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四部曲:远洋的故事

我和远洋的故事,开始于两年前北欧的雪夜。

那时我30岁,独身,做海洋方面的研究,住在北欧一个最寻常的小镇上,偶尔会出差。父母留在中国江南水乡,他们害怕这里冬天的严寒。就像一双手揪住你的耳朵把你提起来,全身紧张僵硬无法动弹,母亲这样形容。可是我喜欢冷。冷的时候,细胞开始减少活动,水开始冻住结冰,世界变得慢慢的,人可以停下来,让脑子躲进洞穴里冬眠,迟钝一些也无大碍。

还有,冷的时候,气味变得异常清晰。

两年前一个普通的雪夜,我正坐在壁橱边叠着从洗衣店拿回来的毛衣,突然听到门咚咚响了两下。这样的天气只会是流浪汉。我起身去厨房拿了两片吐司切片,包在牛皮纸里,准备去把流浪汉打发走。还没走到门口,又咚咚响了两下,轻且迟疑。

打开门,一股烈风扇在我脸颊上,伴随着隐约凛冽的香气。那气味,像坐在颠簸的夜船上,一面闻着腥涩的海风,一面吃浸了茶水的橘子。鲜明而冰凉。

一个女孩抬起头来,用英文问:我可以借宿一个晚上吗?

她穿着鲜红色大衣,没有戴帽子,满头满身都是白色雪花。黄皮肤亚洲脸,眼睛细而弯,像水里倒映的月亮,鼻尖一颗浅浅的痣。据说鼻尖长痣的人多灾。

大雪夹着冰粒暴戾地打在窗户上,玻璃在窗框里咯吱咯吱作响,唱片机上卡朋特兄妹唱着: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天使们集聚一堂,他们决定创造一个梦并将其实现……

那一刻我有些失神。

她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咧开苍白的嘴挤出苦笑:对不起,实在太冷了,没有旅馆开着门……在她笑的瞬间,嘴唇因为干燥和寒冷裂开一条口,小滴的血流出来,然后立即凝固住。

我回过神来,用中文问她:你是中国人吗?

她惊讶地捂住嘴,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是的,如果不打扰的话,我希望能留一晚上,明天就出发去挪威。我实在没料到这里的雪这么大,而且旅馆都关门了。她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天真而困惑的表情一闪而过,然后再次对我绽开特有的微笑:放轻松,我不是强盗。我看到她嘴上小裂口又流出了血,滴在雪地里消失了。

快进来吧。我侧过身让出小过道让她进门,以免更多的风雪涌进来。她取下手套拍拍身上的积雪,接着背着那巨大的登山包矫健地闪了进来。

进入温暖的室内,她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整个人活过来一般精神抖擞,然后转过身来向我伸出手:你好,我叫季远洋。

我握住她的手,骨节分明且冰冷。你叫我除夕吧。

除夕?你是除夕日出生的吗?

不,我在夏天出生。我的母亲在除夕夜第一次遇见父亲,她从外地坐火车赶回家过年,而父亲是那个站台的值班长。

真是浪漫。所有爱情都是意外,不是吗?她狡黠地眨眨眼。那独特的香气又向我袭来。

我把牛皮纸里的吐司切片拿出来,涂上果酱装在盘子里,取一袋川宁覆盆子茶,茶包接触热水的那一刹那,覆盆子馥郁的果香跟随热气缓缓升起。她在沙发上惊呼,这是什么?真是太香了!

端着食物和茶在她面前坐下,这才能重新打量她的模样。素面朝天,没有任何化妆,风雪在整张脸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包括嘴唇那一记裂口。脱掉外套后,黑色毛衣上垂着帆船样的项链吊饰,牛仔裤紧紧包裹着双腿。细细看去她其实非常瘦,不知为何却给人健硕矫捷的感觉,像是在雪地里揪住你耳朵把你提起来的女孩。

我开动了。她低着声音念叨一句,然后抓起吐司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两口便吃完一片,嘴巴鼓成了小河豚。三分钟后把最后一滴茶吞下肚,满足地摸了摸肚子。

我不禁笑出来:很饿吗?

不是饿,是对食物的尊重。她一本正经。一盘香喷喷的食物摆在面前等待你品尝,你如果慢条斯理地吃,就是在对它说,不,你还不足以引起我的食欲。多伤食物的心!

那你一定是个博爱的美食家。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每个饿着的人都是博爱的美食家。她挑起眉毛抿嘴一笑,接过纸巾叠成四方形擦嘴。

你在欧洲旅行吗?

