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陆是我们公司的亚太区物流总监,他是我的办公邻居。我们公司比较国际化,具体表现就是谁都没有独立办公室,大家一律在开放式办公区就坐。人事部通常把级别相近的同事们扔进一个格子间。
据老陆自己说,我来之前,他跟人事部交涉了若干次,要求换座位。他说受不了有个做审计的人天天跟猫头鹰似的盯着他,什么小动作都搞不了。人事部的人才不吃这套:“你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你是亚太区物流总监,跟新来的亚太区审计经理挨着坐,合理。”
我还真不知道以前大家这么不待见我呢。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老陆正坐在我的桌子上,大口吃我的秶饭团。如果我买了早点又忘记吃,老陆总归会惦记着帮我吃掉,美其名曰“不要浪费粮食” 。
我劝他:“马上吃午饭了,你也不怕撑着。你看看你这肚子,每次进门,人没进来呢,肚子先进来了。”
老陆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垫一口儿。我这个是健康的胖。上周末咱们打羽毛球,我打了一个小时。你们几个不中用的,才半个小时就坐地上,浪费钱!”
这话倒是真的。老陆打羽毛球的时候躲闪腾挪,极其灵活敏捷。我说他像洪金宝,他听完乐不可支,说我夸得好。
我自己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老陆混得这么熟。他自豪地说,他跟全公司的人都很熟,这是他的看家本领。
我一般只有一半的时间在上海办公室,其余的时候出差在路上。亚太区十几个工厂,原则上每年要走一趟。回到公司以后,也会有几个大箱子寄到前台,里面是满满的抽样材料等我一页页过目。这时候我发现老陆的好处,他通常义不容辞,帮我把纸箱一个个从前台搬到座位。
老陆大发感慨:“我家孩子将来可不学财务,原来这是个体力活儿。让女生干这个,简直没有天理。哎,你天天做得苦大仇深的,有意思吗?”
真是隔行如隔山,跟老陆没法讲道理。我说:“都跟你似的,天天嬉皮笑脸的。我老听你电话里训人,敢情你不用做具体事情。”
这话老陆可不爱听了,“我不干具体事情?不好干的活儿他们才推给我呢。上个月,法国码头工人罢工,供应商货柜发不出来,我天天跟这儿耗到半夜处理这事儿。你去湖北出差,根本就不知道。”
原来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我只听见老陆天天冲着电话喊什么“门到门,港到港”。用英文说就是“door to door, port to port”, 听着合辙押韵,其实背后亚历山大。
如果零部件配套厂供货不及时导致整车厂生产线停线,我们要按合同赔偿整车厂----每分钟八百美元。所以,“停线了”从来都是厂里生死攸关的大事。与此同时,我们公司学丰田汽车,不允许积压库存。老陆他们物流部被两座大山压着,左右为难。多亏他大大咧咧,换个神经脆弱的,还真撑不住。据说老陆的前任就是因为压力太大辞职的。
02
我在上海工作比在北京的时候顺手得多,毕竟有了正式任命,大家服气不服气,表面都会保持客客气气。上海厂财务部有一些业务问题,也会拿来一起讨论。
有一天财务部的小姑娘拿着几张报销单过来,面有难色。我仔细一看,是张总的差旅费,里面有笔单据是酒店房间的酒水。酒店房间小冰箱里的东西一般都巨贵无比,什么一袋坚果50元之类。所以公司有明文规定不给报销。至于酒精性饮料,无论何时何地消费,100%不准报销。
我说:“你是不熟悉公司政策还是怎么了?”
她说:“我不敢拒这个单子。张总可是亚太最大的头头,万一他把我开了咋办?我还指望公司帮我办上海户口呢。”
张总的办公室随亚太总部迁到上海了,离工厂大约45分钟车程。我们把这个时间掐算得很准。每次他前脚出门,他的秘书就赶紧给我们总经理秘书打电话。于是张总光临之前,我们有45分钟时间整理内务。
说起来这又是老陆的功劳,他把张总的秘书杰西卡拉进了我们的羽毛球小组,还经常占便宜没够儿地手把手教人家打球。一来二去,杰西卡就成了我们的消息树。为此,老陆被工厂总经理口头表扬若干次。大家都有桌面不整洁随意过日子的时候,谁愿意被张总没头没脸地训斥啊。
我把椅子蹬了一脚,滑倒老陆的桌边。他难道正经一回,正眉头紧锁,盯着电脑写东西呢。我说:“打扰一下啊……”
“正忙呢,别打扰。“ 老陆快速回头撇了我一眼,”哎,你外套是不是穿反了?”
