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的耳边划过无数道刺耳的车轮胎和地面高速摩擦的声响，像是用一把铁勺不断地在黑板上面刮过，立刻让人全身的汗毛竖立。我迷茫无措地环顾着周围的这些车子，不禁好奇地问自己，我为什么会站在马路中央？是谁把我带到这里？还是我自己莫名其妙地走过来的？

我试着避开那一辆辆快要压在我身上的大小车辆，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轻巧得不行，只几秒钟，我就轻轻松松地穿过拥挤的马路，来到了一旁的人行道上。连我自己都惊讶于我的速度，我刚才真的是跑过来的吗？

我的脑子依旧混沌一片，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看着那些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的人们，突然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巨大的隔离感，好像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排除了我，我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那种被全世界抛弃以及排斥的感觉，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慌和无助。

我越是焦虑于这种情感，就越是逼着自己拼命回想起一些东西。关于我来自哪里，关于我将要去往何方。这样努力地逼迫也并非毫无意义，我的大脑被我的压力压迫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一小道雷电泄露了出来，在那些空白的地方不经意地劈开，我拥有了一个熟悉又久远的记忆。

那是一股气味，具体是什么气味我也说不上来，或许只有当我真正闻到它的时候，我才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于是为了找到这股气味，我不断地用鼻子到处嗅着，如同一个寻找宝藏的游魂，漫无目的地穿过人群，穿过大街，穿过商场，甚至连垃圾桶也没有放过。

我的收获颇多，但我跟一无所获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人群中的味道很混杂，那些女人衣服上的香水味，脸上的化妆品味，男人身上的汗臭味以及粘在衣服上的体液味，还有老人身上各种药膏味，以及孩子身上的奶香，这所有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香和臭，臭和香，竟一时分辨不出来到底是香还是臭。我不再在人群里面逗留，转而又走向了商场，我闻到食物伴着油烟和恨不得把整个盘子都倒满的作料味，还有那些挤压在仓库里许久没有被空气沐浴过的衣服霉味。

在闻过了各种各样的气味后，我对自己记忆中的那股味道的熟悉度又明确了几分，那肯定是一种很香的气味，因为我发现我一旦闻到了不是特别好闻的气味后，内心就会翻腾出一股油然而生的恶心和厌恶，没错，真的是从心里面发出而不是从胃里面产生的，关于这点我也很奇怪。

线索好像就这么断了，不管我怎么去寻找，都找不到那样一种味道。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那种味道也说不定，或许那个记忆里的味道不过是我的臆想，是自己为了骗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一点点支撑意义。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又在一点点抽空，这种抽空又透过各种各样的大小血管以及皮肤组织传递到了我的眼睛上，我的眼睛在放空，我的眼神在慢慢涣散，我觉得眼前的世界突然就变得昏暗了，我的整个思想好像要抽离我的身体，因为找不到那个味道，我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或许老天体会到了我的绝望，它怜惜地赠送了我一个小礼物。那股小小的，隐藏在人群中，若不是因为我的执念太深，我或许根本就发现不了那一抹小小的香味。在接触到它的那一刻起，它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火箭从我的鼻尖进入，直达我的记忆深处，它虽然微弱，却如同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把我从某种消失的边缘强行地拽了回来。

我的眼睛重新又能看到这个世界了，在我的视觉清晰明了的那一刻，我开始疯狂地寻找着，沿着那抹微弱的香气，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那一栋又一栋的高大楼房。随着我的逼近，那股香气越来越浓郁，它就好像笼罩在我的四周，把我紧紧地包围着，我贪婪地张大嘴巴和鼻孔吸进这团馥郁芬芳。不知怎的，这香气越是钻进我的身体内部，我就越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

我的泪腺突然发达到似乎只要稍稍一眨眼，就会有接连不断的泪水掉落下来，我强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趁着理智还占着上风，继续朝着香味最浓烈的方向奔跑着。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那明明是那么清新淡雅的香味，却总带着一股洋葱般的攻击性不断向我的鼻子发起进攻，如果是因为洋葱的刺激而不是悲伤的情绪落泪，其实并不过分对吧。

