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十六回之回目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侣》。这一回在整部书中显得并不重要,但是因为在这一回中却有贾赦,邢夫人和鸳鸯以及贾母这四个非主要人物的集中描写,我私认为非常有趣味,所以在此作文本赏析,抛砖引玉,与各位红楼爱好者共同探讨。
这一回从文本上来看,应该延续到四十七回的上半回。为了情节的完整性,我想依情节来欣赏。
这一回的开头几乎没有上回的痕迹,直接进入主题,"王熙凤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穿戴整了一番,坐车过来"。
邢夫人是凤姐的婆婆,凤姐是不敢怠慢的,婆婆叫她,自然要打扮整齐去见她,既然婆婆没有说何事约见,所以心中也有一番思量。邢夫人将左右遣出,悄悄对凤姐说,叫你来没有别的事,只是你公公要想娶个妾,而且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恰恰是贾母身边的贴身丫头鸳鸯,想与媳妇商量商量。
邢夫人知道这件事有难度,所以本来是想让凤姐帮助到贾母面前去讨鸳鸯,因为邢夫人知道,王熙凤最得贾母宠爱。
但是,王熙凤是何等聪明之人,以她的判断,这件事没有一点希望,或者是自讨没趣。其理由有三:第一是贾母不看好她的这个儿子贾赦,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好好保重身体和名节,也不好好做官,却是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不成体统。第二是,贾母离不开鸳鸯,因为这鸳鸯几乎成了贾母的手与脚,离开了她老太太连饭也吃不下。第三是,鸳鸯心气高,性格烈,不是轻易能摆布的女子。所以凤姐劝婆婆别打这个主意,免得自讨没趣。
但是,邢夫人却是禀性愚弱,她平时就是一个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的人,她不但怕贾赦,更有一番心思,她只是想满足丈夫的愿望,让他心里舒服,她只要能保全夫人的地位就行了,而且这夫人还是一个贪财的女人,只要有机会就会捞取钱财,所以在儿女奴仆中很失威望。
凤姐好言相劝,而在邢夫人耳中却听不下去,她左性上来了,不但不听,反要自己去向贾母要人。
王熙风是聪明人,她知道她的好心被婆婆当成了驴肝肺,她知道得罪了婆婆不好玩,于是她就来了个顺水推舟,她不但不再阻拦,而且夸奖婆婆,推动婆婆赶快去找贾母讨人。
起先,凤姐是想: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仙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也带开,太太好给老太太说。说给了更好,不给也不妨碍,众人也不得知。注意,这里凤姐已是有保全之策,避免自己卷入其中。同时也能让婆婆有退身之余地,实在是上策。
然而,邢夫人却并不是这样想,她是怕先见老太太被一口回绝,她想来个迂回之策,先入为主,直接找到鸳鸯,只要鸳鸯答应,贾母必然答应。在她的思维中,丫头嫁主人没得说的,鸳鸯求之不得,所以这是一步上棋。
但是凤姐却不以为然,她认为这是最愚蠢的一步险棋,到最后都成尴尬人,没有台阶下。
王熙凤开始改变主意了,她不想先去了,因为如果她先见了贾母,婆婆必然要怀疑她,把讨人失败的原因嫁给她,迁怒于她,她要在这整个事件上全身而退,保全自己,既不得罪婆婆又不会受到贾母的批评。于是她骗邢夫人说太太的车轮坏了,让婆婆坐她的车子一起去。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换了衣服,凤姐忙伏侍了一会,娘儿两个坐车过来。但是,凤姐绝对不会与婆婆一起去见贾母,她只是想让邢夫人相信她并没有先和贾母说什么,因为她没有这个时间,到了贾母门前,她自然而然地溜之大吉。
邢夫人到贾母处,只说问安,然后直接与鸳鸯见面,并且向鸳鸯道出了本意,当然,她是居高临下的,她始终认为鸳鸯是个丫鬟,没有理由主人不做宁做丫头。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鸳鸯让她非常失望,鸳鸯始终没有答应她,她只有悻悻然地往凤姐处来。
假如就此打住,问题还不会严重,全当没这回事,鸳鸯也不会太当会事,生一会气,事情悄悄也过去了,但是邢夫人却是愚蠢之极,她是要坚定不移地去完成丈夫娶姨娘的任务了。
这里一边是邢夫人到王熙凤处来,一边是鸳鸯往花园里走。为防尴尬,凤姐让平儿也离开往园子里走,这样平儿与鸳鸯碰到了一起,她们说话的当儿又被袭人听见了,于是这三个人在一起来讨论评说贾赦欲娶鸳鸯为妾这件事。
这三个人地位相当,又有相同的人生经历,彼此间信任无防范。鸳鸯的心里话也只有向她们透露了。
鸳鸯在邢夫人面前没有表态,但是她已经用行动拒绝了,那么她为什么拒绝这场婚姻呢。
这是因为鸳鸯是个有自觉个性的女子,她之不嫁贾赦的心是决绝的:"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很明显,这里不是身份和地位的问题了,这里存在着鸳鸯对婚姻这个问题有自己独立的认识,女人不能随便违背个人意愿地嫁人。
