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焕庸线以西才有在国内公路旅行的感觉。两个人一辆车在五一之前跑了一趟宁夏中卫,四五天就能深度游。在灰黄、灰绿和纯灰的世界里,爱上了16:9的构图。
*胡焕庸线:以黑河-腾冲为界,划分全国人口密度和发展水平的斜线,西北半壁约占全国土地面积的54%和总人口的6%。
公路旅行
兰州以北,高速两边很快从城镇变成群山,羊群是撒了一山的小白点。荒山背后出现了祁连山脉绵延的雪峰,又随车子前进往左后方退去。
我们路过几块盐碱地、固沙绿地,夹杂着几片梨园。把车窗开一条缝想拍几张照片,大风瞬间卷过来,吹得车在左右摇晃。那是甘肃白银地区,蚂蚁森林的植树目的地。
然后遭遇了一阵春末的沙尘,云和天空融为一体,一切都变成了土色。荒漠的天际线消失了,前方视野只有群山的影子,一排小树被吹歪了发型,隐约可见几只风车,转得飞快。
出甘入宁,下高速,与我们并行的一半是大卡车。天还是黄的,但地面已经是深深浅浅的绿。看到了路旁植树的人,浇水车在灌溉新的小树苗。公路挨着铁轨,火车迎面驶来。
一片「绿洲」
中卫近几年飞升为「网红」目的地,靠的不是老牌景区沙坡头,而是黄河宿集的崛起。这也许是附近绿化最好,风沙最少的一小片地界,也是一个被人造出来休憩的「绿洲」。
宿集目前有六家小型民宿厂牌(西坡、大乐之野、墟里、飞茑集、南岸、Natrail Camp迹外营地)。每晚动辄千元到(套房)三四千元,旺季还一房难求,即便这是中卫市(15分钟车程)酒店和沙坡头村里客栈房价的5-10倍。
他家的商业运作很成功,各种真人秀取景助推,请了好些博主去体验宣传。开发方是温州老板,大乐之野和西坡在莫干山做得很响,蕾拉小姐的飞茑集也是浙江松阳起家,走了一圈看到很多车都是浙牌沪牌,还是长三角人民消费能力强,愿意为这份「生活美学」买单。
面包房咖啡店的装扮(和价位)仿佛在上海。画风出戏的木门和窗花又瞬间把人拉回农家乐。建美术馆,开精品店,造小农场,标榜「中国版摩洛哥」。也像对都市小资不舍弃舒适度,又想找些(想象中的)旅途风情的迎合。
「适合拍照」,也许对其最大的褒奖。
一袋大枣
中卫另一处知名的新景点是「66号公路」,原是通往北长滩村落群的其中一段。
早年博主们的镜头里是条荒野天路,但现在被炒过了,也没开发好。「此生必到」之类的标牌显得有些土味,对美国66号公路的模仿令我迷惑。荒凉的感觉荡然无存,只觉得人声汽笛吵得脑壳疼。
两个簇新的停车场停得满当当(还不是节假日),路边站满了拍照拍视频的人,路过的车不得不减速鸣笛。最缺德的是有人拍婚纱用车子把道挡住了一半。光是看别人脱了外套跑到路中间佯装公路大片,都要替他们尴尬到脚指头抓地。
这是条紧贴黄河的断头路,越往里开人越少,打卡点一过游客少了九成。黄河奔流,风沙呼啸,途中的峡谷和废墟才令我着迷。
向黄河上游越走越深,路越来越差,一边是山崖可能塌方,一边可能决口。看到不少被冲垮后粗糙补起来的路面,干涸的水渠,也看到山洪流过的痕迹。
沿途村落有黄石漩、榆树台、下滩村和上滩村四个。前两个在途中远观已基本是废墟,下滩村的住户算多的。十几幢夯土房子塌了一半,大部分没有住人。一辆水车停在村口,上面印着:有效容积:16.08立方米,介质名称:水。
据说整个北长滩原本有五十多户村民,与外面渐渐连通后,就只剩几户留守老人了。除了守着几块薄田,就是向路过的游客卖些土特产。
有个奶奶比划着告诉我们屋后没有路别走了,于是我们攀谈了几句并买了她的大枣,一大袋10块钱,纸钞找不开,虽然能刷(不知是谁的)收款二维码,但还是有点惋惜没带零钱交到到本人手里。
