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离开拉萨,滚回南边的小岛上大学的时候,般若哐当一声把店门一闭:你走?那老子也走!
我挥挥手,表示懒得理他这种浮夸的道别方式,却在飞机刚落地的时候,刷出了他定位在尼泊尔的朋友圈。
嗯……最近的藏漂们走位都这么骚的吗?
般若是我在拉萨认识的第一位朋友,年纪和我没差几岁,那黝黑的肤色和脸上的道道沟壑,倒是很好地融入了高原人民的生活印记。
其实,般若是个浙江人。
高中毕业后,他便不再上学,跟着家里做些窗帘外贸,十七八岁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初识的时候,我俩坐在昏暗油腻的藏面馆里,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听他说那百转千回的创业故事。
“其实最重要的吧还有一点,”般若喝了几大口肉汤,咂巴咂巴嘴说,“我是纯血统的温州人嘛,我爹妈家祖上三辈都是做生意的,我这纯靠遗传。”
我放下碗,冲他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哦。”
“哎你别不信,要不是我后来来了西藏,现在绝对是浙江本地窗帘业大牛好吗?”
那么,般若是怎么来的拉萨呢?其实最真实的原因,还是因为那时他年纪小,略微有点非主流。
十八岁成人礼之后,般若想着,得给自己一个最不一样的生日礼物,来庆祝成年。在家人的建议下,他从俗气的车子、房子到漂亮的妹子想了一圈,却还是觉得,做人嘛,不能这么俗气。
于是从最不俗气的角度考虑,他一拍大腿,买了张飞到贡嘎机场的机票。
却不曾想,这一来,便留了五年。
二、
般若说他喜欢拉萨,不是因为传说中的日照金光或是宗教信仰,而是因为,那时候的拉萨,在他的眼里,充满商机。
温州长大的孩子,天生就是商人,没有看见了遍地是钱却不捡的道理。
所以,他租了个小院住下,又给自己取名般若,蓄蓄长发和胡子,便把自己养成了个西藏人。
那是2011年的时候,我还是个毛孩子,才升高中。而般若却四处游走,出国,找货、收货,再运货、卖货。那时候,什么藏红花,冬虫夏草啊这样的药材在内地都少见,价格虚高,更别说蜜蜡,宝石啊这样的工艺品了。
他低价从人家手中买进,包装之后,高价卖出。一来一回之间,赚出了房子、车子和小店。
2013年的时候,般若在八廓街的小巷里,开了一家工艺品店,名字也叫般若。
上到几十万、几百万,下到几十块、几百块的玩意儿在他的店里都能找着,很多人慕名而来,挑选些伴手礼;也有很多人靠着他的渠道,做起了自己的生意。
他说,在拉萨做生意,从来都是开工半年歇半年,开工半年赚一年。
后来拉萨越来越火,旅行者越来越多,相对的,淡、旺季也越来越分明。每年的国庆之后,一年的淡季到了,偌大的拉萨城,人去楼空。
“不仅是没人来玩了,像我们这种做生意的,”般若指指自己,面上是爽朗的笑,“呼啦一下也都全跑了。”
“你看呐,一部分人吧上东南亚挑货,顺便旅游度假,参加极限运动什么的。”他掰着手指,和我数那些离开的鸟儿去处,“一部分人吧,往欧洲跑,自驾游啊或者自由行,一两个月的,贼多;那还有一部分人嘛,回自己家,休息的休息,过年的过年。”
“差不多啦,拉萨空了。”他耸耸肩,挑眉撇嘴,表示无奈。
“其实拉萨冬天好玩,物价低,风景也好。”般若后来又和我说,“但我们住在这里久了,看白茫茫的雪山,也和看家里的白墙壁没差别了。”
“那你们是,都能赚这么多钱吗?”
他点燃一支烟,低头笑道,“高原之上,没有信仰的人,钱最好赚。”
三、
般若说像他们这种老藏漂,顶瞧不起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借西藏独特的风光和文化,来给自己加标签的旅行者;还有一种,就是像我这样,不知道干啥就跑来的人。
我反驳说,我才不是不知道干啥来的呢!
他贱兮兮地笑,那你是干啥来的啊,小姑娘?
