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我大概读小学二年级,每天放学要排着路队回家。
走到人民医院附近,队伍中的我就开始有些紧张,因为路过人民医院的那幢楼房时,我们路队里的一个男生,长得黑不溜秋、个子最高,成绩却很不好的李来红,他有时候会突然大喊一声:“打到张xx!”而那个“张xx”是我父亲的名字。
他也不是每次都喊,这得看他的心情,或者他当时的注意力是否在这上面。但是,他每次大声喊的时候,必定引来路队里每一位同学的哈哈大笑,大家笑着的同时还要纷纷转头寻找我的脸,这样的效果令李来红非常有成就感,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据说,人民医院的那幢楼房的墙上,以前是贴有“打到张xx”的大字报的,“张xx”是倒着的,还被打了黑色的交叉。我没见过,别的同学也没见过,李来红也没见过,但他说他爸爸见过。
李来红家住在我外婆家附近。如果我要回外婆家,我就必须排在跟李来红同一个路队,要经过人民医院的那幢楼房。我最爱的人是外婆,最爱的食物是豆腐,我的外婆姓“齐”,有一段时间,我缠着母亲,要将自己的名字改成“齐豆腐”。如果不是因为那条路队里有李来红,不是因为那条路队必须经过人民医院,我是很愿意天天回外婆家的。
我母亲是中医院的医生,我们住在中医院的宿舍,宿舍很小,放了两张床,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大床我和母亲睡,小床是大哥睡。我大哥成绩非常好,也非常懂事,我经常在早上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听母亲叫大哥:“武儿,武儿,该起床了。”母亲的声音非常轻柔,我觉得母亲非常爱我的大哥。当然她也爱我,因为我最小,是唯一的女儿,听说,母亲是因为想生个女儿才生了三个孩子的,那时,我们很多同学家一般都是生两个孩子。
我的母亲,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人的样子,大概是受母亲的影响,再加上家门外总有不少李来红这样的人存在,所以小时候的我,在老师和外面的叔叔阿姨眼里,乖巧听话,虽然其实我是很倔强任性的。我的大哥,更加是家长们树立的学习榜样。我和大哥,是母亲的欣慰,甚至是她的骄傲。
二哥没跟我们住在一起,他住在外婆家。外婆家离我们居住的中医院并不远,我二哥经常会来中医院。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是快吃饭的时候,站在中医院的职工食堂门口。
看着笑微微的他,中医院的医生护士就笑:“刚娃子又来了。”
“格老子的,刚娃子,真是个油烟子”。
他们的意思是,我二哥的鼻子能闻到肉的油烟,每次中医院的食堂做肉,有肉吃,他准会来,站在食堂门口冲着大家笑。我曾经对二哥的鼻子感到很神奇,问了母亲很多次,她都只是好笑。问的次数多了,她才说:“哪里是他闻得到油烟?是你外公回家告诉他的。”外公是母亲单位的药剂师,人称“黄药师”。多年后看金庸的小说,我颇为外公的这个称呼自豪。
母亲有时会给我们讲我们小时候的趣事,讲到二哥时,她常常说:“他从小就懒哦,两三岁时我带着他睡,早上我起床,他拉着我不让我起,说,还笑一会儿,还笑一会儿。谁知道他为什么会把睡说成笑。”母亲还说:“他从小就好吃哦,四五岁时,我有时候回你外婆家,一进灶屋,就看见他搭个板凳,站在板凳上,在灶上煮汤烫饭。你说吓不吓坏人,烫到了,烧到了,怎么办?”
