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是古时江南常见的交通工具,以其灵活方便、价格便宜,不误行程的优点,受到人们的喜爱。狭小的船舱,陌生的旅伴,单调的浆声,寂寞的长夜。那些出门求学的儒生,外出经商的小贩,化缘求佛的僧人,走亲访友的旅人,坐着无聊,又难以入眠,便以闲谈消遣。虽是乡野小民,却也不失学识博见,天文地理,鸡毛蒜皮,大俗大雅,小人小事,上下五千年,无不成为趣谈。《夜航船》是一本记载了作者张岱目之、闻之的俗事趣闻的散文集,是一部有趣味的百科全书,问世三百年来一直以秘本流传,得到鲁迅、余秋雨,贾平凹等文学大家的推崇。
张岱是明末清初的大才子,仕途失意,又遭明朝灭亡,满腹才华无处施展,只能嘲笑自己:功名落空,富贵如梦,做忠臣怕痛,扛锄头怕重,于是只好说说段子,写写小品文。他在《夜航船》的序言中讲了这样一个段子。有位僧人与一位文人同宿于夜航船中,文士高谈阔论,僧人敬畏慑服,双脚蜷缩而眠。过了一阵,僧人感觉文士言语中多有破绽,就问文士说:“请问这位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还是两个人?”文士说:“是两个人。”僧人又问:“这个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文士说:“当然是一个人。”僧人听了笑着说:“这么说来,还是让小僧先伸伸脚吧。”
拥有知识才有伸伸脚的资格。《夜航船》二十卷,内容包括天文地理、诗词曲赋、医卜星象、怪诞奇闻,洋洋洒洒十多万字,作者撷取历史长河中的文化常识,运用娴熟的写作技巧,传递他学以致用的理念,以期扭转当时社会上读死书,死读书的不良风气。全书知识广博浅显,表达简洁切要,语言风趣幽默。有人说,如果只读一本书,就可广闻博见,非《夜航船》莫属。
一、知识的选择以文化日常为标准,广博而浅显
五千年文明就像夜空的繁星,即使是学者,穷其一生也无法穷尽,更别说是普罗大众。夜航船上的凡夫俗子,没有几个是博览群书的文人,他们大多是把道听途说当成学识,把死记硬背当成学问,为了普及文化常识,让三教九流都能读懂此书,作者选取古献文典中涉及日常生活的浅显知识,编撰成册,取名《夜航船》。
人们在无聊之时,偶尔也会仰望天空,俯察大地,思考人生,像屈原那样问天、问地、问世间。会产生许多的疑问,诸如什么是九天,二十八星宿是指什么,人死后到哪儿去了,急急如律令是什么意思?等等,心中的疑惑找不到答案,只得向书本学习,向他人求教。此书汇集了包罗万象的文化常识,就像一座小型图书馆,内容广博,从诸子百家到宫迁秘闻,从草木花卉到鬼怪神异。时间和地域跨度大,从三皇五帝到明末清初,从西域边陲到江南水乡。知识浅显,从日月星辰到东南西北,从吃饭穿衣到家庭人伦。阅读此书,就像坐在夜航船上听人闲聊,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
乘坐夜航船是苦旅,听南来北往的陌生人闲聊获得知识和愉悦,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是“东隅”“桑榆”是指什么,又是从哪儿流传下来的?我们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日月卷》指出,“东隅,日出之地;桑榆,日落之地。日指扶桑,谓之及时。日经细柳,谓之过时。”
道士做法,通常会画符,并念符咒:“急急如律令”。律令是什么?《资暇录》记载:“律令”是跟随雷神左右的动作敏捷的小鬼,擅长奔走,与打雷相关联,所以方士念符咒时都说:“急急如律令”。
又比如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是民俗,民俗是怎样形成的?为什么吃粽子和赛龙舟联系在一起?书中这样说:“屈原以五日死,楚人以舟楫拯之,谓之竞渡。又日:五日投角黍(棕子)以祭屈原,恐为蛟龙所夺,故以龙舟以逐之。”原来扔棕子是祭祀屈原,竞渡是划船去救屈原,赛龙舟是驱赶恐龙。
这些内容既有趣又长知识,既可作谈资又可做学问。作者选取4248个文化常识,寻文理,重考证,娓娓道来,如沐清风。常识是植物生长的阳光雨露,是人们成长的必备知识,能让人有底气伸伸手脚。曾经有女大学生被人贩子拐卖,有博士生落入传销窝点,有学者被神医忽悠,只因为他们丢掉了常识。
二、内容的表达以短篇趣谈为形式,简洁而切要
浅显的知识容易沦入流俗,深奥的道理容易枯燥乏味,作者以知识条目和趣味故事的方式把知识碎片化,可以随时读,也可以随时放下,像《论语》中孔夫子和学生谈话一样,不管哪一页打开,都不影响阅读效果。
