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报到后。翌日清晨,我在洛城大学东区迷了路,惦记着新生集会,焦虑紧张的火焰燎得我焦躁难安。我必须声明,彼时我是个百分百的好学生,从幼稚园起便是遵守学校规章制度的模范(这句话是虚构,小说允许虚构)。在我十几年的求学生涯中,迟早或违反校规校纪实从没发生过的事情。这些得益於父母的良好教育,也是我十数年来坚持不懈的成果。我很在乎名节,名节也就是脸面。想到我就要在新生首次集会上迟到,像头顶有座山要崩塌了似的。说实话,我紧张得想要便溺。后来才清楚那便溺的感觉,而是另外一回事。说回彼时,焦急中,我看到东区门口如过江之鲫般涌进了大堆人群。
和你离开洛城大学那天相似,你离开时,从西区门口涌出大堆人群。那时你想,他们和你一样,也是即将离校的学生。只不过他们是毕业生,而你是勒令退学生。新生报到的翌日清晨,我焦急寻不到集会地点时,看到东区东门涌入大堆人群,我想他们大概也是参加集会的新生,等大堆人群涌到修远路与明德路十字交叉口时,我迅速混杂其中。很快,我发现我不该混在松散的游行队伍里。我左顾右盼,发现除我之外没有多余的男孩。也就是说,当时我企图从游行的队伍里找到和我相同性别的人,作为支撑我继续留在游行队伍里的理由。
探视良久,我没有发现那类人的存在。但我已经被壅在游行队伍的核心,难以抽身逃离。我被拥挤着沿明德路向东前行,直到一个白蓝瓷砖混杂的广场前。游行队伍分成两拨,一拨左转进入标志着东区文科综合教学楼里,另一拨右转登上高宽的阶梯,进入一栋巍峨虎踞的教学楼内。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东区多媒体教学楼,但在新生集会时我是不知道的。另外还有一小拨面相稚嫩,装束朴素甚至简陋的人携带者马扎也右转进入与东区多媒体教学楼相对而峙的楼栋里。我跟着第三拨面相稚嫩,装束朴素的人群朝与东区多媒体教学楼相对而峙的那栋楼走去。
我也有马扎,是新生报到时发的。通知集会的信息中提到需要携带马扎,我嫌马扎碍事,便把它放在宿舍没带。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这拨面相稚嫩装束朴素的人群,因为我和他们应该是相同类别的。既然类别相同,就应该聚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是这个道理。或者说我觉着与他们站在一起,并不觉得自惭形秽,而是从内心到肢体都觉得很舒畅。这种舒畅感姑且能作为我向他们聚拢的理由。
关於在新生集会没有迟到的说法有些不确切,应该换作我没有在文学院的新生集会上迟到,却在心理学学院的新生集会上迟到了。关键不在於我是哪个学院的学生,关键在於我是心理学学院的学生,却跑去文学院的新生集会。当时新生集会的情况大致可以叙述成这样:那些着装朴素、面露稚嫩的人群手里提着纯军绿色的马扎,或者黑色铁架、彩色宽带的马扎。与东区多媒体教学楼相对而峙的那栋楼的玻璃门虚掩着,他们怯生生、踮着脚尖将脑袋探进玻璃门内,顾盼两眼,然后皱缩缩地将整个身体塞进门内。将身体塞进门内的人抖擞肩膀,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跟随后面的人同样地先将脑袋探进玻璃门内,再将整个身体挤也似地塞进来,继而抖擞肩膀昂首挺胸地向前迈步。
