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经典 | 除了眼泪,《红楼梦》中“笑”也关情

作为以绛珠仙草“还泪”为元叙事框架的文学作品,对《红楼梦》中“哭”、“眼泪”的叙事功能都有较为详尽而广泛的探讨。“泪”不仅是人物的表情模式,更是作品悲剧性的直接表达,而“笑”作为“泪”的情感对立模式,也不单单只是人物表情,不单单只承担人物心情或单纯起愉悦作用。

“笑”在《红楼梦》中丰富的叙事功能不拘于展现人物心情,在文本叙事中,高频出现的笑态是伴随人物情感而主动发出的,借助情感而表现人物性格是笑态最基本的叙事功能,而突破独立的人物个体,在线性交织的情节安排上,笑态也伴随情节走向而存在前后的照应,甚至是主旨论述上的深入也通过笑态来呈现,才不致落入纯粹言语陈述的窠臼。

一、“笑”对塑造人物性格的功能

01.笑态在同一人物身上的多面体现

《红楼梦》涉及人物众多,个体作为鲜明独特的存在,固然有其根本性的内在性格基础,但网状交织的关系,也必然要求人物呈现向上向下的交际状态

构成《红楼梦》人物性格典型的不仅是单一扁平的类型化放大,更是多面情态展现下丰满状态的结果。其中“笑”作为高频出现的人物情态表现词,其不同展现就起到对人物性格多角度阐释的功能。以贾政为例,他的“笑”不论是在伦理性还是阶级性上都更加明显地呈现出这种多方向的联系。

当将贾政框定在贾府的空间范围内,那么他向上的联系就是贾母,面对自己的母亲,他的权力形象就没有任何显现必要,而凸显的是为人子的孝道情结。在前八十回中,集中表现在第二十二回、第三十三回、第七十五回。

在第三十三回中写道:“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

笞打了宝玉之后,面对贾母的不悦,作为儿子,他两次“陪笑”是为了抚平贾母的情绪,这是儿子身份的驱使,是伦理所要求的对母亲的普遍情感。

而第二十二和第七十五回,贾政都是在合家欢的家宴中出场,在这般伦理亲情浓郁的氛围下,贾政对贾母的笑态背后是积极主动的融入意识。前者的元宵家宴中,互动猜灯谜,有两处写道:“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对贾母的三处笑态中两处都配以一个“忙”,这种回复速度是晚辈对长辈的礼节,同时也是贾政在当时场合下的一种积极态度,“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这样撒娇性质的言语,明显不符合贾政的年龄状态,然而他此时柔软化的言语配上和善的笑貌却显然与元宵家宴年轻儿女齐聚的背景氛围完美契合。这种融入感,在第七十五回的中秋家宴中表现得更明显,贾政主动讲了一个笑话,“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在主动取悦贾母的过程中,他成了一种活泼的联系,把欢快氛围带至了高潮,至此贾政的大家长形象多了一分家庭属性。

而跳出贾府的固定空间,贾政向上的联系则是表现为阶级属性的向上,较为典型的是第十五回面对北静郡王和第三十三回面对长史官,长史官虽然在官阶上不存在直接的向上关联,但他本人却是在上者的化身代表。对北静郡王“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对长史官贾政“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官位品级对应下的君臣关系,贾政统一的“忙陪笑”状态是被动的权力属性的对应,显然是其所奉行的官场秩序的体现。与之对应的笑语也是“犬子岂敢谬承金奖”之类的低姿态承应。

而在贾政的人物维度中,还有父权主导下的向下的体现。

在与宝玉的典型向下关系中,“笑”同样为人物形象的丰满性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展现渠道。他对宝玉的向下的笑态在作品中主要是针对父亲关注儿子后天才学成绩时,在二者交集甚密的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贾政要求宝玉对众清客“淇水遗风”、“睢园雅迹”之类的拟作先设一番议论,但当宝玉回答“都似不妥”时,他却偏偏“冷笑道:‘怎么不妥?’”庚辰本于宝玉回答处夹墨:“明知是故意要他搬驳议论,落得肆行施展。”对自己故意设置的试才环节,贾政却以冷笑反问,“冷笑”是他作为家长对宝玉的一贯姿态,以区别此时众清客与贾珍对宝玉的态度。混含着对宝玉自诩卓见的不满、对小儿才情的不屑、其父亲身份自持的一份尊贵性和骄傲感,复杂统一之下,又存着对宝玉所将要阐发的议论的期待,这种糅杂状态下的“冷笑”令贾政这一人物突破了严厉的单一指向,所以当宝玉及时念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时才会有“贾政听了,点头微笑。”这是贾政对宝玉才情感到欣慰的表现,而这种积极的肯定情感被父亲身份的自重所中和,呈现地较为含蓄。以此而来,在众人对宝玉大加赞赏甚至过分吹捧时,“贾政笑道:‘不当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知,取笑罢了。’”“贾政笑说:‘岂有此理!’”此时的笑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客套,更是对旁人吹捧自己儿子时的受用。