(2)
大概在二哥读初一的时候,他跟我们住到了一起,跟大哥一起睡那张小床。在这期间,我的父亲也可以经常回家来了,他还在农村,但隐隐约约听大人说,他平反了,虽然还在原先那个农村,但现在是公社干部了。
我的心里,并不欢迎父亲回家。父亲每次回家,二哥基本都会挨揍。二哥很调皮,成绩不好,但并不是因为他笨。
二哥在我们县城一中读书,在县一中,有许多讲武汉话或者讲普通话的老师,他们都是当初响应党的号召,大学毕业后,支援边远山区到我们那里,原以为在那里工作个两三年就又可以回到自己繁华的家乡,殊不知,很多人呆了几乎一辈子。这些人都是老牌子正规大学毕业,有真学识,所以,对这些讲武汉话或者普通话的老师,老百姓无比尊重与爱戴,对他们的话也奉若神明。
二哥的数学老师是说普通话的林老师,是个福建人,他在家长会上,用福建普通话说:“谁说这世界上没有天才?我们班的张刚就是个天才,不过这个天才不读书。”
不读书的天才二哥,确实常常有天才之举。每个学期末,学校会给每个学生退还一些学杂费,有时候有几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款项,我和大哥拿到钱,赶紧交给母亲。
有一次期末,二哥拿回了一张画,就是那种贴在墙上的年画,很漂亮,名字叫《天女散花》,标价0.12元。二哥说:“老师给我们退了一毛二的学杂费,我就买了一张年画,快过年了,贴在家里多好看。”我也觉得真好看,可也奇怪,为什么他们退回的学杂费这么少,我们退回了两块多呢!
二哥说:“你那是小学。”
我说:“大哥也退了一块多呢!”
二哥说:“每个班不一样。”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他被狠揍一顿,因为撒谎,而且乱花了一块多钱,简直可怕!
每个学期末的成绩单,二哥从不会让父母看到它的真实面目,要么涂改过,要么就是掉在了稀泥里,而且还被“不小心”踩了一脚,分数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的。二哥的花样很多,但结果亘古不变,一顿狠揍肯定逃不掉。
父亲脾气暴躁,狠揍一顿二哥解不了气,最后,他会从窗户将二哥的书包扔出去。我们的宿舍在二楼,临街,扔出去的书包如果不及时捡回来,是很有可能被别人捡走的。二哥虽然不爱学习,但还是极为害怕没有书包上学。后来二哥不害怕这件事情了,因为每次我都会及时去楼下将他的书包捡回来。最后发展到,父亲一开始教训二哥,我就往楼下跑,躲在窗户下,等着父亲扔书包下来。
那时,大哥不在家,他去州里读重点高中了,这在当时是很荣耀的事情。
父亲打骂二哥时,母亲表面也在骂二哥,但其实很多时候她是在护着二哥,而且,她常常因为父亲打二哥没有轻重而与父亲极大声地争吵,有时,甚至会发展成他俩对打。但是她也很伤心,为什么会在生了大哥这样的优秀的孩子之后,生了个二哥这样的孩子,有时候她会哭着说:“早知道,生下来我就把他掐死了多好。”
更多的时候,她说:“就是因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管得不严。又一直在外公外婆家,野惯了。”
二哥读到初三时,似乎更调皮难管了。有次下雨,比二哥放学早的我,去二哥学校给他送雨伞,到了他的教室门口,却发现教室里根本没有二哥,他的同班同学都看着我,表情各异,我又奇怪,又难堪,还害怕。
他的哥们儿过来告诉我:“你二哥好久都没来上学了,龚小芳不让他进教室。”龚小芳是他们的班主任。
我回家自然得将这个情况告诉父母。父亲那时已经从农村调回县城了。父母大为惊讶,因为二哥每天按时上学放学,谁知他根本就没去学校。母亲有些埋怨龚小芳心肠硬,对学生不好,尤其对我哥,自从她当班主任后,已经好多次不让我哥进教室,这不是逼着娃娃往歪路上走吗?父亲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养的娃娃不成器,怪老师有什么用?