我想周而复始,到最后进入这栋楼玻璃大门的人有可能还会像第一个人那样走进来。当然,我也和这群人中的大部分用同样的方式走进这栋楼的。身体塞入玻璃门后,眼前豁然是一个广场模样的大厅。大厅横向摆出一排白色的石柱,支撑着结着些许蛛丝的暗黄色穹顶。人群向左涌去,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像秋天落在水泥地上的梧桐树叶。人影幢幢晃动在白色的墙壁与方形柱子上,像皮影戏似的。白色墙壁与方形柱子密密麻麻布满灰黑色脚印,脚印从下至上逐渐稀疏。还有一个硕大的脚印出现在方形柱子支撑的穹顶上,被蛛丝网包藏起来。大学四年,每次我走到这里都会思索那个脚印的来历。我想它肯定有不平凡的历史,否则不会不像於印在白色墙壁与方形石柱低端的脚印那般平庸。偶尔,路过那脚印,我想膜拜它,就因为它高高至上。
这些都是题外话。彼时人群涌向狭窄仅容两人并行的螺旋楼梯,螺旋楼梯的尽头是开阔能容下数百人的广场。人群到这里戛然而止,纷纷撑开马扎三五成堆地坐着聊天。巡视良久,我才发现广场东南侧聚集着一小撮男孩,他们隐藏在众多女孩子里,显得微不足道。我穿越人声鼎沸的人群,向那一小撮男孩靠拢。那条穿越道路极不容易走,坐在马扎上闲聊的女孩子姿态千百,却有共同特点——伸展着双腿胡乱摆放。我必须边走边说:麻烦!麻烦!借过!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想象的那样容易,如果说的声音弱,会被埋在她们闲聊的话声中;如果说的声音强,会被她们误认为不友善而陷入争吵中。我面带歉疚,拿捏住合适的嗓音喊着:麻烦!借过!向那撮男孩走去。我像只小船儿滑行在淤泥里,缓慢而笨重,一不小心船桨便会陷入淤泥中拔不出来。
我还是走到那撮男孩的聚集地,他们闲聊些我听不懂的游戏术语,时而玩笑着说些荤段子。他们眉飞色舞,说荤段子时不停地瞥盻着身旁的女孩子。我想加入他们的闲聊中,努力数次,话到嘴边又咽进了肚子里。我实在无法加入他们的聊话,便凭着倚栏杆倾听他们的闲聊。除了闲聊些游戏术语,他们还会聊些敏感事件,各抒己见而后争论不休。旁边的那些同样闲聊的女孩子,仿佛被男孩的争辩声吵到似的,扭过脸来做着蔑视不屑的表情。 女孩子的这种反应,也得到男孩嗤笑的反馈。
闲谈戛然而止,人群里有人说院长和辅导员来了。彼时,从广场入口处悠然走进一群人,年龄装扮气质不一,步履缓慢地走到座椅前坐下,前面是红色条绒棉布铺盖的条桌。一个身着褐色短裙、白色衬衣的中年鬈发女人从条桌后站出来,略显紧张地演说着:
同学们!大家好!恭喜大家考读大学,进入洛城大学。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大学生了,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与荣幸。我是你们的辅导员***,从今天起,我将陪伴你们度过四年的大学时光,直到你们毕业。你们在学校的衣食住行,但凡有疑问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首先我介绍一下今天集会的领导……(我对这段完全不感兴趣,大学四年每逢会议必有介绍领导阶段,无聊得令人乏味。)我们今天集会的目的有两点:第一,你我是彼此认识,如果有紧急事件可以有询问的人;第二,宣布通知近期的活动项目……(接下来的事情我全没听,我本想很仔细很认真地听集会全部内容,可坐在条桌后面的那群人讲话实在令人乏味。)
我蹲在铁栏杆下,双手抓住横栏,百无聊赖,疲懒得活脱脱像个树懒,也就是树袋熊。严格说,我没有亲眼见过这种生长在澳洲的懒惰动物。但是,我能想象出他能抓着树干整天睡觉的憨态。我变成树懒,在褐色短裙、白色衬衣的中年鬈发女人站在条桌前讲话时。她是我的辅导员,我当时想什么是辅导员?辅导员的全称是思想政治辅导员,作为思想警察时刻监督着我的思想动态,但凡危险思想出现她就会找我谈话。