而第七十八回的另一处试才中,贾政也秉着这种父亲身份的复杂情感对宝玉多是“笑道”“冷笑道”,如“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等。

仅这三回,贾政就有二十六处笑态,呈现密度之大数量之多,贾政的父亲脸谱通过这几个笑态的呈现逐渐变得多彩。而抛开这些对后天成绩的关心,在程甲本第七十一回中作为一个因公职原因久未回家的父亲“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欢喜”,这一处直接表露的欢喜其实是以上种种复杂情感的基础,是父亲对儿子的源于血缘的单纯喜爱。

笑态对贾政这个父亲角色的诠释也可谓令人物充满层次感。

02.类型化人物的典型笑态

作为一部人物众多的长篇小说,对于有些配角,甚至是出场不过一二次的小人物,客观上就难以实现性格的多样,他们被塑造成了固定的类型化人物;又或者人物的这种类型化个性本身就作为故事的背景属性。而笑态作为言语内容的动态补充让这种性格典型更直观而富有感染力。

如第二回一开始就出场的甄士隐的岳父封肃,他面对前来传唤的公差两次用到“忙陪笑”;第四回中,曾为葫芦僧的门子面对八九年不见,早已加官进爵的旧相识贾雨村时,首先呈现的也是“忙上来请安,笑问”这样的情态。前者是布衣小市民对于公差所代表的权力阶级的趋炎附势姿态;而在衙门这个封闭空间里,门子与老爷即相当于一定意义上的权力两级,所以后者自然也忽略了旧相识的身份定位,而转换为一种逢迎依附状态。

“忙笑道”在封肃这样类型的人物身上隐含着暗示性的外化行为——笑态构成了谄媚讨好的形象特征,而这样的人物形象也会让读者很自然地从笑态中联想到类似于点头哈腰或眯眼咧嘴之类的逢迎动作。

同属这一群体的还包括府里的一众婆子,或者是为人妇的女人。在《红楼梦》的人物群像中,作者借由贾宝玉的视角将男女分别视为泥作的和水作的,而“水作的”显然只是大观园中尚未出嫁女子的特性,那些婆子妇人,在宝玉看来是变了质的。这种本质上的变化在人物所表现出来的笑态中就能感受到作者的审美偏向。

如第七回中对周瑞家的有几处描写,“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道:‘姑娘好。’”“周瑞家的忙笑道:‘唉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薛宝钗作为贾府外戚显然是主子地位的,虽然宝钗一见了周瑞家的也是堆笑让座,称她为“周姐姐”,但这是宝钗作为一个大家族小姐谙熟礼法教养下的合理表现,二人墨守的关系分明是贾府主张亲和的表面下强烈执行着的主仆等级关系,于是周瑞家的这些呈现着热切的笑态正是对这一尊卑关系的即时回应和遵守。

以上这一类型化人物是权力等级背景下的典型,而他们本身的群体性存在也构成了小说的一部分大家族官僚背景。与这一类型相对应的正是大观园中众女儿的天真自然典型。

第七回中“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第二十四回“香菱嘻嘻的笑道”,第七十九回“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以及第八回中的莺儿,第三十六回中的宝官、玉官,第五十九回中的藕官,第七十四回中的翠墨都呈现这种笑嘻嘻的状态。

在等级属性上,他们身为丫鬟无疑是低人一等的,但红楼女儿的性格典型正是消解等级属性,以天真性情作支撑,所以无论是应对黛玉或宝玉,这些天真女子总是嘻嘻笑着的,这是他们较为统一的特性,也是在这天真个性的基础上形成大观园“情”的核心。甚至在第六十二回中,一个没有提及姓名的小丫头的唯一的出场也是伴随着这种笑嘻嘻的天真感,作为文本角色,她的功能只是将众人视角引到湘云醉卧芍药裀之事上,但作为类型之一,她自然具有这种类型属性。在刻画一个个具体人物的同时,也在模糊这些具体人物,因为她们是活泼天真的代表,无意识的模糊反而能营造出满园皆是这类天真女儿的背景感。

