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透进来的风

        我是一个女孩,是一个有点丑、个子很矮且又略胖的女孩,这一点是我自打上学才知道的。一个女老师,很威力的女老师亲口告诉我:象我这样一个又丑、又矮、又胖的学生就该坐在教室最前面且又最靠门的地方。我听话,自打那以后我就给自己来了一个永久的定位——一个又丑、又矮、又胖的女生,坐座位就必须得坐在教室最前面且又最靠门的地方。靠门的地方看不见黑板上的字,到了冬天,那门缝里透进来的风直逼我的肌肤。不过,我没有反抗,作为一个弱者我是没有同一个伟大的老师理论的权利的,我只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变得很内向、不同人交往,不大喜好说话,也不想同这个世界争些什么,我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时间久了,我反倒以为是老师的话救了我:我很快就被大家忽略,被世界遗忘,我则自己多了一份心思,喜欢记日记。于是窗前的太阳、明月、星星都是第一个被我发现,并记在日记里,窗外天空里的小鸟、大雁以及宇宙中所有的声音都是第一个被我录存在大脑中,然后用文字的形式记录出来;还有窗外世界中一切的一切都是被我先赋予感情然后哭诉在本子上。我的作文功底并不好,老师最瞧不起我的文字,她总是说我写得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没有介意,更没有放弃,相反,我一直坚持。

        就这样我度过了小学,也度过了初中:就坐在教室最前面且又靠近门的地方,提前感知外面的世界,给它们赋予感情,然后爱在心头,成文于纸上。这期间的好多年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度过来的,春夏秋三个季节我都认了,黑板上一半儿清楚、一半儿模糊我也认了,可我受不了冬天的冻啊。学校的门由于开关频率高,所以多半都关不严实,总是会留一个手掌般厚的缝隙,一到冬天,冷风袭来,第一个感知到寒风威风的是我,第一个体会到寒风战果的是我,尽管我已经经过母亲很好的包装,可我还是每年都要感一个星期的冒,每年都要忍受手和脸被冻得裂开的痛。我尝试了好多润脸油可都不管用,我知道打扮得非常臃肿且又又矮又丑的我一定象个老太婆,我不敢照镜子,我不敢正视老师和同学,我怕他们笑话。当我被门缝里挤进来的风肆虐得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就幻想那些老师和同学能够将留一份细心将门关得严实一些,可是我错了,我盼望不到。尽管我盼望这种行为好似饥饿的人盼望面包,可我越是盼望越是不能得到。我于是习惯了,习惯了人世,习惯了被遗弃,习惯了手脸被冻裂的痛。

        当我考上高中,来到一个陌生的学校,定型于大脑中的那种对人类的偏见也影响着我同新同学和新老师的交往,我依然浸沉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风花雪月中,除了学习x,y,z以外就是观赏从窗外溜进来的明月,靠窗子天然的位置已经让我远离了人而更接近了自然。

        然而,历史却戏剧般地被改变了。高中一位老师的讲话改变了我几乎所有的历史和偏见。那是开学后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一个年轻的男老师走了进来,他说他是我们的班主任,我们的大哥哥,他将公平地对待我们在座的每一个同学,他将带领我们走过一段和谐的美好岁月,他将努力将我们班打造成一个比家还要温馨的地方,同学们到教室好比是到了家,甚而至于在教室比在家的感觉还好。接着老师又为我们唱了电视剧《还珠格格》中主题曲开头的几句: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他的歌声同他的语言一样美,他先是用语言和歌声感动了我,他的语言和歌声是我遇到的所有老师中感觉最美的。可我对他还是充满怀疑,一个70多人的班级,性格各异,想法不同,他一个凡人又如何能将这碗水端平,让每一个学生都能感到春天般的温暖呢?