我低头一看,身上的针织衫确实是里儿朝外穿的。昨晚电话会议到两点钟,早晨起晚,慌里慌张地打车来上班。看来以后不能穿这种针织套衫,西服就永远不会穿反。
我跑去洗手间快速整理了一下,又把椅子蹬了过去。老陆说:“这么殷勤?不正常。有什么事儿求我?”
我说:“帮我把杰西卡约到工厂来,我有点事情和她谈谈。”
老陆问:“什么好处?以前吃过的东西不算啊。”
好处就是我花了两个小时坐在老陆的电脑前面给他写年终总结。他前面写了一小半,我改了几句,火冒三丈,如数删掉----老陆的英文实在太随意了,就他自己懂,改都没法下手改。
最后他坐在桌子上用中文口述,说到得意处就猛喝一口茶,我狂敲键盘,给他转成英文。时不时还得提醒他,“你喝茶的时候声音小点行吗,咕咚一声,地动天摇。打扰我的思路。”
老陆拍拍自己的肚皮,很满意地说,“工作总结还是要写的。不写,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干。也不知道张总给我加多少钱。”
杰西卡来到工厂,看了单据也吓了一跳,“报销单是我替张总做的。那天肯定事情太多,就一块做进去了。” 她立马拿走了全部错误单据回去重做。
我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过了几天,老陆述职回来,神秘兮兮地过来:“张总有请。”
张总的办公室还是那个样子,我怀疑他把全套办公家具直接从新加坡空运过来了。我进去打个招呼:“张总好,好久不见。”
他说:“我还想你过了两年是不是学圆滑点了,看来还是没有。”
我正在想他暗搓搓地指哪件事。他自己说了,“那几张单据是我故意留下的,看你有没有胆量拒了。”
“原来是为这个呀。” 我说:“总不能让这等小事坏了您的名头。”
张总点点头,“我和你老板商量了,沙 特那个厂缺个财务董事,你先顶上。”
沙 特不许单身女人出差,我每年打电话参加两次董事会就行。沙 特工厂的总经理觉得张总就是成心逗他们----让女人做他们的财务董事,分明是不重视我们。嫌我们沙 特工厂销售额小是吗?我们利润率全亚太第一!
其实这也是我被赶鸭子上架的理由。每个工厂都有财务董事,亚太区的头头们忙不过来,就抓几个顶缸的。沙 特厂的确利润奇高,(当地有钱人太多,买豪车配件不还价----便宜了人家还不要呢。)所以不去亲临视察也没事儿。我当这个董事又省差旅费,又能把活儿凑合干下来,还省的张总他们亲自出门,简直几全齐美。
那时候可视电话会议还没有普及,用不着蒙上脸跟沙 特工厂开会,我只要提前把功课做足即可。我把他们内部流程管理的遗留问题作为改进意见提出来,要不然他们的董事会每次都是一起拜年,花好月圆,太容易过关了。
老陆在旁边听到我在电话会议里自我介绍,差点没被我的茶叶蛋噎着。后来他揪住我核实半天,搞明白这是个虚职,这才心里平衡一些。他觉得自己也该弄个董事当当。他去了沙 特多少次啊,顿顿吃不饱饭,每次都饿瘦一圈。回上海之后,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去喝豆浆。
03
老陆的队伍带得不错,他招的工厂物流经理基本都能做满三年。人员稳定了,比什么都强。否则天大的事情都得放一边,走招聘程序,看简历面试。当老板的走这套流程其实也很烦。
我发现他招人有个特点就是百花齐放,什么学历背景都有,什么工作经历都有。有的部门经理甚至是快速消费品行业背景的。我实在看不出他怎么挑出来这些精英的,特意找他请教。
老陆被人问到痒处,无比得意。他说早就看不惯财务部非复旦财大不要,工程部只收清华同济(老陆自己是清华的)。他选人的时候更注重工作经历而不是学历背景,面试的时候两个基本原则,来人必须 “不谄媚,不烦人”。
不谄媚意味着态度不卑不亢,那么这人以后工作也会三观正确坚持原则。不烦人是说这人多少有点业余爱好,言谈有趣;这人如果一板正经,呆板无趣,放在办公室里大家都很无聊。
我暗自心虚,自己是不是属于“烦人”那一类。老陆安慰我,“你乍一看烦人,聊一会儿就发现不太烦人。不用往自己身上套啊。”
老陆新招的物流女经理苏菲绝对不谄媚。新官上任三把火,苏菲天天狠查贵重金属库存,所有客户一个月内拜访完毕,是不是她的事情她都管。她去重庆出差回来,居然一手提一个5公斤重的次品上飞机。回到工厂就逼着质量部经理全面检查产成品。
老陆毫不客气把功劳拿过来一半,他的最新结论是“拼命三娘”比“拼命三郎”还狠。近的有苏菲和我,远的有他老板。
他老板是个美国女人,就任全球物流副总裁多年。上次来上海出差,她的车撞在杨浦大桥的桥墩上了。全部气囊弹出,当年的奔驰即刻报废。她留下司机处理现场,自己打车到公司。开完会议之后,她才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么个车祸,所以晚了五分钟。
老陆感慨:“死里逃生的车祸啊,她跟没事人似的,换我得筛糠筛一天。你说她是人类吗?”