中午,二哥回到家,一顿意料之中的打骂自然不可避免,二哥不像小时候那样任打任骂了,他一边哭,一边骂龚小芳,说总有一天会杀了她。他的话让母亲大惊失色,让父亲更暴怒,又是一顿耳光,最后冲二哥吼:“你个不争气,不学好的,你给老子滚。”二哥当真摔门而去,早已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和母亲,赶紧要跟出去拉住二哥,父亲却声色俱厉地制止了我们。
晚上,一直到快睡觉时,也不见二哥回家,母亲早已急得不得了,于是,父母和我,我们三个一起出门去找二哥。首先是去他的几个好哥们家找,他的哥们都是调皮不学习的娃娃,而他们的父母很少像我的父母这样严格管教。其中有一个叫王勇,他的父母是山东人,个子非常高大,王勇是他们最小的孩子,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父母,以为那是他的爷爷奶奶。他们对王勇有些听之任之的放纵不管。
找到他家,问:“张刚这几天来过吗?”
他父亲说:“好像来过。”
又问:“你知道张刚现在在哪吗?他和王勇在一起吗?”
他说:“不知道呢?有几天没见他们了,估计出去玩了。”
“去哪了?”
“不知道呢,他们说要去弄个沙袋回来,他们要练功。”王勇的父亲慢慢吞吞、糊里糊涂的话让父母更加着急,担心二哥他们做坏事。
在他的哥们儿家没找到二哥,深更半夜,我们三人仍在大街小巷寻找,垃圾桶里、桥洞下,我们都不放过。父亲跟在我和母亲身后,说:“这个娃娃今晚如果能在这些地方过一夜,这个娃娃就真的没得用了。”我和母亲都不理他,我们心里都怪他,每次都是他将二哥打跑的。
后来听说,二哥和他的几个哥们到了县城附近的一座山上,相传那座山上的水牢里,在抗战时期,关押过叶挺将军。二哥和他的哥们儿在水牢前喝了滴了鸡血的苞谷酒,摔了酒碗,发了誓言,今生今世结为兄弟,要有福同享,有难同担。
几个难兄难弟发誓不向龚小芳低头,他们要去王勇的山东老家,去当梁山好汉。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好汉”们到了州府,无盘缠北上,找到在州一中读书的大哥,大哥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早餐两个馒头分给几个饿极了的“好汉”,然后苦苦劝他们回家。后来,一个“好汉”的哥哥去州府将他们接了回来。
二哥回来前,母亲嘱咐、哀求父亲,这次回来了,一定别打他了。父亲不做声,似乎答应了,但是一见面,看见二哥头发长长,穿一件脏兮兮的警服,父亲说:“这个样子让人血翻。”两句话不到,耳光又上去了。我和母亲拼死拉住二哥,他才没再跑。
晚上,母亲拿出一块专门留给二哥的孝感麻糖,那是父亲在武汉出差买回的,那时,有好吃的,母亲总会平分成三份,我们兄妹三人一人一份。母亲将麻糖递给二哥,说:“吃吧!这么不听话,在不得吃。”(这么不听话,不配吃的意思)。二哥接过麻糖,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母亲大为惊讶,气得说不出话。我呢,眼巴巴地看着那进了垃圾桶的麻糖,觉得太可惜了,那时候,这些东西简直美味得不似人间应有。
(3)
二哥读高一,我读初一,我们兄妹俩到了同一所学校。没多久,初中部的同学就知道了我是大名鼎鼎的张刚的妹妹,调皮的男生不敢欺负我,还有些讨好我。可我并不觉得荣耀。每天上午,我们上完早读课,在操场做操时,二哥才斜挎着他的脏兮兮的军用帆布书包,大摇大摆地走进校园,初中部的调皮男生们用崇拜发光的眼神看着他,说:“张毅,你的哥哥。”我当然知道那是我的哥哥,可我羞愧地无地自容。
二哥对我非常好,有时候我们班搞劳动,他会去我们班帮我。有一次,我们兄妹俩抬着一筐土,一个女同学从后面拍我一下,我和二哥一起回头,那女同学惊叫:“哇!你俩长得好像啊!”那时,日本电视剧《血疑》风靡,我也像我们班的女生一样,留着“幸子”头,短发,像个小男生。
那个时候,并不是家家户户有电视机,但大街小巷都是录像厅,放打打杀杀的港匪片,像我这样的好孩子是从不去录像厅的,但路过时,也能听见那劲爆的打斗声。八十年代的港匪片催生了数不胜数的小县城“英雄”。像我二哥这样的男孩子,哪个没有当“大哥”的梦想?
