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 猪 肉
顾 冰
大人盼丰年,小孩盼过年。这年,我家刚送走了年,又过起了年。
大跃进的时候,村里办起了公共食堂,各家各户的灶头扒了,铁锅砸了。开头,放开肚皮吃饱饭,天天都像是过年,但没过多久,人们碗里满的变成了浅的,荤的变成了素的,干的变成了稀的,再后来,碗里又变成了空的,这年春节一过,队里迫不得已宣布,停办公共食堂。
于是,家家又砌起灶头,房顶上,又飘出暌隔已久的炊烟。几年来,家里冷冰冰,没有时没有节,没有全家团聚的锅碗瓢盆之叮噹,也没有亲朋好友推杯换盏之欢笑,现在终于又有了烟火,怎么不像过年一样而感到欣喜若狂。
按照祖传的规矩,新砌的灶头,要暖灶。这暖灶的习俗,在乡间已延续了无数年。乡下人认为,灶王菩萨主宰一家人的烟火,砌了新灶,首先是要斋祭灶王爷,而斋祭,有二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一要爆泼留,就是米花,象征着发,发财是百姓苦苦期盼的终极目标。二要有肉,新锅油光锃亮,预示日子过得丰饶而富足。
而为了买肉,便有了这个痛彻心扉的故事。
天刚黑,我和小赤佬、串条,还有菱花,就上街了。
因为,公社食品站每天只杀一头猪,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很难买到,要是去晚了,吃了馒头洗蒸笼,怕是洗蒸笼的份,也轮不上了。所以,食品站的人,一个个都牛嗨嗨的。听说站长槽大,虽说只是个杀猪的,但吃香的很,没有人不巴结他。槽大,脖子特粗,那部位,在猪身上叫槽头肉,人们叫他槽头,也许是说他长得像猪,至于他的真名,早已被人们所淡忘。
食品站在街上河边石桥桥堍,二间屋门面,前面是肉墩头,后面有一个院子,再后面是猪舍。
我们走到食品站的时候,那里上着排门,整条街上,黑咕隆咚,一个人也没有。也是,我们买肉心切,来得太早了,这会儿,槽大说不定正在梦乡呢。
我们是有备而来的,菱花带了马扎,小赤佬带了竹凳,串条找了一块砖头,我抱了一梱稻草,在门口自动排好队,一一坐下,坐等天亮。
这时,正在四九,俗话说,三九四九冰上走,前几天下的一场雪,还没化掉,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停笃(冰溜子)像悬在头顶的一把把闪亮的利剑,狭窄的街道,朝南向北,又如一根横臥着的烟囱,尖利的北风打着呜呜的哨子,把地上的积雪,吹得漫天飞舞,那雪粒刮到脸上,手上,像中了打鸟的霰弹一样生疼。我们尽管把头缩在衣领里,双手抱成一团,但仍抵挡不住寒风的施威。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后边,赶早来买肉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当东方微微露出一丝鱼肚白,队伍竟长得首不见尾。不过,我们很定心,这叫来得早,吃肥膘,来得迟,吃个屁,我们排在最前面,笃定能买到肉。
这时,后面院子传来猪叫声,槽大大概在杀猪了。小赤佬说,我们去看杀猪吧。我说,我不去!他又说,连杀猪都不敢看,胆小鬼!谁胆小了?去就去!经他这一激将,我和他及串条径直往猪叫的地方跑去,不过,我没忘嘱咐菱花一定排好队。
可是,当我们看完杀猪,回到店门口的时候,菱花一见到我们,便哇哇地哭了起来。
一问,才知道,因为人多肉少,食品站采取发号的办法,来限制顾客。刚才,食品站女会计来发号,尽管菱花一再说明情况,后面的人也证实,但女会计就是不肯给我们号,菱花喊破了嗓子,我们又没听见,现在,号已发完,眼看白吃一夜辛苦。