我们公司类似的非人类确实太多了。有个部门经理开会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晕了过去,他才不过35岁。
我自然比不上老陆老板的巾帼气概,只是默默地做分内的事情。但是,不知不觉中,手里的事情越做越多,出差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按理说我按照流程做审计出报告就可以了,偏偏我以前做过所有财务总监的活儿。每次亚太区有财务总监辞职,新人没招来的时候,我就变身临时财务总监去补缺。
出差回来,我还有一堆落下的份内工作要补上。那时候每周大约工作八十个小时左右。老陆他们的羽毛球活动我好久没去了,一天到晚坐在办公桌前面忙活。
有一天中午,老陆招呼我去吃午饭。我站起来之后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剧痛,站在那里不能挪动脚步了,动一动腰部就是钻心地痛。老陆让前台帮我叫车去医院,工厂总经理听说了,让我用他的车。老陆说:“我抱你上车?”
我咬紧牙关说,“边儿去,找把椅子推我。”
东方医院值班的医生一会儿说这是腰扭伤,一会儿又说是腰肌劳损。奇怪的是,他们把我放在急诊室的硬床上,给我腰部缠了一块大毛巾,我立刻就不疼了。(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叫腰椎突出压迫神经,一个小手术可以治好。)
我责怪老陆:“怎么没把我的笔记本电脑带来?我晚上还有个报价会议呢。”
老陆满脸的不可思议,“你疯了?还笔记本电脑?还电话会议?弄不好你会坐轮椅知道吗?这个公司没你照转好吧?”
那时候的我不明白老陆的话是金玉良言,还是要求司机回去给我取电脑。接下来的几天,我按照医生吩咐平躺在床上,手提电脑架在眼前,所有紧急的活儿都给处理了。
回到公司之后,我发现老陆有点变化。他时不常穿件熨烫笔挺的白衬衫上班,午休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他搭在椅背上的订制西装。穿戴一新的老陆居然有了几分精英气质,让我很不适应。我侧面打探:“哪儿约会去?”
老陆根本不上钩儿,“回头告诉你。”
生活中唯一不能缺少的就是变化,大家对变化习以为常。有几个部门经理辞职回归国企,就想回归早九晚五的正常生活,还有几个出国的。公司里每个周末都有送别晚宴。
有一天老陆过来了,脸上少有的郑重其事。“那个什么,我辞职了,一个月之后走。先别告诉别人。”
老陆自己出去开公司创业了,名片印得很低调,头衔是“咨询顾问”。我问他:“嫌张总钱加得少了?还是怕跟拼命三娘们竞争啦?”
老陆说:“换个活法。在这里做一辈子,又怎样?我的职位已经到头了,出去看看也差不多。照现在这个做法,我光荣退休的时候就得坐轮椅,就跟你那天似的。你说,谁推得动我?我打算单干五年,实现财务自由,然后坐游轮环游世界去。哎,听说游轮上有24小时自助餐!”
后来老陆回公司看过我们一次,受到夹道欢迎待遇。总经理比尔看见他就是当胸一拳,搂着他的肩膀问:“累不累?我就问你累不累?想回来,我给你留个位置。”
老陆很无奈地说:“我是才出虎穴,又入狼坑。单干实在是太不易了!我今天上午还开叉车来着,一会儿得去海 关当孙子去。不过,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再干一阵儿再说。我的位置留着,不许给别人啊!”
我想,聪明练达如老陆,应该用不着任何人给他留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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