有时候,我们下晚自习时,会突然听见前面传来打斗声,骂声,哭喊声,皮带抽到人身上的、抽打到地上的声音,石头砸到地上的声音。大家都知道这是“油子娃”(小混混儿)在打群架,吓得往相反的方向跑,我却朝着打架的方向跑,同行的女生不解:“你干什么去呀?那有什么好看的呀?”我是要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二哥。幸好,这种场合,我基本没见过二哥。父亲的管教严厉,是非常出名的,不但二哥怕他,他的哥们也非常惧怕我父亲。
二哥很少参与群架,但跟人打架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有时候吃饭的时间,他先吃完,就出去,在中医院的大门口站着。不一会儿,我们在楼上就听见楼下的门口人声鼎沸,有二哥的声音,我们急慌慌地跑下去,就看见他拿着一根扁担跟在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后面猛追。父母拼了命才将他拦下。母亲常常说她自己:“时时刻刻像手里端了一碗烧开的油。”
最严重的一次,吃过晚饭,他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出门去了。二哥那时十六七岁,长得很帅,很多人夸他,他自己也很看重外表,出门从来都是收拾得山清水秀。那天晚上,二哥很晚才回家,回家吓死我们了。白衬衫上全是血,一条手臂被严重砍伤。
原来他出门时,跟一个哥们儿一道,在半路遇上了一个比他们年龄小的“油子娃”,那是个真的“油子娃”。那个“油子娃”站在路边,看着二哥和他的哥们,叫了一声二哥的外号,据说二哥的那个外号在县城的江湖上颇有些响亮。二哥停下来,看了那个吊儿郎当的小“油子娃”一会儿,走过去,捏住他的下巴,说:“这个也是你能叫的?”晚上,二哥一个人回家,走到一个没路灯的地方,身后有人叫他,他回头,一把沙迎面撒过来,迷了他的眼。是那个小“油子娃”带着几个兄弟,人人手上有刀有棍。幸亏二哥身体强壮,而且天天到体育场跑步、练单双杠,在家打沙包,那时,他和他的那帮哥们一门心思要去考武校或者去当兵。
二哥被砍伤,行动不便,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都是我帮他洗头洗脚。
二哥被伤得这么重,父母却没有报案也没有去找对方的家长,他们觉得自己的娃娃也有错,他们估计被整怕了,很多事都是息事宁人。二哥和他的哥们却咽不下这口气,组织了报复行动。对方也不是吃素的,被报复后,也组织报复,据说对方已准备了杀猪刀和砍刀。眼看着要酿成大祸了,父母将二哥锁在家里不让他出门,一面跟他的哥们儿的父母见面,约定各自管好自家的娃娃;一面跟那个小“油子娃”的父母见面,赔礼道歉,好话说尽。终于避免了一场大祸。
那时,父亲不敢动不动就打二哥啦。在家里,二哥是母亲做家务活的主要帮手。有一年冬天,母亲说他生煤火的方法不对,他火气很大地说:“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刀法。”被父亲听见了,父亲觉得他说话粗鲁,尤其是对自己的母亲说这种话,实在没家教,父亲骂二哥,越骂越生气,又动手打他,还抡起椅子朝二哥砸,二哥抬起手臂挡了一挡,那把椅子的椅背断了,自此之后,父亲不再对二哥动手了。
二哥读高三,临近高考,他突然懂事了,想要考大学。他的初中老师说过他是个天才,还真没说错。他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
