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注定
五月初五那日，三界同欢。衣袂飘飘的神仙姐姐，气宇轩昂的牛魔王哥哥，都想去逛逛人间。作为得道的神仙妖怪，想让自己变得多美就能变得多美，想让自己变得多帅就能变得多帅。
有法术就是乐无边啊。
大概最能给他们带来这种优越感的就是逛逛人间了。神仙可以长生不老，神仙吐口仙气便是山珍海味。再看着凡人们生老病死的凄苦，看看凡人想吃碗米饭还得哼哧哼哧从春天忙到秋天，那种油然而生的满足感啊，足够他们回味一年的了。幸福不就是从比较中出来的么？神仙也未能免俗。
所以但凡在人间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都会从天而降，成为穷亲戚家的座上宾。也是，谁家还没有个穷亲戚呢？纵然你贵为上仙，抑或修炼成精，也一定和人间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小青蛇就是跟着姨妈来人间拜访她远房的舅舅的女儿的姑妈的外甥女的。作为一条闲不住的小青蛇，让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听那些大人们各自炫耀彼此的幸福，她可没有兴趣。便偷偷溜到附近的一座山上玩去了。
那年，法海还不是法海，只是一个满山里放牛的放牛娃。
放牛娃照例把牛赶到山里后，就带着小伙伴们撒起欢来。他们爬树摘野果、掏鸟窝，他们入水抓鱼摸螺。他们还在水里山上设置了很多粗糙却极其有效果的捕猎神器。
在山里玩得不亦乐乎的小青蛇一看到小溪，摸了一下自己的满头大汗，小眼睛滴溜一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起泳来。溪水清凉，小青蛇游得不亦乐乎，忘了时间，突然觉得有点饿，便开始觅食。她扭动着小身体东张西望，看到一个瘦长的竹笼里有一只肥美可口的山蛙。她滋溜一下就钻了进去，用身体把山蛙团团围住。
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山蛙因为小青蛇带来的温暖开心不已。他深情地看着他的救命恩人。那份温暖包裹得他越来越紧，让他眩晕令他着迷。
就在小青蛇流着口水的时候，小竹笼突然被人从水里提出来。小青蛇一个趔趄，把裹在怀里的山蛙给甩了出去。
“老大，老大，快看。我们捕到了一条青蛇，中午可以喝蛇粥了。”
放牛娃走过来抓住笼子低头看了一眼，他看着竹笼里小青蛇抛过来的滴溜溜的小眼神，不知道为何就心里一颤。他甩了甩手对他的小喽啰说：“今天我们抓了几条大鱼又捕到几只野鸡和兔子，这条小蛇塞不了牙缝，放生吧。等它长大。”
小喽啰听话的打开笼子，把小青蛇和山蛙倒到了地上。小青蛇滋溜一下钻进了深山，山蛙深情地望着她的背影，终于一蹦一跳的离开了。
他因为不屑于吃你而放生了你，你却以为他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而心生热爱；她因为想吃掉你而靠近你，你却以为是温暖而深陷其中。
大概错爱，也是注定。
2.寻找
几百年之后，小青蛇渐渐长大，成了无忧无虑的少女。
自那次人间犯险之后，她的父母再不同意她去人间。好在妖界也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快乐无边的，小青蛇倒是不稀罕去人间。
有一日，母亲说：“我儿小青，你也大了，也该收收性子许个人家了。你的二表哥小黑从小钟情于你，不离你左右，若是嫁了他，他肯定能一生呵护你珍爱你，我和你父亲此后余生也可以周游世界无牵无挂了。你看如何？”
小青一愣。啊？她小青蛇这就长大了？该嫁人了？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呢。小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嫁不嫁，怎么能嫁人呢？一嫁人她小青就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妇。小黑哥对她再好，她也不能犯迷糊把自己给嫁了吧。
她还没有玩够呢。
但是小青的那根少女之弦自此便被母亲给撩拨了起来。她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她要嫁人，她的郎君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应该着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都是跳来跳去的小星星。至于她身边的小黑哥，他黝黑结实，全身充满着力量，眼神里小火花倒是不少，小星星估计是不可能的了。他对小青真的很好，只要小青一个眼神，天边的灵芝他也肯去摘来。但是那一切小青并不稀罕。他为她做的，都是她自己也能做到的，无情地说，做再多也没有价值。
少女小青蛇想啊想啊，对四处闲逛也失去了兴趣，整日躺在门前大树上的吊床里轻声叹息。
母亲是过来人，也不着急。少女怀春，伤春悲秋，这一阵情绪过去了，就该安定了。便只是嘱咐小黑多多安抚照顾，照例夫妇二人四处游山玩水去了。
小黑在一边端茶倒水自不待言。