奶奶63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牙已经不剩几颗。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后代都在「外面」打工。她邀请我们进屋参观。我觉得拍人家家里不礼貌,拘谨得很,奶奶以为我是害怕,一个劲示意可以随便拍。
进屋是土炕和炉子,烧的柴火,烟筒接到屋外,但略微呛人的烟味挥散不去。墙面糊了挂历和小卖部似的塑料海报,正中挂着一张毛主席像。屋外一张破烂的羊皮罩在柴火堆上,屋檐下摆着几个油桶,装了浑浊的黄河水。
村里的驴没有见到,羊也只有一家在养。松垮垮的石头垒成院子和旱厕,掺了麦秆的黄泥墙面片片脱落,露出土烧的砖块。
*听说西北农村早年用水要到水窖去背。毛驴耐旱,吃得少干得多,又比牛马皮实,是拉水驮货的好选择。
车上只剩一瓶饮用水,弄脏了手真的舍不得洗。我理解了这里对水的渴望,也切身体会到了《山海情》里「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大风三六九,小风天天有」的景象。
烈日和狂风能把任何青春美丽的容颜掳走,裸露的皮肤分不清是干得疼,还是被沙子刮得疼。风是间歇性来的。以十几分钟为单位,一阵子很平静,一阵子狂风,甚至能看到沙尘从远及近再到劈头盖脸,我第一次听到无人机的桨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下滩村往里再开10公里是上滩村,《山海情》涌泉村取景的地方。这是北长滩最后一个村落,没有塌的屋子更少。手机信号非常微弱,没有一个游客,也没有兜售东西的村民。只有一台挖掘机在半爿废墟里工作着。
看到了公路的尽头后,航拍了一小会儿,然后我们上车,掉头往回开。
我相信这样的村子在西北还有很多。虽然国家扶贫通电通网,但依旧要面对恶劣的环境和频发的地质灾害。北长滩尚在黄河边,山沟里更偏远村落的生活更是要难以想象。
当地人常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十分钟一场风沙,保持整洁是奢侈。游客过来还要拍光鲜打卡照标榜猎奇小众的话,就显得格外傲慢了。
我们在下滩村听见一对年轻游客讨论:破得很,没有黄河宿集好玩。我想到了在宿集看到的,刷上黄泥伪装成夯土的混凝土屋子,略微感慨。
又想起宿集附近的「明长城」砖瓦修得整洁,十分「出片」。我们剑走偏锋想去找真正的野长城,结果只找到一段破墙和一个砖厂。直面黄河,恰好一个人赶羊群走过,目之所及都被沙尘染得黄黄的。
*查到一段资料:中卫一带保存下来的古长城,黄河以北有两段:市区东北的胜金关遗址,杨渠至何滩段遗址。黄河以南有三段:南长滩,下河沿,黄石漩。不过大部分都湮没在黄沙中,变成乱石和土块了。
我回忆中有意思的细节是什么呢?在中卫乡下看到了很多奇特的直角扇形大棚,北面用夯土封了挡风沙(腾格里沙漠在北边),南面是常见的骨架和薄膜方便光照。感叹顺应当地气候和自然条件的智慧。
沙漠上扎出来固沙的麦草方格;一望无际的光伏板发电站;荒漠里孤零零的几只消波块;水泥厂外等候装车的车队;野鸡、土拨鼠,乡间墙上「出租货车、包治结巴、北京专家90天怀孕」的喷绘标语。
记得早年一些舆论嘲讽「旅行」这项活动是「从你待腻了的地方到别人待腻的地方」。现在Staycation的概念大行其道,小红书之类的图片社交软件兴起,机位到pose甚至如何调色都有前人指导。旅行的画风变成了「酒店待两天,拍照朋友圈」,风格倒是越来越千篇一律。
比起换个大型摄影棚拍照,那我觉得去看看别人「待腻了的生活」,还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