我抬起下巴,满脸骄傲:“这事儿说来浪漫,其实我是上高原来学琴的。”
我在拉萨有个师父,他是民谣歌手,因为爱上了个漂在西藏的姑娘,于是留在了高原。
师父曾经和我说,要不是看上师娘,他那时不会留在这里。
可师娘说不是的,她说,师父是个心里有佛的人,虔诚。很多年前,他头一回来拉萨,在大昭寺前烤着太阳坐了整个一下午,便已决定了自己要留下来。
师娘说,师父是背着琴上高原的,就和你一样。
那些年他还是个愣头小子,初入藏地,除了一头脏辫显得颇有气势之外,在这高原生存,毫无优势。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师娘。师娘年长于他,在拉萨多年,早已经是个老藏漂了,手头倒腾着药材和石头生意,如鱼得水。
师父一面唱着自己的歌,一面学着藏漂们赚钱的门道,一面爱上了我师娘。
攒了些钱,他决定在大昭寺旁开个酒吧。
大昭寺广场是佛教圣地,白天拒绝卖酒,夜里不能喧哗。师父想来想去,租下了转经道旁的一处老宅二层,开了个藏风的酸奶BAR。大毯子大垫子,长桌子长椅子,十足的一个藏屋子。
酒吧里白日卖牦牛酸奶,十五元一碗,晚上卖拉萨啤酒,十五元一瓶。师父在吧台里摆上琴和音响,手痒了就插电来上几首,他总是冲着师娘唱,“南京姑娘,你是否喜欢北方人的直爽。”
师娘南京人,师父则是北方汉子,满腔柔情揉在一句歌词中,次次我听,次次感动。
你说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撞在这高原之上,氧气稀薄的地方,这份爱,一定也更加浓郁吧。
般若掸掸烟灰,歪着嘴说,“是不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都像你一样神经病啊。”
四、
和般若一样,师父他们也是开张半年歇半年,开张半年吃一年的这个套路。
我上高原的时候正值暑假,是那个转经道上人最多的季节。白日里,我在师父的酒吧练琴,客人来了,随手一招待,没事儿的时候,按按和弦打打屁。夜深了呢,就回到师父家客栈里,逗逗奶猫玩玩狗。
是了,除了酒吧之外,师父还开了一间客栈。
客栈是自家贷款买的房子,两层楼,一楼自住,二楼出租,价格便宜。有许多来藏久待的驴友住在师父家中,夜里大伙儿在客厅喝几瓶酒,聊几场天,兴起时敲一会儿鼓,弹一会儿琴,日子舒爽惬意。
那阵子,除了和般若厮混,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像个虔诚的信徒,在转经道上一圈一圈走啊走。
晨起时,上转经道转上几圈,午饭后,再来上几圈。夜里有时酒吧会有演出,天南地北的流浪歌手们聚集在这里,酒杯一碰,满是感怀。这感怀之后,醉醺醺的一路人,再上转经道上,转两圈。
其实那转经道也没什么,白日里飘着经香,深夜时冷风入骨,可也不知道怎么的,转着转着,就是觉得内心安稳,世间无事。
有时候我和般若坐在大昭寺广场喝甜茶,日光灼人,他眯着眼,竟几度要落泪。
我说:“你疯啦,太阳在你耳边冲你念经啊。”
他摇摇头,一手摸上脖子上挂着的蜜蜡,“觉得拉萨也挺好的。”
“这么多生命来去都无意义,却还受佛庇佑,真好。”
他说的这话,我不懂。
五、
师父和我说,开了酒吧之后,灵魂仿佛有了归宿。
那些年初来拉萨,学着各种法子赚钱养活自己,虽然也有酒有肉有朋友,却始终少了点什么。后来,自己一点点布置“新宫”,开业的那天,就着手抓羊肉喝得很醉,仿佛灵魂终于可以从半空中落下来,很是安宁。
旺季过去以后,师父和师娘会去旅行,通常是往尼泊尔、印度或者斯里兰卡走,路途中顺便做些代购生意。回国之后,他们回乡看看家人,四处歇歇逛逛,旺季之前,再回拉萨。
“可能这辈子就交代在这了吧。”那天晚上喝醉,师父攥着师娘的手,同我们唠,“这酒吧也好,客栈也好,你师娘做的这些小生意也好,其实都不是理由。”
“留在这为什么呢?”他深吸一口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我看着满桌的羊肉、骨头、辣椒末,碾碎的烟头和啤酒,觉得可能这就是他们留在这里的理由吧。
卖货,唱歌,喝酒,胡诌。
我们做一些很不正经的事,过着看起来很不负责任的日子,却丝毫也不焦虑,丝毫也不紧绷。
没经历过之前,你要是和我说这些故事,我是不会信的。
还好,没人和我说,我自己经历了。
后来我毕业了,去了超一线城市上海。
几个月奔忙下来,如果不是朋友圈在时时告诉我,般若去了这里,又去了那里;师父做了这事,又做了那事。我想,我会忘记那一段梦一样的日子。
上海生活节奏极快,睁眼就准备着上班,卯足了劲挤上拥挤的地铁,天黑时骑小黄车行走在孤独的夜。别说开张半年歇半年了,这工作一年想歇个一周,都怕回来之后自己的岗位上已有新人。
渐渐地,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而如此奔忙。
我想起有天夜里,我和般若坐在街边喝酒的时候,他和我说:“为什么赚钱呢,为了生活,所以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你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心里有目标之后,你再去想,要以什么方式赚钱。”
“本末倒置的人太多,我啊,看不起他们。”
我不管他是否看得起我,但我却担心自己终究被困于生活,无力自救。
十一月来了,般若去了三亚,那个我曾经生活过四年的地方。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手机里有他发的消息,他说:开张半年歇半年的风俗不是为了炫耀什么,就是怕自己干着干着,最后赚了钱,却丢了生活。京,你第一次去拉萨过夏天的时候,我招待的你,这是我第一次到三亚过冬,不如你也招待招待我?
两个小时后。
我买了张机票,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