我先是找了女会计,我说,我们虽然临时离开,但竹凳、砖头和稻草都在,为什么就不给发号?女会计不耐烦地说,竹凳、砖头和稻草是人吗?你给我叫叫,它们要答应了,我就补给你。我知道无望,又找到槽大站长,他也无能为力,不过,灶暖不成,他的话,还算暖心。他说,他们芦荡村和角落村一河之隔,有好人我能不做?你们村雌老虎,还是我表妹呢,再说,现在提倡移风易俗,不要信暖灶的迷信,今天吃了肉,灶王爷就能上天,尽说吉利话啦,就能天天吃上鸡鸭鱼肉啦?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倒并不懊丧,是呀,暖灶本来就是迷信,完全不必为买不到肉而怨天尤人。同时,我觉得槽大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坏 ,屠夫,并不都是镇关西,还有曹操和黄巢呢。
中元节就要到了。阿妈还让我去买肉。这时候,猪肉供应状况,已有所改善,社员卖了生猪,发十斤肉票,凭票定点供应,但每次顶多只能买二斤。因为缺乏植物油,家家都愿意多买点肥膘,假如能买到板油,就更好了,人们肚里没有油水啊,我家也想多买点肥肉。
然而,那个年代的猪,又偏偏皮包骨头,极少肥膘,因此,要想买到肥肉多一点的肉,还真不容易。
雌老虎说,为什么不找找我表哥槽大呢?一句话提醒了阿妈,于是,当晚,阿妈给我一只鸭,让我给槽大家送去,皇帝没有白差工,请他多给点肥肉,在那个年代,倒确实是挑肥拣瘦。在中国,人们总是希望走捷径,用较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益,于是,找关系,走后门,便是屡试不爽的办法,阎王还不打送礼人呢。
这礼,阿妈是经过郑重思考的。中元节,是鬼节,鸭,是压的谐音,老家一带在这个节,家家要吃鸭,就是要压邪除鬼,虽然这只鸭,正在产蛋旺季,但老百姓为了感恩,总是不惜拿出最为珍贵的东西。
我来到槽大家,他见到我提的鸭,很是不悦,说,乡里乡亲,这是干什么?你有肉票,钞票,我卖给你肉,理所应当,再说,那次,你本排在前头,因看杀猪误了发号,害得你空手而归,就凭这,我也应多卖点给你。
一番话,把我感动得心里像冰冻的小河,遇见了春风,眼眶里便溢出了热泪。我心想,谁说人一旦有了权,就目空一切,不可一世,贪婪而任性,虚伪而狡诈?槽大不是,现在他只是手握杀猪刀,今后,要手握印把子,一定是个为民谋利的好官。
从槽大家出来,路上碰见雌老虎,公鸭,公鸭挎着篮子,篮子上盖着红布,里面不知什么东西,我问去哪儿,她神色慌张地说去看个亲戚。
第二天,因为攀上了槽大的关系,我并不着急,更不用夜里去排队,直到太阳升得老高,我才出门。
半路,迎面走来公鸭,脸色铁青,问其何故,她啐了一口,哼了一声。
走进店里,买肉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站在门槛上往里看,槽大正在挥汗如雨地忙着,身后,站着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人,穿一件丝绸香港衫。
我从人缝中使劲往里钻,终于挤到了前面,叫了一声叔,递上肉票,槽大也不应声,切了一块全精肉,称了称,搠进我的篮里。我好纳闷,昨晚说得好好的,砧板上又明明摆有肥肉和板油,为什么偏偏给我精肉?于是说,我要的是肥肉呀!
槽大板着脸,透出几分寒意,每个人都要肥肉,怎么可能,那猪又不是干相扑的。说着,他转向络腮胡子说,魏主任,你看见了,这个男孩,也是我邻村人,人人都要照顾,满足不了,就说我徇私舞弊,你能信吗?