终于有一日，小青从吊床上翻身而下。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如水的温柔，她再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青了。“小黑哥哥，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照顾。这几日我左思右想，如果我要嫁人，当嫁一个怎样的相公？我也想过嫁给你，做一对和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般的妖界伉俪，养育子女，周游世界。可是，那样的日子终究太寡淡了。我想做一条与众不同的蛇，我想拥有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小黑的眼神黯淡下去，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多么努力，小青终究不肯爱他。他低下头，眼里的泪水慢慢噙满，又慢慢褪去。再抬头的时候，眼里竟不是火花而是温润，让小青一瞬间有些恍惚。“小青，我尊重你的选择，那你准备怎么做呢？怎么去拥有一个不同的人生？”
小青挪开眼神，如水的温柔又在眼睛里荡漾开来：“我想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那个很久很久以前放生了她的放牛娃，几百年了，都没有从她的心里走出去。
这一次，当母亲催促她嫁人时，那个放牛娃的模样又从她的胸口浮起，而且越来越清晰。
她一点要找到他，翻过千山万水，走遍天涯海角，小青也要找到那个放牛娃。
若是此生找不到那个对的人，又有什么趣味？
只是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小青蛇在妖界逍遥的这几百年过去，人间已是沧海桑田，变化无穷。又应该去哪里找那个放牛娃？生命轮回，谁知道那个放牛娃如今是人还是动物？是男还是女？是老还是小？
纵使小青能日行千里，找人也是大海捞针。她一路所经历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或许寻找的过程，也是一种可以自醉的幸福吧。
3.厮守
小青就这样日以继夜的寻找啊寻找，渐渐忘记了自己寻找的目标，寻找似乎变成了一种习惯。
突然后方传来了小黑哥与表妹的婚讯。小青惨然一笑：哪里有什么非你不可的爱情？他可以前一分钟发誓照顾你一辈子，后一分钟就去拂起别人的秀发了。
如果这世上原没有非你不可，她真的还需要去找那个放牛娃吗？
心灰意懒的小青在一家客栈坐下，点了一碟花生米一盘牛肉一盏小酒，喝起闷酒来。
从天明喝到黄昏，从人声沸腾喝到寂然无声。
“姑娘，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从京城拜见父亲返乡途中的裴文德一直坐在旁边的桌子上远远的守护着小青，他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又喝了酒，会遇到不测。这时候，店家快要打烊了，喝醉了的小青还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他找店家要来一碗醒酒汤给小青灌了下去，小青终于醒过来。
看到那双焦灼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小青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他不就是她遍寻不得的放牛娃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青不由热泪盈眶，一下子扑到裴文德的怀里，紧紧的拥抱着他。
裴文德一下子如遇雷击，他还不曾和女人这么接近过，但是这感觉还真不赖。小青的身体柔若无骨，柔软的覆盖在他的身上，令他瞬间着迷。不由拿手抚摸着她如丝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旁边的店小二看了，以为是闹了别扭的小夫妻，在一旁掩嘴偷笑。
裴文德就此和小青私定终身。他爱她的不羁，爱她的随性，爱她的古灵精怪。
在小青的提议下，裴文德没有急着返乡。他们四处游玩度起蜜月来。这段时光大概是他们一辈子最幸福最甜蜜的回忆。没有油盐酱醋茶的烦恼，也没有家长里短的俗务。
关于自己的身世，小青是这么跟裴文德介绍的。她原本是前朝公主的后代，虽然家里在政治上已经没落，但是经济上还是颇为富足。作为父母最小的孩子，小青是随着自己的性子自由生长的，所有的理法约束，他们都不舍得拿来压制老来得女的小青身上，所以她性格奔放。只是一场大火令她全家葬身火海，她一个人在外游玩才幸免于难。原本想去投靠已有婚约的未婚夫，不料听说她家的事故后，他另娶了她人。所以那日小青悲愤不已，只能借酒浇愁。
听了小青的身世，裴文德更生怜悯之心。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他不照顾谁来照顾？
自此爱小青更多一分。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因为有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两个人如胶似漆地度过了几个月，盘缠用尽，只得打道回府，返回裴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当裴文德紧握着小青的手时，她觉得只要能和他厮守终身，她从前吃的所有苦，都值得。
那时候的小青还太年轻，感情就是她的全部。
4.破灭
