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情因为比较特殊，所以我们并不能理解，需要经历过一次，才会明白事情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大前年，我公公检查出肺癌。那天晚上婆婆打电话给我们，让我们拿二十万，我们找大哥了解情况，他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只是怀疑。几天以后，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公公年纪也大了，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婆婆托人弄了好多中药，还好药费我们可以月付，公公心态特别好，熬了两年。那时候他唯一不放心的是他的小儿子，也就是我老公，刚成家了但是后继无人。本来到了我们计划要孩子的时间，遇上公公生病，经济压力特别大，最后听取大家的意见，让公公能在临走前看到我们的孩子。

小嘻嘻就是这样来到我们身边，还好有我父母帮忙。因为我们工作的地方离公公家里很远，我生完孩子身体一直很差，小嘻嘻第一次回家看爷爷是在她六个月的时候。怎么说呢，第一次带孩子出远门，我和她爸爸没经验，小嘻嘻出发前拉了一周肚子，在老家里呆了几天，回来了无缘无故高烧，是上呼吸道感染打了两天抗生素才好。很多事情跟我们想的是不一样的，我公公见到小嘻嘻的时候，已经不太愿意走路了，大部分时间躺床上。我们抱小嘻嘻过去，他说他要看孙子，我不太明白这个孙子是什么意思，小嘻嘻是女孩，大哥家的男孩天天在家呢，小嘻嘻跟他照了个面。我看到他活死人一样的躺着，真的，他要死了，那么的可怜。他对我一直比较好，曾经因为我随口夸他家院子里的水泥缝里张的一颗青菜真精神，他就拔了下锅炒了给我吃，婚后我婆婆对我很苛刻吧，所以我对公公会比较有好感。

小嘻嘻的爸爸两地跑，我照顾小嘻嘻有时候也挺可怜的。小嘻嘻九个月的时候，老爷子病危，我们合计了一下，带着小嘻嘻奔丧。

被情绪左右的人只想宣泄她的情绪，她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转嫁情绪，大家都不好受了，她可能心理平衡一点。

我们都会受到环境的影响，一般会服从某一种场景，那么不会表达的弱小就成了被忽略的对象，她即使受到了伤害，也没办法发声。

一路周折，等我们回到家，公公已经装棺了。我老公和他哥哥两人，一人一套三层小楼，楼后面是个小院子，我们没有分家，院子连一起，院子后面是一排的四间房，房子后面是菜园。公公的棺材摆在大哥的客厅里，大门口堆了很多的烟花爆竹，草纸香烛。大门外有一片水泥空地，婆婆掘了两三平的水泥地，种了油菜，那天油菜花开得黄灿灿的，油菜花地旁边围着坐了半圈老人，好像被油菜吸干了生气，灰惨惨的，看着特别渗人。

我把小嘻嘻的婴儿车放在油菜花旁边让她看花，我和我老公给我公公上香烧纸。其实他们那里的丧礼习俗我不懂，小嘻嘻的爸爸也不太了解。礼节性的是村里的老人在主持，我们小辈照做就可以了。其他的都听我婆婆的，公公父子关系，夫妻关系都不好，我们回去一直没人哭。我老公只是尽孝，他对他爸爸的死只有一句话：我妈终于解脱了。我婆婆，她照顾了我公公两年，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精神状态特别差，整个人有点神经兮兮的。她需要哭，我安慰她，她忍不住想笑，但是又觉得不合适，忍了下来。那会觉得我公公这一辈子，也真是够糟的，活着没人喜欢，死了连个真心哭的人都没有。

我和我老公还有大嫂在门口迎客，大哥跟着长辈忙活，没客上门的时候，我老公去烧纸，我赶紧去安慰小嘻嘻。我把小嘻嘻放在院子里面，她看着人跑来跑去很新奇。屋子里院子里烟雾缭绕，是烟花炮竹草纸香烛混合起来的味道。如果有比较亲的人过来，我们小辈要到街口去迎接，需要放鞭炮烟花，还要下跪。我不能离开很长的时间，但是我婆婆让我去，那种环境里，我好像没怎么思考就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小嘻嘻正在狂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们也没有时间吃饭，一般趁一桌客人吃的差不多了，赶紧吃点，没有小嘻嘻可以吃的东西，我给她一块磨牙饼干，我太累了，就一眼没看着，她把磨牙饼干啃断了，吞了半块进去，我魂都快吓没了。我婆婆拎着她就扣喉咙，终于出来了。我趁吃完饭，没人注意我，就躲到楼上卧室里给小嘻嘻喂点奶。

我不知道他们那里哭丧原来这样哭。我们那里都是自己的女儿，侄女，姐妹哭，年纪大的哭的比较有节奏感，像唱歌一样，年轻点的就不那么讲究，情意是到了，就是特别的不好看。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才四岁，我看到我姑妈过来奔丧，被人架进屋，窝在棺材旁边的地上，鼻涕眼泪糊面，一身灰，特别难看。我妈她们红了眼睛，偶尔哭两声。我老公那里，给钱让乐队带哭。那天中午吃完饭，抬棺人将棺材抬到车上，车子旁边是乐队搭的台子，我老公大姐被拎到台子上跪着，儿子媳妇女婿侄子侄女在台子下的棺材旁跪着，乐队一个女人陪女儿一起哭，用话筒，声音特别大，他们一次哭完，两个多小时。