一个周末,我和二哥去外婆家,吃过晚饭后,我们跟舅舅一道,准备一起去看场电影,因为觉得二哥这段时间学习用功,可以轻松一下。迎面来了一群人,看穿着打扮,是附近农村在城里打零工的农民。我那年读初三,个子已经像个大人了。跟那些农民擦身而过时,他们嘻嘻哈哈的,有一个人故意撞了我一下,他们笑得更大声了。我嫌弃地扭了一下身子,皱起眉。走在我旁边的二哥,扭头问我:“他们干什么?碰到你了吗?”我知道二哥性格火爆,所以我说:“没事。”可二哥仍从我的脸色上看出了什么,他回身,一拳直冲刚才故意撞我的那个人,那人大叫起来:“唉呀!把老子的门牙打掉了。”人群大乱,几个农民跟二哥打起来,他们人很多,慌乱中,二哥夺路而逃。几个农民紧追不舍,但还是让二哥从一条山路跑走了。
几个农民悻悻而归:
“格老子的,几个大人搞不过一个娃娃。”
“这是个什么娃娃?太厉害了。”
那些农民认识舅舅,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前面黄药师家的,我听见他刚才叫黄药师的儿子舅舅。”
农民们去派出所报案,那会儿正在严打,派出所很重视,几个公安带着一大群农民来到舅舅家,舅舅和我都还没敢回去。他们又来到中医院我家,二哥已经换好了一套衣服坐在桌前学习呢!公安和那些农民都认为刚才一拳打掉别人四颗门牙的小子,不可能是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学生娃。
公安带着农民离开,但是说,明天会再去外婆家,找到舅舅,会继续调查这件事情。那是严打期间,街上不时传来警车的鸣叫声。父亲在窗户前站了很久,半夜时分,带着我和二哥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二哥被关进看守所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和母亲去看守所接他回家。在接待室,一位公安接待了我们,母亲让我叫他:“顾叔叔”,他是我们家的熟人,他说:“刚娃子来的时候,要给他剃光头,他对人家说,别给我剃光头好不好?我出去还要参加高考。但也不敢违反规定啊,头还是剃了。不过不是很光,留了点头发茬,回去几天就长出来了。这几天在里面也没怎么吃亏,都挺喜欢他,这个娃娃机灵得很。”
又看看我们母女,专门叮嘱一句:“等会儿哥哥出来了,妹妹不准哭哈!”可是,二哥出来时,我一见他,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二哥出来后,因为是个光头,他不好意思出门,每天在家复习。那段时间,法国电影《佐罗》正在我们县城播放,二哥也非常想去看,一个夜晚,他戴着草帽去观看了《佐罗》。
半个月后,他顶着光头,参加了高考。
(4)
二哥并没考取多么好的大学,对他这种基本在打打杀杀中度过,只是在高三学了一年的学生而言,亦是情理之中。毕业后,他分配到父亲所在的单位工作。
在这之前,大哥从省重点医科大学毕业,由于没有关系,大哥没像他的同学那样留在省城,而是被分配回老家人民医院。大哥是个钻研技术的人,没几年,他就成为我们当地颇受人尊重的外科医生。
人民医院的王院长,从农村医院调上来,据说有很硬的后台。我读高中时,经常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他的老婆,他的老婆是他在农村时娶的当地的农村姑娘,后来跟着他到了县城。据说他到了县城后跟人民医院的一个女医生关系暧昧,嫌弃他的老婆,他的老婆想要挽回丈夫的心,就学那个女医生,每天化妆,但她化的妆,其实就是在脸颊处涂两个红红的红脸蛋,让人不忍直视。