裴夫人看到自己几个月未见的儿子，泪水涟涟。
再看到他身后带回来的小青，瞬间变脸。
这送上门来的儿媳妇能有什么好东西？这还没有开始就把他的儿子狐媚在外滞留了几个月，一定是个来祸害她裴家的妖精。裴夫人不听儿子解释，执意不肯让小青入门。
这一闹，门外开始聚集爱看热闹的村人。裴家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丑不可外扬，便赶紧关上大门，总算是让小青进了家门。
可是裴夫人不肯帮他们举办婚礼，也不接受小青称呼她为娘亲。好在小青倒不拘于这些，只要能和她心心念念的放牛娃在一起，白眼算什么呢？
只是她不跟别人计较，别人却不一定肯放过她。裴夫人嫁到裴家后，上有老下有小，每日操持，相公进京做了宰相，她却一直只能留在村里照顾婆婆。老太太除了这祖屋，哪里都不肯去。裴夫人便被丈夫委以重任，替他在家行孝顺之礼。裴宰相自己却在京城另娶了一房夫人，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可怜了裴氏，除了孤寡婆婆的刁钻为难，还有孩子的屎尿屁，一屋子的吃喝拉撒，虽然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却处处都要操心。
人呢，越是被善待越是宽容；越是被刁难越是扭曲。所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大概就是要把自己的积怨施加于另外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如此循环往复，已不知谁才是始作俑者。
裴夫人给她的婆婆养老送终之后，正愁着日子有些无所事事的时候，小青送上门来。
只是小青哪里是寻常女子？肯受她摆布和欺负？几个回合下来，裴夫人就被气病了。
裴夫人这一病，裴文德就慌了，他可是有名的孝子。他开始不停地指责小青，她的不羁成了不懂礼数，她的随性成了任性，她的鬼灵精怪成了惹麻烦的祸端。
为了他，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为了他，她也愿意从女妖变成女神。
小青遍读《三纲五常》，《诗书礼经》，迅速成长为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小裴夫人。
这边后院着火，那边传来噩耗。裴宰相从京城传来家书，从前是为了老母，现在裴文德已经长大成人，理应担当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他再不会寄钱回家。
裴文德一下子乱了手脚。裴文德从小被母亲宠溺，虽然读了一些诗书，却从无学业压力，并没有好好念书。他也没有任何技能，从来没有操心过吃穿用度的事情。
养家糊口的重担一压上来，他的无能和懦弱便暴露无遗。每日在外和狐朋狗友喝酒，醉了便回家对小青恶语相加。
小青夜以继日的做针线活，只盼着多卖点钱来养活全家。她的侍女小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个小珊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小青蛇准备吃掉的那只小山蛙。几百年来他潜心修炼，就是盼着一日能与他的小青蛇相遇。却是晚来一步，她已嫁作他人妇。
虽然不能作为她的丈夫呵护她，他也想尽全力去照顾她。思来想去，他化作女儿身，取名小姗。成了小青的贴身侍女。
小青却不知情，只当小姗的温柔体贴是忠诚，所以也拿她当姐妹一般看待，心里的烦闷从不隐瞒。
这一天她讲起相公裴文德骂她是丧门星，自她入门，家里便没有了好日子。
小姗忍不住走过去蹲在地上，抱着小青的双腿：“夫人，公子只是心里苦闷口不择言。只要我们多多卖出刺绣，日子一定会一天天变好的。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休息。以后绣活儿都由我来吧。”
小姗决定了，即便是断送了多年的法力，也一定要护小青周全。他们从妖界来到了人间是不可以使用妖术的，每一次使用妖术都会折了他们的法力。可是为了小青，他愿意。
小姗施展其法力，彻夜刺绣。她道行毕竟太浅，当初强化女儿身已经折了不少，如今再折，体力已是不支，竟现了男儿身的原形。
就在这时，裴文德推门而入，看到了房间里化作男儿身的小珊。又羞又怒有惊，呵斥道：“你是何人？好大胆子。竟敢闯入我房间。”
“公子，我是小姗啊。”一发出声音，小姗已知不对劲。她低头一看，糟糕，他现了男儿身。欲掩盖也来不及。
小青被吵闹声惊醒，看到小姗也是大惊失色，正欲和裴文德解释，他已摔门而出。
“看你们做的好事！还是娘亲说得对，你就是一个妖精。”
5.尾声
次日酒醒，裴文德回到家里，看到空落落的房子。突然想起昨夜做的那个梦。
那是梦吗？如果是梦，此刻推开门就应该有挺着肚子的小青给他端来醒酒的热茶。
可是此刻，没有小青，没有小姗。
裴文德怔在那里。他从来没有想过，小青居然敢居然会居然忍心离开他。愤怒，失望，被背叛的种种感觉一起涌了出来。
模糊中，他看到小青和小珊幻化成了一条青蛇和一只山蛙。
他突然精神一震，原来如此。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她就是一个妖精！
裴文德当即来到金山寺，剃度出家，取名“法海”。
他下辈子有了奋斗目标，他誓要收尽天下妖精，再不让她们去人间祸害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