谈话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这种危险思想是什么?(即你脑袋里装着可怕的思维,这种思维不积极。)一部分是这种危险思想的危害有哪些?(即你脑袋里不该存在可怕的思维,因为你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接班人,必须保持思想的纯洁性。)另一部分是如何与这种危险思想作斗争。(必须坚决清理你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否则你这个人就这么废了。)当思想警察最劳累,所以辅导员衰老速度是大学教师职业最快的。
说起来,我很同情面前这个穿褐色短裙、白色衬衫的中年鬈发女人,也许她现在正值青春,却被辅导员这个职业拖累得身心俱疲。她不能像我那样,像树懒似地双手悬挂在铁栏杆上,眯缝着双眼似睡非睡地养神。很快我就再也没有任何心思眯缝着双眼似睡非睡地养神了。条桌后面站起一位灰色眼睛,身材魁伟、双鬓斑白的男人。他嗓音浑厚有力,如深山寺院的磬钟。
首先,欢迎大家进入文学院。(听到这里,我再也听不进别的话。)
你也许不知道,新生首次集会,我虽然没迟到,去的却是文学院的新生集会。白马寺的磬钟撞击在白墙上,弹了回来,就能不断听到有无数磬钟在广场上方与我的耳畔回响。我听不真切那男人的讲话,或者是我不再愿意倾听他的讲话,虽然他的声音有值得学习与效仿的优点。我和吴雩恋爱后,将这件新生首次集会的往事告诉她,她的笑容像四月份翩跹起舞的素蝶,呼扇地扇动着白色的翅膀。瓦蓝色的眸子里,像是有一群蓝色翅膀的飞鸟款款滑过。
我不得不趁机溜出广场,寻找心理学学院的新生集会场地。还没寻到心理学学院的新生集会场地,我就放弃了。我想就算我找到心理学学院的新生集会场地也无济於事,毕竟迟到已经事实。既然已经成为事实,我也无法去改变。我彼时寻找心理学学院新生集会场地,无非是要改变我迟到旷会的事实。我会这样告诉他们,我在校园里迷路,并且误入文学院新生集会的会场,所以才会迟到。我想我说的话会被当成笑话流传,流传到最后大部分人会忘记这个笑话,倒记得我本身就是个笑话。
最终,我也没有参加新生集会,后来得知我是唯一一个敢在新生集会上旷会的心理学学院新生。
我没有去寻找心理学学院新生集会的会场,而是转身沿明德路向西转入修远路出东区门。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像着了火的明晃晃的铜镜。我看到那铜镜在烈火里高速旋转,铜镜上五彩斑斓的彩雾不断升腾。碧蓝天璧丝丝拉着几缕蛛丝似的白,如画笔轻轻勾勒几笔便将整个天璧连接了起来。有几缕蛛丝落在洛城大学的红高墙上,染成了殷红色。以后这种殷红色,我常能见到,只是不是在洛城的红高墙上。
空气里微微透来些玉米秸打碎的饧香,遥迢望去,24栋宿舍东边的玉米田里青黄杂染,站里着些晚玉米。这种晚玉米大概在国庆节前后会被完全收割,而现在它们也只是青黄杂染,还没完全成熟。我应该说,我是农民的儿子,在我的记忆中有大片被收割后的麦田和玉米田,还有空中弥漫着的麦秸和玉米秸的饧香,以及晨曦里麦田和玉米田上逐渐被驱散的灰蒙色的雾。只是那存在於我的记忆里,像是死了很久被制成标本的蝴蝶。它是美好的,如果这记忆是女人,我想她不是桃灼而是吴雩。这记忆虽然美好,也已经死在记忆里了。
秋后的玉米地
就像我来时的路,走得很远再转回头就怎么也找到来时的脚印了。只是偶尔那记忆被我从脑海的博物馆里拉出来晾晒,或者扭过头拼命奔跑试图寻找。这样做无济於事,只是看到干瘪的蝴蝶与满眼迷茫时,濡湿的眼眶还能证明我有真的感情存在,那曾属於我的青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