通过人物的典型笑态,就满足了宝玉所指出的园中女人“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的分类,达到了作者主观上要呈现的本质区别。

“笑”是一个面部状态,但绝不仅局限于面部,更是由作者审美支撑起来的人物自我的完整体现,

二、“笑”在情节叙事上的前后关照功能

笑态对人物刻画的作用是最直接的,其本身就是人物塑造的一个方面,而对一部章回众多,情节复杂的长篇小说而言,人物的一举一动不仅仅是对个体形象的单独作用,更是叙事连贯的必要手段,在《红楼梦》叙事线索的立体化展现中,由文本自身伏脉千里、穿插映带、纵横隐现的特点决定了任何一种重复性事物的出现都不可能只是机械的重叠,自有其叙事节奏上的安排意图。而《红楼梦》中的“笑”作为文本多次出现的情态,也不应该只是将其作为人物表情来定义。

01.“笑”在章回内部的情节推动功能

第二十五回的前半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中,宝玉先是被蜡烛油烫了脸,后又与凤姐一同受魇于马道婆的巫术,情节设置上可谓高潮迭起,这就使得叙事上必然有着较为紧凑的连续性,而在这一章回内部“笑”对情节叙事上的推动作用也就更为凸显。

马道婆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她之所以昧了良心加害当时在贾府最风光无两的宝玉、凤姐二人,环环追溯而上,直可以从章回开始处宝玉兄弟二人在王夫人房里说起。

因贾环误会彩霞与宝玉二人亲密有加,彩霞这边厢就极不愿搭理宝玉,可越是这样,宝玉就越撒娇殷勤,“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正是宝玉的笑态让一旁抄经的贾环内心更加气愤,才故意用油灯烫伤了宝玉——这是第一个高潮,画面内的人物都是一副或急或气的神情;

而此时凤姐却带入一个笑态,“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样慌脚鸡是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凤姐作为晚辈自然不能在此时放诞泼辣教训起赵姨娘,矛头直指的一句话用“笑道”的方式呈现出来,是看似漫不经心地提醒此时慌了手脚的众人尤其是王夫人,紧张情节中设置一笑,两种情绪的碰撞下,王夫人更容易被凤姐的笑刺激而明确怒气宣泄点。凤姐的笑合理合情地将情节焦点从宝玉身上转移到了赵姨娘身上,导致后者当众被训斥了。而这笑也导致了其自身被赵姨娘怀恨在心,被一同加害。

当故事画面再次回到宝玉这边时,是林黛玉一众来看望被烫伤的宝玉,临走时“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宝玉此时看似痴意十足的笑在情节上其实紧承本回前文。马道婆从赵姨娘处回去自行做法,可姊弟逢五鬼的情节高潮却迟迟不出现,而宝玉此时“嘻嘻的笑”却是一处不合当时情境的安排,这种说不出话的痴笑其实正是他已受镇,身不由己的体现,将画面外的马道婆拉进了此时的格局。这份不对劲的“嘻嘻的笑”也马上有了进展,这处相对静止的笑与下文的混乱场面紧紧相连,是第二个高潮的前奏。

至此,两个情节高潮相继出现,而几个笑态将情节步步推进,让矛盾冲突的产生合情合理:

宝玉向彩霞嬉笑——贾环烫伤宝玉——凤姐恶毒笑道——赵姨娘受气,请马道婆施法害姊弟;

宝玉痴笑——法术生效。

情态词“笑”已经不再只是附加在独立人物身上的性格辅助词,而是作为一种情节驱动力,尤其是在单个章回内部,推动作用显得更加集中而明显。

02.“笑”在章回之间的情节铺设功能

《红楼梦》在情节结构上,打破线性因果式规律,呈现出一种以展示性情节为主的叙事结构观,那么“笑”在情节叙事的前后关联上,不仅只有线性叙事上的推动意义,又有突破单个章回,对情节展示起到合理性铺设的功能。