       接着他的第一节课开始了:开课前他先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解放前,日本鬼子扫荡了一个村子。他们抓住了一个老大爷问:“你知道八路的不?”“不知道!”老汉说。鬼子用脚踢大爷,谁知被老大爷消瘦的腿骨头碰痛了脚指头,鬼子抱起了脚只喊“哎哟”(此时老师用形象的动作配合语言表演)。接着鬼子又朝老汉的脸上扇巴掌,一样的效果,鬼子照样只喊“哎哟”……我们被老师滑稽的表演惊呆了,我们都不知道老师究竟要干什么,他一个教物理的,怎么教起了历史?难道这就叫角色错位?

        就在我们都惊诧之余,老师突然话题一转:同学们,你们知道不,鬼子踢老汉,按道理受痛的应该是老汉,为何鬼子痛得只喊“哎哟”?

      我们哑然,不敢再说话。

      “既然同学们不知道,那么要不要知道?”

      “要!”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那么同学们正襟危坐,听我细细道来,待到下课铃声响的时候,同学们自然明白。”

       然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力”字,围绕这个“力”字他说开了。

      “滴铃铃”一声,下课铃响了,果然我们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力具有相互性,鬼子在给老人给力的同时,老人的腿、脸反过来给鬼子一个大小相等反作用力。老人的腿子、脸由于瘦削没有肌肉,只有骨头,且经常的风雨历练了他的承受力,而鬼子的脚和手掌细皮嫩肉的,没经历过风雨,所以承受力小,因此打人者先感到了疼痛。

         这是我听得最好的一节课。这是我们所有的同学听得最好的一节课。

       我担心老师的第二节课将没有这样精彩,他不可能有那样多的故事,并且都是围绕物理话题的故事。

        可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老师天天有新鲜,节节有新故事,我们把听老师的课当作一种精神享受,我们期望老师从门里进来的脚步声,我们愿意看老师那熟悉的身影。老师朝夕同我们一起,老师第一个知道了我的名字。由于老师伟大的人格魅力让我们全班紧紧地凝结在了一起,我也开始逐渐冰释了我自己给予自己的束缚,慢慢试探着和同学们融合到一起,在这里没人笑话我的矮,没人笑话我的丑,没有歧视,我的目光又开始慢慢由窗外转向窗内,从一些虚无的东西逐渐转到活生生的人上来。我开始试着发表意见,公开演讲,由于天生的学习素质和此时突出的表现,我被公选为学习委员,我仿佛觉得自己一下子由地下坠入天空,看到的都是彩色,呼吸的都是新鲜。

       “王莉,你坐在靠门的地方冷吗?”有一天老师突然俯身在我面前说。

        “不冷!”我对老师说。其实我已经结巴了,我没想到老师突然会问我这个问题——一个让我伤痛了多少年的问题,老师为何能细心到如此程度,能够在百忙之中关心一个极不起眼的女孩?

        “怎么能不冷?我体会过的,你的这个位置是全教室最不好的位置,尤其到了冬天,本应该属于整个教室的寒冷都让你一个人承受了。你还说不冷,看,你的手都起脓疮了。”

        我赶紧将我的手往回缩。此时的我终于不能自己的眼泪,埋藏了近十年的眼泪今天一下子全泻了出来不过,我怕老师看见,也怕同学看见,我赶快调整了情绪,强忍住就要喷涌而出的泪水。

       老师几步走上讲台,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说:“同学们,你们发现没发现我们的王莉同学,她一直坐在风口浪尖,那个门缝一直朝她开放,本应该属于所有同学的寒风让她一个人承担了。如今她的手已经起了脓疮,有没有那个同学愿意同她换一下?……”

      “我愿意……”

      “我愿意……”

       ……

      我终于坐不下去了,“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

      “老师,我不换……”

      “为什么?”

     “这个座位总要有人坐,谁坐在这里都会被风吹的,还是让我一个人承受好了!”老师分明是被感动了,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那好吧,我答应你,同时我代表所有的同学感谢你!”

