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众定义为“美食纪录片导演”,陈晓卿是心有不甘的。
这就像是他的工作室名字——“稻来”,表面上看着是熟悉的国民粮作物,还颇有丰收喜悦的气息,实际却是“纪录片实验室”(Documentary lab)的音译。
在2012年之前,陈晓卿的纪录片作品涉及自然、人文、历史和政治,偏偏都不涉及美食领域。他说,作为一个职业的纪录片导演,要制作不同类型的题材,因为这在当时也是被分配的任务。
只是恰巧他做的美食类节目大火了,他就继续做下去。
“这是观众的选择。”
如果要让陈晓卿自己来做选择,“风味”和“人间”两者,他说希望能站在“风味”的前端,“能够引起讨论,让观众垂涎欲滴”。
从“舌尖”开始,陈晓卿就想通过食物让外国人更多地知道中国社会,食物是大家关心的最大公约数。
“我们会把食物的表象处理得更显著,其他东西掩盖得更深层一点。一个做纪录片的人,就像海面上的冰山一样,你必须掌握、知道食物里还有更丰富的内容,它能让这个冰山浮起来,但展示出去的就是海面上的百分之三点几。”
《风味人间 1》讲水稻那一集,是陈晓卿觉得从专业角度拍得最好的,最能够传递出稻作民族的特性。
但在操作过程中,视觉角度是要集中在糯米、粽子的口感,还是水稻的水利建设让大家团结协作,然后延展到祈愿、烧香、敬神等一系列传统农耕精神?
这就需要做理智的选择。
对于陈晓卿而言,拍美食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技术手段。
“食物的美妙、诱人、知识性,食物能够传递出来的戏剧化的奇妙感受,可能是普通观众了解的。至于食物背后的历史、传统,只能有一点点,太多了大家会觉得有说教痕迹。”
不管是一间食肆、一条弄堂、一个街区,甚至是一座城市,这个纪录片导演都有想要记录下来的职业本能,只是他选择的标注记号是美食。
“人间”,是他一直都在的现场。
陈晓卿笑说他那本十年饮啜笔记散文作品集《至味在人间》,最初想把书名定成《最好吃的是人》。
原因是“吃什么、在哪吃,远不如和谁吃来得重要,人间至味往往酝酿于人和人之间”,但名字“太惊悚,怕不能过审”。
2019年2月,《风味原产地·潮汕》被全球版权被流媒体奈飞(Netflix)买断,并在奈飞上同步190多个国家和地区、配置20多种语言字幕播出,并在美食排行榜里长期占据榜首。
这是奈飞采购的第一部中国原创系列纪录片,这也是中国纪录片制作人从来没能达到的高度。
陈晓卿为自己的团队感到非常自豪。
相对于电影、电视剧或综艺节目,纪录片本身是比较小众的影视类别。很多年来,陈晓卿都试图在有高度和传播力的平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传播中国文化,但效果都甚微。
当《风味原产地·潮汕》在奈飞播出后,陈晓卿感受到了一个主流平台的传播力量——现在他出国谈起自己的工作,都会听到对方说在奈飞看到过他的纪录片。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的过程,如果过些年,我们回头来看,这应该是一个伟大的开始。”
即便如此,陈晓卿还是时常想起自己在2004年拍自然纪录片《森林之歌》时埋下的梦想——
像BBC、NHK、NHNZ那样,请最专业、最资深的历史文化学者,站在格林尼治天文台,从一个曲别针的故事说起,带观众一窥人类工业标准化的故事……
聊到这些,陈晓卿激动地拍大腿。
然而,对艺术和创作的追求怀有再高的热情,陈晓卿当下的任务,还是赚钱、保持团队正常运转。
他曾在《今晚九点半》访谈里坦承,为了能保证效率与营收,即使摄制组雇了提供知识和调研基础的科学团队和学术团队,包括考察食物是否危险和健康,以及研究解说植物史、农作物栽培史、中国食物史,“风味”系列依然是一套采用工业化制作体系的纪录片作品。
理由很简单,全球范围内,就算在欧美发达国家,资金都是纪录片创作需要解决的第一难题。
接地气——无论是自己的一日三餐,还是拍摄对象,甚至梦想现实之间的平衡点,陈晓卿都保持了一贯的作风。
他很清楚地知道,每个人都是全球化和工业化浪潮里的一朵浪花,包括他镜头里拍过的那些传统美食、手工小贩、劳作农户们。他的节目或许给他们带来财富与声誉,也可能无形中造成了压力与困扰。
在他看来,餐饮和美食是两个行当,衡量一家餐厅的成功是它是否可以存活与盈利,但衡量一个美食则不能按照这个标准。“好的美食并不都要活下去,甚至有些美食,我们拍完了它便消失了。”
但这就是他的使命:通过食物来看人。
“别人跟我说你现在太急功近利了,我说真的不是。我们的每一个故事,大概是五到九分钟,故事的粗剪都在40分钟,你说的那些东西都有,只是我不要了。”
被删掉的那些各种极端环境里的拍摄不易,如同一个纪录片导演人生里蹚过的刀山火海,都被一键delete掉了,只留下让你忍不住手动点赞的5-9分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