槽大的话,令我如坠云雾,没等我转过神来,他又说,牛牛,你要肥肉或板油的话,可到饭店去,看看能不能调换。
我像领到了救命符一样,找到饭店,经我说明原委,并一再央求,饭店师傳看在槽大的面上,最终同意调换,但要二斤精肉换一斤肥肉,没法,我只得答应,我并没觉得吃亏,反而高兴得就像拣到了天大的便宜。
回到家里,公鸭正在叫骂。原来,昨晚,雌老虎陪她也去槽大家送了礼,当场,槽大也是拍着胸脯,满口应承,但今天,却看到的是另外一副面孔,肥肉一星半点也没给,气得她直骂:昨晚的东西塞阴沟里了。
几天以后,传来消息:尽管那天县供销社魏主任根据群众反映,来查证槽大的问题,在现场,槽大故作姿态,铁面无私,官民无欺,但还是查实了他态度恶劣,刁难群众的大量事实,更严重的是,他还私自将紧俏的肥肉、板油等高价卖给饭店,中饱私囊,因此,被撸掉了食品站站长职务。
这往后,槽大虽然被撤了职,但群众的吃肉问题,还是没有得到根本改变。这不,狗子婶生了娃,要办满月酒,肉还没有着落。俗话说,猪八样,有了猪肉,可以做八样菜,可是,食品站限制一次只能凭票供应二斤肉,这喜席可怎么做。
这时,有人说,江阴青阳公社的猪肉畅开供应,于是,狗子叔、和尚,带着我,当夜即刻动身前往。
青阳在我们村往东,相距有六十多里路。我们赶到那儿,人们还正端着早饭碗呢。老人说,江阴城,不如青阳镇,我没去过江阴城,青阳也是第一次到,无法比较,但狗子叔光临过,他说,青阳之大而繁华,的确名不虚传。我只知道,那街道,那店铺,那人流,我们近处的焦溪、郑陆镇,简直无法相比。非常碰巧,在这陌生的异乡,我们遇见了一个武进同乡,郑陆人,在此蹬三轮车,给人印象说不上是机敏还是狡黠。
在这位同乡的指引下,我们很快找到一家肉铺,虽然也要排队,但不长,不要肉票,也不限量,狗子叔买到了一条猪腿,和尚买到了一副内脏,我买到了一个猪头。和尚高兴地直嚷嚷,人家江阴就是比我们武进强。
我们满心欢喜正准备离开,店里突然冲出几个人来,拦住了我们,我们好生奇怪,我们一没多拿,二没少付钱,为何不让走?
那伙人也不说个子丑寅卯,硬生生要把我们手中的肉夺走。和尚生来性子强悍,狗子叔也是钉头不怕铁头的人,面对他们的无理行径,岂能束手待毙,既然你来凶的,我也不能善了,因此,从你抢我夺,推推搡搡,发展为拳脚相向,打得乱成一团。
不一会儿,戴着红袖章的市场管理员来了,公安人员也来了。我们被带到了市场管理办公室。
事情原来这样,当地公社规定,猪肉只供应本地人,外县人一律不准购买。和尚的大声嚷嚷,暴露了我们外乡人身份,当店里发现我们不是江阴人,而是武进人,便坚决要求退回。
经过核实情况,区分责任,处理意见是:肉铺没弄明情况,贸然卖出,后经发觉,又没有详细说明原由,强行夺回,负有首要责任,但我方不够冷静,率先动手,也有过错。所幸只是轻微皮肉伤,没有造成严重伤害,决定,一、肢体冲突互不追究,伤痛各自治疗;二、猪肉原价收回。
难怪老话说,常州柏龄房,江阴眼吊郎。(眼吊郎,即吊眼皮,疤癞眼,他和柏龄房,都是刁钻促狭之人,江南人称恶虫屎。他俩曾几次较量,最后柏败在了眼手下,此后,这句话便流传下来。)常州人再厉害,也不如江阴人精明。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狗子叔表示接受处理意见,但我却难以平复心中的冤苦,外乡人不能买江阴的肉,买了也要退回,这是什么规定?这时,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刹那不知那来的勇气,抱起猪头,飞奔出门,夺路而逃。
耳边,风声呼啸,同时,传来一声声‘抓住他!”的喊叫,我顾不得回头,撒开双腿,拼命狂奔,此时,恨不能生出双翅,飞离这是非之地。
渐渐,我体力不支,上气不接下气,速度慢了下来,后面的喊声,也越来越近。我估摸,这下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了,要是被抓回去,还不知要受到怎样的惩罚呢。
就在这时,一辆三轮车从后面驶来,骑车人正是那位同乡,我不知他怎会在这时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也容不得细问,我求告他带我逃离,表示愿意支付车费。他先是迟疑了一下,但当他的目光落到我抱着的猪头上,即刻又闪出一丝窃喜,我不要钱,你给我两只猪耳朵!行!我没有丝毫犹豫,痛快答应,顷刻,飞也似地跳上他的车子,后面追赶的人,一下子甩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