有一天,在医院的中层干部会议上,王院长对干部们说:“你们要懂得珍惜,要感谢我把你们捡进了这个篮子里,别他妈不知好歹。比方说那个张武,不管他技术多好,业务多强,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好歹,他就不是这块料,我就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不会把他往这个篮子里装。”
这应该是王院长与中层干部们的体己话。可是,那些中层干部中,有一个那段时间正被王院长“穿小鞋”,恨他恨得不得了,于是在一个晚上来到我家,在我家的客厅,对我的家人们复述,“传达”了王院长的这一番话。
大哥眼里流露出一瞬间的迷茫,但转瞬间,他就扶了扶眼镜,笑一笑,没事了。二哥冲口而出:“他妈个x的,王良庆。”父母一起瞪着他,异口同声:“唉!”他们是责怪他不该这么说,也担心隔墙有耳,怕话传到王院长耳朵里去。二哥横他们一眼,起身进了房间。
第二天,吃过午饭,二哥来到人民医院的大门口,那里有几张台球桌,很多年轻人爱在那里打台球,生意非常好,也很热闹。二哥是那里的常客,大家跟他熟,也欢迎他。
将近下午两点半,上班的时间快到了,王院长骑着一辆气派的自行车远远地过来了,一路都有人恭敬地跟他打招呼,高高在上的王院长,在自行车上矜持地点头。
二哥拿着台球杆,站在人民医院的大门口,大门并不很宽大,二哥站在那里,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用台球杆指着自行车上的王院长:“王良庆,你给我下来!”
王院长愣住了,周围的人群惊呆了。
王院长缓过神来,声色俱厉:“你是哪里来的流氓?你想干什么?”
“老子是流氓?你才是流氓!张武哪个地方没做好?他是出了医疗事故,还是迟到早退了?你有什么资格在干部会议上那样说他?”
那时是暑假,读大学的我,正在家度假。我听见楼下人声鼎沸,不一会儿,门被砸得震天响,我打开门,脸都被气歪了的王院长冲进来:“你爸爸呢你爸爸呢?”
我惊讶地看看他,再看看跟在后面的一大堆人,说:“他上班去了。您找他有事吗?”
“你们家那个张刚,太没有家教了......”他的话还没说完,二哥也进来了,他说:“你别在我家里闹,走走走,老子们两个去组织部,去问问组织部长,你这样说这样做对不对?”
似乎是“组织部”几个字起了作用,王院长的气焰弱了点。这时,穿着白大褂的大哥也挤进来了,他扶了扶眼镜,对他的院长说:“你也是的,我又没惹你,你没事拿我来说什么?”转头对二哥说:“算了,张刚,算了。”
那天晚上,父母回家,破天荒没提这事。
九十年代的公职人员下海潮中,二哥也下海了,因缘巧合,到了华东一个著名的城市,进入房地产业。二哥的事业发展得很好,成为华东某著名房地产公司老总,不但在华东,在长沙、北京也都有项目。
在我们老家,二哥绝对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人们对他的成功的传说很多,但父母心里,其实仍是非常担心的,因为二哥很少跟他们谈起自己的事业,而他们又不怎么敢过多地向他打听。
那年,一个著名的篮球赛在二哥所在的城市举办,二哥让人开车来老家接父母去观看。父母对于看球赛倒不是很感兴趣,但能借此机会亲眼看看二哥的公司,他们非常激动。
在二哥公司的亲眼所见,父母放心了,也开始津津乐道二儿子的成功。那次,陪同他们一道的我,当时却有些担心,我听见二哥在电话里骂他的一个项目经理:“放你妈的狐狗屁!”
我私下找了他的副总,也找了几个经理,分别对他们说:“我二哥这人,我最了解,他就是脾气暴躁,说话粗鲁,但心肠好,请你们要多担当点他的脾气。”副总和那几个经理说:“你放心,大姐!大家了解张总的性格和为人,一般人,三个月,就会被他收复!他有能耐,有担当,为人义气,他不会让人吃亏。关键时候都是他护着我们。”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