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要这么久，我婆婆叫我去跪，小嘻嘻被她交给一个不认识的老人，小嘻嘻哭的声音也很大。我知道小嘻嘻可以哭一个小时以上，哭到全身起红疹子，哭到吐，但是我婆婆没见过。我打算把小嘻嘻推着小嘻嘻去跪，我婆婆默许了，她在催我。这时候一个老人站出来了，她很气愤的指责我婆婆，说小孩不可以见棺。她也指责我，问我还想不想要你的娃，这么小的娃。我不信鬼神，信因果，孙女送自己爷爷最后一程，那时候我没觉得不妥。又有很多个老人过来指责我婆婆，最后我没去成。路上都是沙子灰尘，他们跪完，路都走不了了。我带孩子已经一年没怎么睡觉了，瘦成一把骨头，还要喂小孩，小嘻嘻爸爸没时间管我们，我也刚生完两场病，如果我去，估计他们还要抢救一下我。

事情还没完。他们那里丧礼还比较简单，哭丧完了，太阳就快落了，天气阴冷阴冷的。埋棺不需要我们去，下葬完了，要把我公公生前用的东西带到坟头焚烧，我婆婆一定要我去，又把小嘻嘻丢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我老公本来就不想让我去，怎么说呢，“孝” 字压死人。我不知道我要去多久，路上很是焦虑，我们还没到地方，我婆婆就打电话，说小嘻嘻哭得很厉害，让我赶紧回去。我赶紧就能回去么，我老公带我回去，剩下的大哥大嫂帮忙处理。我们回去的时候，小嘻嘻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

后续还有很多事情，我老公和他大哥一直在外面跑，我们女人留在家里打扫卫生，处理剩下的食物。我婆婆去休息了，我跟大嫂在收拾屋子，到处都是灰，小嘻嘻坐在她的婴儿车上看着我。我带领大嫂的两个小孩把剩下还干净的食物用保鲜袋分类装好，我大嫂负责送给街上需要的老人。晚上村官到家里来交代一些事情，婆婆跟他们闹了一场，她想让人给她办低保。但是她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儿子有商品房和私家车，不符合条件。她或许只是对未来比较迷茫，想要为自己争取点保障，我们这些不孝子一样被大家围观，我抱着小嘻嘻，风真冷，他们不知道闹了多久。

等到家里的事忙完了，我们回去工作。到家没两天小嘻嘻又莫名其妙的高烧，接着她开始呼吸困难，到晚上的呼吸的时候整个胸腔都塌下去了。送到医院医生说是细菌感染引起的急性喉炎，小孩子吞咽功能没发现好，喉管里都是堵得粘痰，先雾化，看情况，如果不好就只能手术。雾化了两次，打了三天抗生，又是打抗生素。小嘻嘻也是很凶残的，从看到医生开始哭，雾化也哭，打吊水也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简直要崩溃。而且她跟我一样，血管细，找一次血管，我爸我老公再加一个护士，三个人按着，一个人扎针，那次扎了半小时。我和我老公连续两天连夜没睡觉，我白天在家看着小嘻嘻，我老公去上班，他要挣钱，养他妈他女儿。

未来的三个月，小嘻嘻经常莫名其妙的高烧，就是我们玩的特别开心，我无意中磨一下她的头，结果在高烧，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半夜，每次都是急性喉炎，我们都怕了，只要一发烧，直接带医院查血。医院医生都很好，每次都会跟我说下她的病情如何发展，让我心里有个底。后来发烧次数少了，但是总是各种意外受伤。女孩，已破相，脑门上一条疤，看起来像二郎神君。她的嗓子出生都不太清亮，这么反反复复的病了大半年，特别哑。生病对小孩真的影响很大，她从出生身高一直是超出同龄身高上限的，生病以后大概半年都没长，一岁半以后才慢慢开始长高，现在快两岁三个月差不多是个中等个。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们村里一个女人因为婆媳矛盾喝农药自杀了，留下一个半岁不到的小女儿。她结婚还不到两年，大人们除了惋惜，更多的是议论她的丧礼。我们那里婚丧嫁娶有很多风俗，因为有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她的丧礼也比较特殊。具体的细节我没搞清楚，只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么大的孩子不能出现在丧礼上，必须锁在安静的屋子里，不然会被妈妈带走。怎么实行的我不知道，只是特别的想不通，孩子为什么不能参加自己妈妈的丧礼。现在想想，丧礼上烟花爆竹，草纸香烛造成的空气污染，小宝宝的抵抗力差，很容易生病。如果这个小宝宝在丧礼上也跟我家女儿一样细菌感染，急性喉炎，在当时的医疗环境下，能救下来的可能性真的很小。

小宝宝一般有很多忌讳，可能也并不是那么没有道理，或许在早些年的时候，大家都不能明白原理，只是一种经验总结，相传下来就是一种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