比如关公是忠义的象征,民间已经把他上升到了神的境界,称他为“寿亭侯”,事实上汉代封关公为“汉寿亭侯”,“汉寿”是一个地名;亭侯是爵位。类似的名词和词语还有很多。比如“难兄难弟”,现指落难的兄弟,事实上说的是兄弟功德不相上下,兄卓尔不群,没人做得了他的哥;弟俊异出众,没人能做他的弟。又如“沆瀣一气”,“沆瀣”是指夜间的水气和露水,不是臭气。那是唐代乾符二年,崔沆任座主,取中崔瀣为门生,有人便说,考官和考生,沆瀣一气。这些内容都是作者通过文理考证,追根溯源到最初的记载,找到词语背后的故事。
书中还有许多短小的故事,都是选自古典文献。比如《列子》中的忧天坠,“杞国有人常忧天坠,身无所寄,至废寝食。比人心多过虑,犹如杞人忧天。”又如夸父逐日,“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旸谷之际,渴欲得饮。赴河饮不足,将北走大泽中,道渴而死。“这些熟悉的内容,作者没有照本抄录,而是用自己的语言改写,去掉前枝后叶,凸出主干,显得简洁明快,直达核心。
文体的形式必须为内容服务,符合特定人群的欣赏口味。夜航船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谈话只是为了消磨时光,知识必须以趣谈的形式呈现,长篇大论没人听,陈词烂调让人厌,不知所云让人烦,只有言之有物,推陈出新,奇闻妙谈,才能赢得听众。
莫言说:“仙鹤的腿很长,你把它砍一截它不高兴,水鸭的腿很短,你给它接上一块它也很痛苦。”内容决定形式,短小的段子是谈话的最好形式。
三、语言的运用以日常用语为载体,风趣而幽默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会讲出不同的效果,区别在于语言的运用。比如作者形容华山的险,没有正面描写山体的陡峭,而是讲了一个韩愈登山吓哭的故事。
“韩昌黎夏日登华山之岭,顾见其险绝,恐栗,度不可下,据崖大哭,掷遗书为诀。华阴令搭木架数层,绐其醉,以毡裹缒下之。”这则故事,读来让人忍俊不禁,风趣的语言给人留下华山险峻无比的深刻印象。
古人写诗讲究炼字造句,诗人卢延让曾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诗句,苦吟诗人贾岛更是写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在讲究诗词格律的唐宋时期 ,文人之间的改诗也留下许多故事。比如张詠诗日:“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才日:“恨字未妥,宜改幸字。”一字之改,诗境立变,萧楚才被称之为“一字之师”
有把诗改妙的故事,就有把诗改庸的笑话。王安石是宋朝的改革家,也是有名的大文学家,他读到王籍的名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便觉不妥,动笔把两句改成一句,“一鸟不鸣山更幽”,被黄庭坚嘲笑,称他为点金成石手。
皇帝金口,说错了也只得以错就错,比如皇帝船过无锡的浒墅关,错把浒读为许,从此作为地名的浒读作xu。皇帝撒谎欺骗龙,一夜五更变四更,“明初沈万三有聚宝盆,凡金银珠宝纳其中,过夜皆满。太祖筑陵南门,下有龙潭,深不可测,以土石投之,决卦不满;太祖取盆投之,下石即满,且诳龙以五更即还。今南门不打五更,至四更即天亮。”
语言的运用决定作品的风格,小品文的语言,形成率真自然、清新清俊、风趣幽默、诙谐不羁的文风。文如其人,作者在给自己撰写的墓志铭这样说:“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他的所有爱好都在书里有所体现。
四、不妨以好玩的心态对待人生苦旅
天下学问,唯夜航船中最难对付,作者写书缘由不过是给夜航人以谈资,减轻旅人的愁苦。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妨以好玩的心态来对待人生逆旅。
比如:“研墨出沫,用耳膜头垢则散。”边磨墨边掏耳抓头垢,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
又如“血污衣,用溺煎滚,以其气熏衣,隔一宿以水洗之,即落。”用尿洗,还要把尿煮沸了用,把尿气当84消毒液了。
“治脚麻法,口称木瓜曰:‘还我木瓜钱,急急如律令!’一气念七遍,即止。”治疗脚麻念咒语,这是治脚麻呢?还是玩游戏呢?
人的一生中能遇到一个有趣的灵魂是幸事,张岱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和他一起坐一趟夜航船,听一席谈,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生是一场长途旅行,多么乐观,就有多么好玩;多大学问,就有多大空间,只要我们不失赤子之心,一路都有妙景可赏,也有奇闻可听,更有好文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