金钏投井而死是因为在第三十回中王夫人听见了她与宝玉的调笑,以为她不检点带坏宝玉遂将其逐出而导致的。而宝玉与金钏的调笑有迹可循,虽然宝玉自小便是与女儿亲近,愿充为女儿役,与金钏相亲也是无可厚非的,但从《红楼梦》的女子群像中独独挑出金钏一人,正是因为在第二十三回中二人就有相亲的端倪。

在第二十三回中宝玉被贾政传见,心惊胆战不自在地前来,在彩云、彩霞、绣鸾、秀凤等众丫鬟都只是“抿着嘴笑”的时候,“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金钏儿在此时这般逗弄宝玉,这一出挑的笑态可见她比其他几个更活泼,与宝玉也更亲近;而宝玉见完贾政出来时也是“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他们的这一的笑态互动就为第三十回中“宝玉悄悄的笑道”“金钏抿嘴一笑”“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这些富于情意色彩的笑态铺设了前情合理性,也正是从众女儿中独挑出金钏设此一事的合理性。

第四十四回中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当情节焦点从大吵大闹的后院转移到贾母跟前时,无辜受累的平儿却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当尤氏和贾母解释起平儿的委屈时,才一句话交代了她的下落——“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二人一为主一为仆,此时平儿却得此眷顾,纵然红楼女儿之间的亲近是作者故事的自然氛围,但看庚辰本在此句旁的墨夹有写“可知吃蟹一回非闲文也。”即第三十九回,凤姐派平儿来湘云处问问还有没有多的螃蟹,却被李纨强留下来一起吃蟹喝酒,“李纨拉着他,笑道”“李纨揽着他,笑道”这两处笑态热切之极,且搭配着拉、揽、摸这样的动作,笑态所带动的亲昵感倍增,通过李纨不同于往日的笑态,将这平日里交集不甚多的一主一仆迅速产生了情感联系。正是有了这一笔谈笑的铺设,所以在凤姐与贾琏产生冲突时,由李纨将平儿带离现场的设置就符合情节发展的内在情感逻辑。

在并不连续的章回之间,“笑”的存在为跳跃性情节的合理性提供了保障,在众多支线并行的叙事结构上加强了整体感。而在连续的章回之间“笑”在叙事情节上也有这样的功能性,且呈现出更为横纵关联的情节节奏。

在第六十回至六十一回之间,正是一开始宝玉与贾环的两处笑态让情节有了进一步发展的空间:春燕受蕊官之托送来一包蔷薇硝给芳官,她是在一旁悄悄给了芳官的,并不曾大张旗鼓,可因为宝玉此时和贾环、贾琮没什么的可谈的,“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这一笑便将蔷薇硝引入了众人视线,于是才有了贾环听了“笑说:‘好哥哥,给我一半儿。’”的请求,这一笑便使宝玉作为兄长不得不给,但这笑与贾环从靴桶内掏出的纸一同呈上的时候,让芳官产生了一种抗拒感,于是才有了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的事情,由此直下,便产生了赵姨娘受调唆借掉包一事与芳官几个大闹一场,惊动探春几个暂代执事的人,在纵向发展上二人的笑为情节矛盾提供了产生前提。而探春受累于赵姨娘的身份自受了一顿气,正是因为有此一闹,在紧接着的第六十一回中大家分明知道玫瑰露之事是彩云偷拿给赵姨娘一房的,却为了保全探春而不刨根究底,这份宝玉情赃、平儿情权的考虑通过前后回紧凑的情节被读者充分理解,两个笑态也为横向叙事上的情感联系提供了前提,也是至此,这两回的叙事告一段落。

三、“笑”在主旨论述上的深化功能

01.“笑”对两重世界结构下的宿命意识的强化功能

《红楼梦》是通过两重世界来塑造人物的,这样就可以打破时空的局限,把前世与今世联系起来,以便更加充分地展示人生的复杂性。现实层面上的大观园和带有神话色彩的太虚幻境构成了虚与实的对比,在这两重世界的结构背景下形成了全书特有的美学意蕴。

小说在第一回就通过全知视角叙述石头过去的经历,此后虽然改用限知视角来写红尘之中大观园里的种种,一度把象征世界隐藏在现实世界的背后,但在一鳞半爪地透露中,二者的联系以一种预兆式的应验方式呈现出来,现实中的人物在象征世界中都有自己的影子,而象征世界又预示着现实世界中人物的宿命走向

