们添堵的吗?你什么时候可以懂事一点啊……
道理总是一锣筐,岁岁年年拿来念叨,明明已经失去功效了却还是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只是一句不懂事概括的了?
叛逆是无药可救的恶疾,那你们可曾为我找寻过良药?没有不是吗?
我和父母亲之间的对峙全落在高嘉珊的眼里,等我甩手和他们闹翻,潇洒转过一个弯的时候,她就跳出来,眉眼间尽是急色:“你怎么这么跟家人说话呢?”
我的底线已经撑不了多少了,我不确定还能听她多少句鸡汤。我挠挠眉心,单手插着腰,她很是生气我这种态度。
“哎!你能不能认真点啊,我跟你说话呢。”
我不耐烦极了,摊手道:“那你就不要说啊!”
“我们都是为你好啊!”
我不屑地切一句,居高临下地睨一眼她,凉凉道:“所以很了不起吗?所以我就得感恩戴德吗?我又没逼你们,你们就不能少说点吗!”
她被我吼的一愣,不敢相信地睁大瞳孔,反应过来后,眼底一片凉,嘴上还是很强硬:“你没救了!梁抒!”
其实最期待的那个人,才会最失望,才会在最后的最后,在不尽如人意的现实面前一败涂地。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表面上佯装镇定,从她身旁走过去。
“那就这样吧。”
高嘉珊开始请很长的假。爸妈一走,加上她也离开了,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父母生气又无奈,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那个浑浑度日的梁抒。
游戏的大门向我敞开,我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不回头。
最近要打一个比赛,需要组成CP才能参加。
我不等猫子开口先提出来,一起玩的朋友们就起哄,其中有一个新来的,弱弱地问一句:你和猫子是一对?
公开的秘密被捅穿最后一层窗户纸,氛围一下子沉下来,随后爆发更大的起哄。猫子被簇拥其中,幸福得忘了头。
我匆匆瞥一眼那个说出来的人,ID名取得很有意思:雷锋SHUSHU。
我嗤的笑出来,意识到这个动作后,笑意陡然冷却,渐渐失了神。
猫子:我去见你好不好?
在众目睽睽下,在光天化日下,我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猫子转三趟地铁终于到了。我收到她的信息时,班主任前脚刚踏进教室,我后脚就抓上背包冲出去。
不能走大门,我选择翻墙。这一天不知倒了什么大霉,老师和校警居然比我预想的还要快找上来。我才翻上了围墙,就兵临城下了,他们一边骂骂咧咧地斥责我,一边担心我的安全,我莫名就觉得好笑,在这高悬之地笑得左摇右摆。
然后,视线和高嘉珊的目光交织在半空。她默然站在人群之外,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我,难以掩饰的黯然。
我瞬间懂了,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窜。又是她告密的吧!我把我的后路对她坦诚,换来的就是这样的回报?果然,好学生永远是好学生!
我狠厉地瞪她一眼,便不再看她,纵身一跃,抛开身后的纷嚷,扬长而去。
后来猫子说,那次见面我从头到尾都心不在焉。
06
我没有同桌了,高嘉珊原本的位子如今空落落的。
“她辍学了,而且……”
走的真是干净利落。我没有听下去,转回身塞上耳机,埋头打游戏。
没有听下去的,让我后来很后悔很后悔。
班主任来了我都没发现,他满脸阴翳地扯下我的耳机,冷冷道:“你有没有把学校放在眼里啊!”
我低声喃喃道:“我干嘛放在眼里啊。”
他真是气的半死,我都觉得他差不多要抽我了。事实当然不是,但他一定要我上交手机。
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他恼的搬出家长来。我干脆就在他的课堂上也玩手机,他放弃我了:“烂泥扶不上墙。”
上课前他说了一个题外话,我刚拔下一个耳机,没听完全,捕捉到“重病”“捐款”之类的字眼。
“高嘉珊为我们班级付出了那么多,我们绝对不能放弃她……”
“喂!”我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你在说什么?”
他不理我,叫同学们翻开课本第几页。我倏的跳起来,桌子掀倒在地,书本落了一地,我低沉地质问他:“我问你高嘉珊干嘛了!”
那个看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的高嘉珊,终于熬不住住院治疗了。
班里的同学组织全校的捐款活动,需要花费一个晚自习的时间去各个班级发起活动。在这种临近高考的时候,大家没有怨言,拿着募捐箱流向四面八方。我很想立刻告诉高嘉珊,她的那些好没有被遗忘,可我的手机被老师收走了。
我抱着一个红色募捐箱站在黑板前,郑重地如同面临一场人世浩劫,而我把握着打开盛世的钥匙。
那时我以为,我们能拯救高嘉珊的。
下面一个抱怨的声音:“一天到晚募捐募捐,天天死人吗……”
你可以不捐款,却不能提那一个字。我们所有人尽心竭力保护的生命,你怎么可以下这种诅咒?
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将那人一拳打倒在地。
和我一同去募捐的女生让我回去,她没好气地责备我,打架就能解决事情吗?要是传出去,别人就会想,不捐就会打人,你说谁还愿意搭理我们啊!