      说完老师对深深的我鞠了一躬。

      “可我今天要对全体同学说,希望每一个同学在开门的时候都轻一点,并且务必将门关好,让那个缝隙永远在我们的教室消失。让我们教室的每一个同学在一年四季里都能感觉到春天般的温暖。你的细心将是千斤的温暖,你的轻开轻关将是我们灵魂最深处的一份感动!”老师继续说。

      已经够了,就凭老师的这几句话,我已经感觉到炽热的温暖了。泪水再一次打湿了我的双眼。

       于是开关门的声音小了,同学们出入教室的时候都要同我招呼:

      “好同学,你对我的开关门还满意吗?”

      我第一次醉了,我被这冬天里的温暖彻底陶醉了,我终于第一次感到温暖不只太阳有,月亮有,星星有,人间也有,并且人间的温暖是可以从人的内心深处发热的,可以改变我的性格,改变我的态度,让我的细胞开出花朵,让我的大脑细胞增添更多智慧的沟回。美丽的声音不仅自然有,人间也有,这种声音可以让我久听不厌,让我的每一个毛孔熨帖,让我的每一根神经舒展,我没了压抑,我没了怨恨。我爱我的老师,我爱这个世界,我爱我所过的每一天,我爱我的全部生活,我爱白天,我爱黑夜,我爱世上一切上的一切。

       然而,我的关于门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同学们虽则都开始关心起角落里的丫头,并力图将那门关得很紧,可那门毕竟年代久远,已经不能完全合缝。你用力关了,可一松手它会自己弹开。我无法计算这期间究竟有多少牛的力,做了多少焦耳的功,转化了多少能量,反正这些力、功和能量总是在每一次的开关中存在着、转化着,我依旧不能完全躲避风的抚摩和肆虐,我依然蜷缩着身子。

       老师再一次来了,这回他带来了钉子、锤子、一块橡胶,他在门的把手处开始工作了。一会儿工夫,门便有了足够的足以克服门的弹力的摩擦力,门便死死地抱在门框当中,将我们生活的空间隔为两处,外面的空气不能进来,里面的空气不能出去,对流不能发生,自然没有了冷风。

      关于风的故事终于讲完了,为了纪念那段历史,我写了一片文章叫《角落》,角落乃无人顾及的垃圾死角,光线不易照到,空气也不流通,在这里生活久了的人自然会象花儿一样凋零。我在角落里被遗忘了许多年,窒息了许多年,路越走越窄,空间越来越狭小,方当我心理交瘁至极,遇到了我的老师,一个同一般人没有两样的老师,谁知他的肚子里有那样多的故事,那样多的细心,推倒了角落的墙,让阳光进来,让空气流通,让雨露淋浴,就这样我活了,张起了生活的帆,鼓起了生活的勇气。老师平凡,可老师是工程师,拆旧建新,老师又是革命者,革掉同学们不健康的、腐朽的思想,建立健康的、积极上进的精神家园。

      后来,老师病了,由于操劳过度病了。我们的痛苦有老师化解,可老师的痛苦又有谁去化解呢?老师用一个钉子、锤子、一段橡胶就去了我沉积多少年的心结,可老师的心结又有谁去解呢?大夫的药片和手术刀靠得住吗?有老师的“手术刀”那样锋利,能达到刀到病除吗?老师心目中所谓的公平的班集体,把教室建设得比家还要温馨,他的理想是确确实实在现实中实现了,可他倒下了,可见一个改革家的不易,他是要将所有的青春和健康甚至生命搭背进去的。老师在离开我们的时候说:你们对我最好的报答就是听话,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老师还专门找到我说:

       “小王,人生的道路上遇到的不仅是门缝里进来的风,还有好多的风雨,到时候一旦遇到了,希望能够学会用钉子、锤子等一些简单工具处理,而不是靠扭曲你的内心作为代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就这样老师走了,我带着老师深深的爱和嘱托一路前行。我再也不是一个只顾怨恨什么,默默忍受什么的黄毛丫头,我要用我毕生的心血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属于自己遮风挡雨的空间,以报答我不意间半道遇到的恩师。

       风是常有的,我们要学会挡风!

        人大多是善良的,比如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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