正如王国维所认为的,《红楼梦》的悲剧属于第三种悲剧,不是由蛇蝎恶人或意外变故造成的,而是由普通人物之间的相关地位和关系造成的,是人生之所固有,由此,在“大观园——太虚幻境”的两重世界结构下,死亡是重回太虚幻境的一种对应,构成了一种宿命意识。

在两重世界中,人物命运早就注定,作者在貌似冷静的叙述背后,寓藏着强烈的主观意愿。其中的“笑”就含有这种预示性,几处与死亡相关联的“笑”尤为凸显,作为死亡的亲历者,人物摒弃了“哭”的情态,在笑态搭配下,死生对立的悲剧性失去了理所当然的情感依据,作者打破这种对应惯性,正是建立宿命意识的前提。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时:

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

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

现实世界的死亡对应象征世界而言即为“回去”,对“死亡”本身以旁观的视角含笑说来,诡异的画面透露的却是个人意志无法左右的人物命运。秦氏对贾府注定的败落作了暗示性的预言,且这“冷笑”是足够冷静旁观的陈述,在尚未发生时的冷笑道破,无疑强化了人力无可挽回的宿命力量。

第七十七回晴雯死时:

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

与晴雯笑态形成对比的正是宝玉的哭:

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

一笑一哭,前者是回到了另一重世界中,没有生死概念,只是宿命的回归,而后者却是单一空间意识中的永别感所引发的悲痛,晴雯死时的笑态也反映出了这种固有的宿命意识,而不纠结在一世为人的生死感中。

象征世界对应在现实世界中依然存在着自我清醒者,即一道一僧。这二者在文中和小说人物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在两重世界中飘忽而来飘忽而去,其渡化世人的本意是建立在“好了”的彻悟观之上的,这才有了第一回中谈及“好了”时的诸多“笑道”。生命形态在这一僧一道看来是早已明确了的一番造劫历世,于是面对甄士隐怀抱英莲时会先有一“大哭”而后又接一“大笑”,对她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注定悲剧用一个“大笑”化解,是立足于世情之外的洞察,也正是因为这笑让生命挣扎的苦痛感降低,毕竟一番俗世之后,在宿命召唤下,终究是要“回去”的。这一僧一道在两重结构之间不仅是功能上的过渡连接,更是通过他们的笑让宿命意识得到合理外化。

太虚幻境的宿命空间感一直只存在于字里行间,而作为全书第一次较为全面地展现象征世界,第五回的内容尤为关键。

警幻带宝玉亲历太虚幻境,宝玉对在册的女子的数量有所疑惑,庚辰本中写到警幻的回答是“警幻冷笑道:‘省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警幻作为象征世界中的一员高踞于现实世界,俯视众生的言语预见力量就通过“冷笑”了然纸上。警幻所说的“紧要者”是被记录在册的人物,她们的命运在各自的判词中都显示了悲剧性,在小说行文中,这些女子搬离了以情为核心的大观园之后,都步入了各自结局的苦痛,可以说警幻口中的“紧要者”就是生命必然呈现一定悲剧性的指代,而以这些悲剧个体作为众多女子的代表,则无疑也是以点带面地对生命必然性的整体涉及。承受着这样一份对普遍宿命的客观叙述态度,“冷笑”的情感温度才是两重世界结构下所能形成的。

02.“笑”对“大旨谈情”主题的深化功能

曹雪芹自表一部红楼“大旨谈情”,就是要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而他要发泄的儿女之真情则是“情情”与“情不情”的统一。

贾宝玉作为一个意象化的小说人物,是作者心灵的映象,作者把他对社会人生的思考、企盼都熔铸到宝玉的形象里,于是就有了警幻仙姑所说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这“情”不仅是对黛玉所代表的“情”的钟情,对于其他“不情”的青春少女,他则以“情不情”待之。贾宝玉本身就是“情情”和“情不情”的完美统一。

在“情情”中笑态对情的承载力是十分突出的,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共有六十次笑态,针对“情”的代表——黛玉和袭人,笑态加强了“情切切”、“意绵绵”的艺术感染力,从而达到“情情”的意蕴表现。而正如脂砚斋所说,“玉兄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笑态对大旨谈情主题的表现通过宝玉的“情不情”更富有张力。

第十五回:

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着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