我向来浮躁,可是在她面前我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周日大家一起去看望高嘉珊,我跟在队伍后面,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中不少人回头用怪异的眼神看我,我视若无睹。我的不合群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今天不拿他们作挡箭牌,我没有勇气去见高嘉珊。
走到医院的小花园,忽然有同学叫住了一个路过的男生,眉清目秀,就是脸色苍白,眼神中总是透着一股骇人的阴翳。
听他们称呼,他是高嘉珊的弟弟高嘉笙。
高嘉笙一听我们一行人是他姐姐的同学,表情有些松动,多了点人情味。他们聊天的氛围和谐,我孤零零站在外围,实在是尴尬。有好心的同学特意叫我一声:“梁抒,过来啊,站那么远干嘛。”
高嘉笙也看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神扫过来的那一秒,仿佛有冰刀射过来,大太阳底下,我竟然冒冷汗。
他凉凉道,姐姐睡了,改天再来吧。
就在这时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亲昵地戳了一下高嘉笙后脑勺,笑说:“别听他瞎说,嘉珊就在楼上,大家上去吧。”她是高嘉珊的妈妈。
高嘉笙脸上表情冷淡,看都不看他妈妈一眼,插着口袋走开。走时,他用力撞了一下我的肩膀,用只有我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谁都能上去见她,就你不行!”
后来我还是没有去见高嘉珊,在医院附近徘徊,踏不出那一步。
一上游戏,立刻冒出一个大神追杀我这无名小卒,复活一次就杀一次,猫子想帮我,却无力回天。许多人议论纷纷,多数是鄙视大神这种行为。
我私信他,求个原因。
他坦荡地自曝来路,他是高嘉笙,不把我梁抒杀的删号,他就不姓高!
他来势汹汹,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的气势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
我在这头也是气的差点砸电脑,飞快回过去:我得罪你什么了!
你没得罪我,但你得罪高嘉珊了!
他说,高嘉珊傻,但也不能给你那么欺负了!
高嘉珊尽管在生病期间仍然想以幼稚的方式尝试接近我的世界,专门注册了一个号,取了一个我们俩才知道隐含意义的ID名,缠着高嘉笙教她打游戏。结果,却还要自己去问,你们是一对?
然后,亲眼看着他为了别人翻墙,逃课,做尽疯狂。
高嘉笙说,不喜欢她就别给她希望,别让她像个傻子一样,病着都要亲自回校确定你不喜欢她!
我想起班主任知晓我打人后对我说的话:高嘉珊白对你操那么多心了。
我木怔地对着电脑,黑暗中那一屏的荧光像血盆大口,将我吞没。
07
“妈,帮帮高嘉珊。”我说。忽然心下一松,放低姿态原来没有我想象中的困难。
我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庆幸我有个经济宽裕的家庭,因为在这个时候,我的父母义无反顾地成为我的后盾。
临近高考,没有多少个沉溺在悲伤中,举目望去,一张张勤勉专注的面孔,那些我曾经耻笑的忘我,现在在白天也能看到发出闪闪的光。
高嘉珊很早以前就跟我说,当你的未来取决于你自己的时候,跌倒摔伤,流血流泪,再难过也不会退缩,因为那种自己掌握人生的感觉我们实在舍不得放弃。
阳光有点刺眼,我忍不住捂住眼睛,眼底酸涩。高嘉珊说那话的认真表情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
那么,高嘉珊握不住的人生,我来帮她留住。
妈妈在了解病情之后忧心忡忡地告诉我,这个小姑娘身体里有颗恶性肿瘤,血友病更是让风险上升等级,手术还是保守治疗都不乐观,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难道就干等着上天给她判刑?我才不要!
既然说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那么就来赌一把吧,赌“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安慰。
班主任终于把手机还回我了。手机里有一通高嘉珊的留言。时间显示是半个月前,那时她刚休学。
她在那头嘤嘤啜泣,像被东西压抑着不敢放声哭出来。
“梁抒,我本来想要是你接电话的话我就跟你说,可是,可是……”
她一个长长的停顿,等到再出声的时候,她几乎失声:“你为什么不接啊!你不接我为什么还是想跟你说啊……梁抒,我很怕死的……”
高嘉珊。我悲伤地唤她的名字,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的出来,虽然有点迟,虽然她听不到。
你不要不开心,不要怕,我会一直都在。
声音断掉后,我没有犹豫,向医院飞奔,出租车司机被我催的不耐烦,甚至被我逼着闯了红灯。我还觉得不够快,我现在就算坐火箭都无法追回那些逝去的时光,无法挽回那些错误。
还来得及吗?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时,高嘉珊正在睡觉。她睡得不安稳,隐隐有梦呓。因为治疗略微灰败的脸色,眉宇间凝聚的疲倦和疼痛,像化不开的浓雾,彷徨在她的头顶上空,是阳光也无法驱散的一方天地。
她的睫毛颤了颤,徐徐睁开眼,缓了好一会才看清我,一下无言。
高阿姨和高嘉珊说,这位同学啊,在这坐了一个下午啦。
她压出浅浅的笑痕,目光似水绵长,和这好天气很般配。我不由地也跟着笑,心头的石头,就这样没有理由地落地了。
后来我经常来看她,没有什么话说的时候就背单词给她听,让她拼写、猜意思,她居然玩的不亦乐乎。
我问她,怎么什么都没有和我说。例如游戏,例如她的病。她有点犯困,晕晕乎乎地回应我,有什么用。
我浑身一震。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回去猛背单词,第二天就有东西念给她听了。
“送你一个Fortunate(幸运的)好不好?”