在这一点上,她与平儿和袭人的人生体验是不同的。平儿是贾琏的妾,袭人是一心一意要做宝玉的妾,但是鸳鸯则不然,她有她独到的认识:"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尽管这是一句赌气的话,但是如果我们读完全书再回头看鸳鸯,那么这句话又多么值得深思。鸳鸯的身体中包含着人生的自觉和自主,自立的意识,这种意识在三百年前的一个丫头的身上体现是非常了不起的。
但是,在一个礼教社会里,是不允许女性有自觉意识的,更不允许女性在婚姻上的自主。鸳鸯冲撞的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得罪的是权贵和亲人。鸳鸯的刚烈是对权威和压力宁死不倔。
鸳鸯的反抗是激烈的,她揭开了亲情掩盖下的自私,贪婪和欲望的人性本质,使她的哥哥嫂嫂无地自容。她更以毒誓的形式断绝了贾赦的任何念头。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在一个男权社会里,一个女性的反抗是无力的,苍白的,如果没有贾母这个代表了权威的女人的帮助,鸳鸯的反抗只有生命作为代价了。
《红楼梦》是本非常客观的书,对人物的刻划也具有客观性。所以我们不能用现代的眼光去看待鸳鸯抗婚这个事件中的人,包括对鸳鸯这个女子的觉醒程度,贾赦的昏聩和腐败,贾母对鸳鸯的帮助等等,这些人和事只能在《红楼梦》这个时代和环境中去分析,鸳鸯的不愿做妾,一方面是贾赦实在不配她嫁,一个既老又色的大老爷不符合聪慧的鸳鸯的婚姻理想。贾赦是一个贵族家庭成长起来的寄生虫式的人物,一生活得不知什么是幸福了,这样的男人只能产生在这样的社会制度下。贾母对鸳鸯的仁慈也只是鸳鸯对于贾母的重要性而言,贾母并没有为鸳鸯的人生负责任,她们之间永远是主奴关系。
一场逼婚的闹剧在贾母的干涉下只好草草收场了,但是这一回的精彩之处恰恰在后面的部分中。《红楼梦》是一部歌颂女性的书,而在四十六回和四十七回围绕鸳鸯抗婚这一事件,方方面面都表现了女性的智慧,她们的处事能力是最优秀的。
而我之所以选择第四十六回作为文本欣赏的入口,主要便是鸳鸯在贾母堂上抗诉以后的情节,这一段相当精彩,使我们对一个贵族家庭的人情礼教,婆媳关系,都有所了解,同时对在严格的礼教下如何拿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有种深刻的领教。
可想而知,贾母在听了鸳鸯的哭诉后是何等的愤怒了。她是"气得浑身乱乩",这里果然有同情鸳鸯的成分,但是更多的则是对儿子们的行为极其不满了。你们表面上装得孝顺听从,而背地里却是算计,连娘亲面前的唯一的最好的贴身丫头也要夺走。这对于她来说是不可容忍的。而当时场合,儿子不在,连邢夫人也不在场,儿子辈的人唯有王夫人在扬,凭当时贾母的怒火,迁怒于王夫人是在情理之中。
贾母"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盛怒之下,说出的话自然难听。作为媳妇,面对婆婆的迁怒,有口难辩,只好跪下承受斥责。但是,这是明显的错怪啊,大伯子的错怎么由弟媳来承担,但是此时此刻,谁敢辩解,这是权威!
当时之场合,非常微妙,薛姨妈是王夫人之姐妹,又客居贾家,自然不好劝解,王熙凤是王夫人之内侄,也不敢劝,李纨及迎春等又胆小怕事,王夫人这一跪,尴尬之极,几乎无法收场了,贾母即使发现错怪,也无法下台了。这时候,一个合适的人出场那就是聪明人了。这个角色就只有贾探春来担任。
贾春是贾政与赵姨娘生的女儿,但按照规矩却是王夫人的女儿,她在《红楼梦》中着墨不多,时沉时浮,但每次出现,都能让人有深刻的印象,她是海棠诗社的发起者,又是后来大观园兴利除弊的主探春做事有担当,做人大放,敢说敢为,是红楼女子中新女性的形象。她此时站出来为王夫人解围是非常聪明,是审时度势之后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因为此时除了她,别无他人。
文本是这样写的:"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辫;薛姨妈现是亲妹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姨妈辩;李纨,凤姐,宝玉一发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过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
贾母是何等聪明之人,她也许早就反应过来了,她怪错人了,但这是迁怒,此时她巴不得有一个人来解围,让她好下台呢,探春的话正好给了她这样一个台阶。连忙说自己老糊涂了,不能怪王夫人。同时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啊,你为何不劝,看着你娘受委屈?而宝玉之回答却又是极有水平:"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阿弥陀佛,宝玉真是菩萨心肠,说得贾母无话可说了。于是贾母命宝玉向王夫人跪下,代贾母向王夫人道歉,王夫人哪里敢受此礼,赶紧扶宝玉起来,场面上气氛已缓和许多了。
这个时候,另一个主要角色王熙凤出场了,而她的出场会把整个紧张的空气调和得十分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