在整一部《红楼梦》中这个二丫头是没有名姓的零星一点,但其出场却异常生动,富有生机,打破了这个画面中以宝玉为尊的秩序,村庄丫头的“跑”和“乱嚷”本就是最该出现在这间茅舍的,包括下文中爽快之极地让宝玉等人“站开了”,这些都还原了这个村庄小舍的生活气息。庚辰本在此处也有朱旁批道“天生地设之文”——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尽显农家女儿的大方朴实。作者精笔刻画了大观园中的一众女儿,但在大观园“情”的世界之外仍然有着许多天真美好的生命。二丫头不被赋予具体名字,一来是她占小说篇幅少之又少,二来,她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符号,代表着大观园之外的人性归属,在这样的生活意趣下,宝玉这个“情不情”的人物禀赋就区别于画面中的众小厮。作者忙中闲笔,写小厮,俨然是用尊卑等级破坏了生命的原始美感。面对秦钟的谑语,宝玉却端正起来,这实在是宝玉本心如此。

而文段中宝玉“情不情”的生命体恤在几处笑态的渲染下更加富有真实感。文段中的笑态分别是“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秦钟暗拉宝玉,笑道”、“宝玉一把推开,笑道”。

《红楼梦》中所谈之情既然讲求真,那么就没有道德义务上的伦理纲常的捆绑要求,而若论情真,则绕不过章回篇目中就以“情小妹”称之的尤三姐。

庚辰本与程甲本在对尤三姐的人物设置上有着较为明显的情感出入,对贾蓉胡言乱道的挑逗话语,程甲本多出两处三姐的特殊反应,一处是“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沉了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一处是“三姐儿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不浑的。’”这两处表现将三姐形象与尤二姐作了一个明显区别,二姐是调笑状态,而三姐则是更为自重自持,但在庚辰本中尤三姐显然没有这种与当时气氛截然不同的表现,其二姐妹反应是一致的,“二姊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在面对贾珍的情节中与庚辰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身,百般轻薄起来”不同,程甲本作“那三姐儿岁先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儿,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程甲本自始至终都极力地想要抹去尤三姐身上“淫”的特点,使这一人物更为大众道德所接受,但这种刻意的设置反而破坏了人物的立身之本,尤三姐正是因“淫”而格外生动。在《红楼梦》第五回中,作者就借由警幻仙姑的口表达了对情的认定,既然因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而称他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那么就不应该将淫只当做是单纯的皮肤滥淫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尤三姐既有五年倾心柳湘莲一人的情专,更有情小妹耻情归地府的情烈,分明是痴情之人,那么淫就是尤三姐审美魅力的集中表现,程甲本刻意抹去属于她的调笑、云雨,恰是对这天分中生成的一股痴情的歪曲,尤三姐的笑态承载着她完整痴情的一部分,是作者所要传达的儿女之真情,而非需要服从于伦理道德的世俗之情。

主线人物的笑态富于情感力量,而大旨谈情却不仅仅又只涵盖主要人物,对于出场只有几次的灯姑娘,作者也通过笑态的变换来达到人物内心对儿女真性情的欣赏。

在第七十七回中:

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到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

灯姑娘此时这一处笑态,与先前“乜斜醉眼,笑道”这种媚态十足的笑表现得极为不同,在情态对比中,这回归普通性质的笑让言语内容充满真挚感,是她对宝玉晴雯二人所表现的衷心理解,大方的笑态中,没有揶揄也没有罗唣,而是欣赏的态度,而为灯姑娘这样一个淫语浪态的人添加这种对至性真情的感受力,这本身就体现作者对《红楼梦》大旨谈情主题的追求。

意象具有叙事功能,发挥着独特而重要的叙事作用,这是中国古代小说,尤其是《红楼梦》的艺术贡献。而“笑”作为人物的主要表情情态,可谓是人物的立身之本,笑态的重复出现是对人物性格的深入展现,而这种重复不是单一的机械累加,是提供了一个多角度的情感展示空间。而这种高频重复在空间结构上的功能正是对情节的推动与铺设,不管是章回内部,还是突破单个章回的前后情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结构特点通过笑态也能得到映照。笑是凭借人物所发出的,同时也是文本整体的一部分,它的叙事功能是全面的,承载着主旨论述的功能,笑态为主旨的单一陈述提供了另一种审美可能性。一部红楼,大旨谈情,而笑就是“情”的最直接表现,在多种笑态中充分展现着其叙事功能,表现出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对情节叙述的关照、对主旨论述的深化上的功能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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