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古人教我们坚持就是胜利。高嘉珊,我把我的幸运都送给你的话是不是就有神力保护你,平安顺利?
08
高嘉珊越来越瘦,脸色苍白而虚弱,体重锐减,我抱起来轻而易举,轻飘飘的,似乎我一松手就会飞走。
我心生惶恐,大家心照不宣。我在她面前还是嘻皮说:“高嘉珊你知道今年流行微胖吗?你这样是嫁不出去的。”
高嘉笙就在一旁泼冷水:“说的我姐嫁不出去跟你关系很大一样!我养不行吗?”
我脱口而出:“不行……”可是,下面的话哽在喉咙,不上不下。
高嘉珊那天精神很好,还有精力吐槽我们:“说的我真的没人要一样。”
就这样糊弄过去了,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说不行是因为,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吧。
我告诉猫子高嘉珊这个存在。她愣住,随后说:“所以……我是被人耍了?”
我保持沉默,但是意思很明确。
猫子轻笑一声,说怎样也得陪她打完比赛啊。打完,两清。
我忙不迭答应了。
离开医院前,高嘉珊一再提醒我,要去把那个内存卡的照片洗出来。
我没有直接回家,去网吧和猫子打最后一场,戴上耳机,投入地参与到游戏中,连手机震了几下都没有发觉。
中场休息,我从游戏中抽离出来,才发现有高嘉笙的一通未接来电。
我回播过去,问他什么事。他沉默良久,说,本来是很重要的事,但你都不接我还以为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的我云里雾里,心头萌生一个很不安的直觉。
“说人话啊你!”
“我是说,”他顿住,“你要不要来见我姐……最后一面。”
时间定格在那一秒,我的耳边回响起我没来得及和高嘉珊说的话——高嘉珊你不要不开心,不要怕,我会一直都在。
都是骗人的鬼话!
我狂奔出网吧,却被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堵到黑暗的巷子里,要我把钱交出来。
我把钱包拿出来,没有给他们,用力地打到其中一人的脸上,倨傲地说:“可以了吧。”
我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胆小不敢去见你。
午夜,我满脸污血地躺倒在大街上,瞳孔涣散。这个城市居然有一群明星在霓虹射灯下依旧闪烁着光芒,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你现在站在它们之间?
想到这个,我哭了。
09
高嘉珊走的太突然,很多人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那个一瘸一拐走进病房的人,他叫梁抒。
姐姐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她给大家都留了信。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她给我留的信的时候好像看到她傻乎乎地笑,然后摸摸我的头,装大人。
那个梁抒也有一封。
嘿!你哭了吗?你还好吗?
一开学我就知道梁抒这个人,不爱学习,打游戏,很讨厌班干。(笑脸)你去蹭空调蹭的好明显,退场的时候还是我让那些人轻点声的,我还偷偷拍了你一张照片。你睡着的样子比平时亲和太多了,不然我怎敢多看你?
梁抒你要相信你是一个好人,反正我很喜欢啦。我督促你学习,不让你逃课,真的出自一颗好心。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可能你生性洒脱惯了,会觉得我多事又啰嗦,可是,梁抒,你要原谅我,我曾经想象过以后和你一起考大学,在未来,我转个角就能看到你。
还有一个,不准笑我,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喜欢我的,不然干嘛帮我背黑锅,你肯定没有回去拿东西,你不知道,那钥匙早就被我偷偷拿回来了。
可是,也没用啦。这次我真的熬不过去了。每当我从手术室出来一次都有一种想死的冲动。我没有耐心等待你喜欢我多一点点,也没有那个耐心受病魔的煎熬。
你说要送我Fortunate,笨啊,那个是形容词。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甚至想,活久一点也还不错啊,看你朝我微笑,对我好,就很舍不得这世界。
我说这么多,不过是害怕你就这么把我忘了,那我应该很难过的。
好人梁抒,我喜欢你。望记。
——高嘉珊。
我最后一次看见梁抒,是在大街上。他那么好胜一个人,在大街上嚎啕大哭。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照片,上面的他,高嘉珊光是看着就好心动。
高考后他到外地去了,我把那封信寄过去给他。他回信给我:
我经常会觉得她还在我们身边。吃饭的时候在,上课的时候在,打游戏的时候也在,某个瞬间我以为睁开眼就能看到她的脸。
不能说幸福,但也没有那么幸福,你们有这种感觉吗?
梁抒,你是不是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