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见插着输氧管的她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握着咖啡杯的右手,狠狠甩向墙壁,“都去他妈的吧!”
上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一年多以前,她一只手按着我的下巴,“你一定要结婚知道么。”我哭得不停,面对四周隐隐传来的质疑和猜测,妥协,缴械投降,这样直接的词汇,做出来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当她也这样说出来的时候,我彻底崩溃了,“都去他妈的吧!”我把周围能抛出去的东西仍向她,那些东西推着她,走出门外,之后她再也没和我联系。
彻底的失望,必定换来重新的生活。我挽着一个相处不长时间的男人的胳膊,红底照片,重重盖下的还有些烫手钢印,对面无神的眼睛递过来的两个小红本,我除了一种任务完成的使命感以外,麻木很久了。以后就要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宏大的命题。而是如何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妻子,我思考了很久很久。
时间总是个好东西,用短时间换来的需要用长时间培养,感情亦是如此。
我用大盆大盆的月季花,摆满整个露台时,我想起她。她喜欢买尚在骨朵里的香水百合,还没褪去绿色的粘连在一起的花瓣,擦掉叶子花茎表面的泥土,拢成一簇水养在玻璃花瓶里。不出三天,百合花开,满屋子慵懒的香气,似乎可以致幻。
我起早于早市买来新鲜的活鱼,去鳞剥筋,掏出内脏,仔细去掉骨刺,把鱼肉剁成茸状,和着淀粉攒成丸子,下入清汤里,我想起她。我和她喜欢弄个地炉,放进粗碳,隔着一层铁网烤肉,带血丝的肉,带筋的肉,蘸着浓浓的麻酱和着陈醋白糖,说说笑笑,可以吃上一半天,再以十几瓶空啤酒瓶子结束。
我着一面墙的尺寸,去画展寻找合适的图案,颜色太闹不好,颜色太素悲凉。我想起她,我俩一起粉刷墙壁,新的蓝色覆盖在以前旧的乳黄色壁纸上,在天花板涂鸦星空,随便在墙上的一处贴着我俩的合照,古怪的,搞笑的,乱七八糟。
我以人妻的身份参加某些行业聚会,一个人看着男士们衣冠楚楚,略带骄傲的表情侃侃而谈,周围一些审视的目光发出礼貌却并不善意的你好。我想起她,我俩参加万人马拉松,最后大家都跑得大汗淋漓,男生脱掉上衣,女生也只留背心,大家举着水瓶互相泼水的尽兴,落在眼睛的都是满满的开心。我想起她,我俩某年一起去某灾区做志愿者,空气里混着血腥的尘土味,威胁着生命的紧张,我忍不住哭出来,她紧紧搂住我,告诉我这才是人性最真实的一面。
我酒醉后问他,你爱我么,怎么证明。他整理了一下领带,说我是他的妻子,当然爱我。他会用拼搏出的质量生活证明。我笑的很大声,因为醉酒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原谅。我想起她,她在我生气转身后追上来拉住我,在我们恶言相向后紧紧抱住我,在冷战很多天后突然买来一杯我爱吃的大果粒,她说她爱我可以换一只肾给我,我哈哈哈大笑,再换一个苹果六吧。
结果,她才是那个需要换器官的人,一扇肺。也或许并不需要了。她和我断了联系的一年里,癌细胞蔓延扩散的速度堪比高楼林立。我现在医生的面前,听他滔滔不绝从病理讲到化疗再讲到后事,我突然一阵晕眩,脑袋重重向下砸去,门牙磕在了桌角,一股热流,随着压力向外喷张,满口甜腻的血腥还有掉在地面的一颗牙齿。我捂着嘴,放声大哭,医生连忙取出纱布和止血器械,被我制止后,看着哭的绝望的我不知所措。
我站在玻璃窗外,墙上是一滩咖啡的痕迹,看着已经不能自主呼吸的她,我想,这一年多我俩互欠的拥抱还给对方的机会都不会有了吧。昨天,看见她的哥哥颤抖的在安乐死的协议末尾签下名字的时候,我又想起她曾说过,我俩在决定人生最关键的时刻不具备为对方签字的法律效应,我噗嗤笑出声,什么是最关键的时刻。这回,她以身试法,无声却告诉我了。坦白讲,我真的希望那个签字的人是我,而且我一定会早签,不让她借助外力呼吸这个世界里的并不是免费的氧气。或者说,她活着与不活着,她都活在我身边,没有时间那回事了。
葬礼那天,仪式很简单,来的都是真心的朋友。我又想起她,她说她希望活的从心活的自食其力,我说那你的最后一天呢,不会也要自食其力吧。她说,不是还有你嘛,那天的事你来办。哈哈,她如愿了。
人的脚步声,人的抽泣声,人的摩挲声,在苦苦的鲜花香气里,互相渗透组合。我感觉她现在我的身边,拉起我的手。我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亲爱的,端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