我成功接受了自己给自己找的这个理由，因为带着辛辣洋葱性质的香味，让人无法抗拒地流下了眼泪，以至于在我真正找到那个香味来源的时候，我的视线模糊地连那个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为了避免我真的跟她错过，我飞快地用手背擦干了眼泪，而当我彻底看清楚眼前那个香水散发来源时，我却又为我刚才的流泪行为感觉到彻彻底底地懊恼。

那是一个女酒鬼，看起来却让人觉得像个乞丐。她披头散发地坐在自己家的地板上，身边围绕着一圈东倒西歪的酒瓶子，那五颜六色的液体就好像是她把超市里酒柜上的每种酒都买了一瓶回来给自己做人体试验用的一样。在我还仅存的印象里，我应该不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 但即便是我这样的一个人也知道把各种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肯定不是很好，就像我一开始在各种混杂的空气中浸泡着一样，那种感觉不比让我浸泡在充满着腐臭味的沼泽里来的好过。

看她一副醉兮兮的样子，我甚至都不太想要靠近她，像是害怕她身上有某种传染病会传染到我身上来一样，我恨不得现在立马就扭头走掉，如果不是她身上有那种强烈的吸引我的气味的话。我强压下自己内心的厌恶一点点地靠近她，她闭着眼睛让头斜靠在蓝色软质长沙发的把手上，双颊不知道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还是因为酒喝得太多的缘故，很像两团燃烧的火焰。她的眼角还有着未干的泪痕，就是刚才不久前，从她那双肿得跟鱼泡一样的眼睛里挤出来的。即便是红润的脸色，也没有让她看起来让人觉得健康多少，那副深深陷进骨头里的面颊，向世人昭告着她的营养并没有很健康和充足。

到底是什么样的悲伤让她能够如此地作践自己？我蹲下来以便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仔细一看，她长得还是挺清秀的，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香气一样，简单、纯粹。这让我想起了某种白色的花朵，那种小小的绽放在绿叶间，像是生怕占了绿叶的生长空间一样，瘦弱的花朵。她脸上那种既绝望又悲凉的表情，让我的心也不禁跟着狠狠地痛苦着，我抬起右手想要去抚摸她的眼睛，希望能够止住从她紧闭双眼里流下的泪珠，但就在快要触碰到她的那一刻，我又及时地收回了手，不管是她对于我还是我对于她而言，都还只是一个陌生人，我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去给予她类似于朋友那样的温暖。

但我也不愿就这么离开，因为她身上有着我记忆里那股熟悉的味道，哪怕我很不习惯闻酒的味道，但夹杂在酒味中的那股香味能让我感到很安心。所以我愿意就这么一直蹲着，紧紧地被那香气环绕，顺便陪一陪这个喝酒喝到不管是情绪还是行为都不能自控的女人。

我就这么一直蹲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蹲了多久，我一边嗅着空气中的香气一边整理着大脑的记忆碎片，比刚才一片空白的情况好一点，但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现在则是一片混沌，好像自从那一道小闪电劈开之后，有什么东西就没办法躲藏，全都倾泻出来了，这些记忆片段似乎都长着嘴巴，争先恐后地想要告诉我那些我曾经遗忘的过去，可是我越是努力地想要听清楚它们所说的话，就越是觉得大脑嘈杂一片，嗡嗡嗡嗡，似乎是有成千上百个蜜蜂在我的脑海里飞舞着，炸裂般地疼痛。

我决定不再逼自己那么努力地想要搞清楚每张嘴想要告诉我的片段是什么，总有一天它们都会一一清晰地排列在我的脑海中。我现在比较好奇地是眼前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这么伤心，男朋友要跟她分手？家里有亲人去世？还是刚刚被高薪的工作辞退了？

就在我天马行空地幻想着这个女人的故事时，突然一个一闪而过的疑问像块重重的大石头积压在了我的心上：我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我到底，是怎么从这个女人房门反锁，窗户紧闭的房子外面，来到她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