旅行?或者是工作?旅行是我的工作。我为《Lonely Planet》一类的旅行杂志撰写稿件,然后拿着稿费筹划下一场旅行。

噢,那么算是作家。这样的工作大概比较累,需要在地球上奔波来奔波去。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真奇怪,大多数我见过的人都羡慕旅行撰稿人这样的职业。他们厌烦整天坐在办公室面对上司、投保者、病人的工作,恨不得一个月休三次假去夏威夷晒太阳。

是吗。也许是我不太爱动吧。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你的车、拖鞋、洗衣机都会清楚你的习惯,一旦离开,又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去和新环境交融。这对我来说是很麻烦的事。

她双手抱着空空如也却仍散发热气的茶杯,听完我说的话后缓缓点头,不予置评。

隔了一会,她说,每个人都会对生活有所要求,但大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与其说我选择了这样的职业,不如说它选择了我。在某一天,“旅行撰稿者”的选项忽然敲了我的门,然后不由分说地占领了我的房子,和我。多数人只看到它轻松的一面,把它当做一个月一次的度假。阳光,红酒杯,泳池,派对。他们当然看不到,比如今天这样一场暴雪让人无处栖身。即使看到了,大概也觉得是次浪漫的经验。但是我必须在这个夜里咬牙敲响或许是暴力狂的陌生人的家门,等待命运的降临。

但我不是暴力狂。我笑,也许你可以找到一个安稳的工作,那对文笔好的女孩不是件难事。

她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又咧开嘴笑起来。那不行,对于我而言不行。

所以你叫远洋。

叮叮叮,二楼的闹钟响起。我看了看腕表,已经夜里十点,到了睡觉的时间。

浴室就在左手走廊过去的第一间,木架顶层米白色的浴巾是新的,里面所有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不过客房里很长时间没有打扫,我现在需要上去帮你铺床。我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平时睡得比较早。等你洗完澡上来应该已经收好了,客房是二层走廊最里面那间,你可以直接休息。我也不打扰了。

她把茶杯和餐盘放进托盘里,抬起头说,不用麻烦,我用沙发就够了,这里的餐具我也会收拾好的,你请休息吧。实在感谢在这样的夜晚为我开门。她端起托盘到厨房,想起什么似的又向我说道,如果不介意请把唱片机开着,音乐非常美妙,我想要多听一会。

我朝她点点头,如果需要的话请尽管用吧。走到沙发上拿起叠好的毛衣上楼,她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此时卡朋特兄妹唱的是:在我比今天更年轻的时候,我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但是现在那些日子远去,我不再那么自信……

季远洋,我默默念一遍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居民稀少的镇上看见中国人,还是一个穿着鲜红色大衣的鼻尖长痣的中国女孩。大概因为靠近她坐的地方,手里的毛衣也留下了她的味道,幽幽的,好像坐在昏暗的酒吧角落喝一杯放了柠檬片的伏特加,既醉着,又清醒着。

半夜醒过来口渴难耐,下楼去喝水。远远望见铭黄的灯光,她还没睡,赤脚坐在地毯上,双手趴在木茶几上专心致志地做着什么,连我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发现。她在用便携的小毛笔写字,似乎是一首诗。一阵大风打在窗户上啪地一响。她手一抖,多余的墨汁滴在纸上,毁掉了字。

啊。她懊恼地轻声嗔怪,放下笔托起腮像是在生气。

没关系,有一点缺陷的东西比较美。我小声说道。

她全身一颤,看到我后随即舒口气。即使走过那么多地方,寂静的夜里突然出现人声,我还是会被吓到。说完她自己咯咯笑起来。

不过,是我吵到你了吗?她有些迟疑。

没有,我挥挥手,忽然醒过来想要喝口水。

走到冰箱前倒出一杯水,一饮而尽。

已经凌晨两点了,你还不睡么?我再次问道。

她摇摇头,我有点失眠,一般只睡四个小时,应该还要过一会才会困。

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吗?对于即将奔波一整天的计划来说,恐怕不太够。即使不能立刻睡着,躺在床上闭目休息也是好的。你也许可以试一下。

她苦涩地笑,顿了一下,说,没关系,如果你能够让身体充分适应,四个小时也是够的。而且,我想要把这首诗抄写完。

什么诗?

一首很适合这天气的诗。

说完她翻到新的一页,开始从头抄写。壁橱上的钟,秒针咔咔地追着分针。她乌黑的发丝上倾泻着温黄的灯光,隐隐约约,似乎有空气在发丝之间流动。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她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原来是这一首,《问刘十九》。

你喜欢雪吗。她问。

嗯……怎么说,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是一旦它降下,我就得穿上更厚的衣服和手套,这样的因果关系而已。但我喜欢冷的天气。

我非常喜欢雪。因为我在海边长大,很少有机会能看见雪。所以,就像所有海边长大的孩子一样,我幼时的梦想就是看雪。

这么一说,我似乎也在没有雪的城市长大。除了没有雪,还没有海,只有又长又温婉的河流。与其说雪,倒不如说海是我梦寐以求想要一见的东西。

那我还算是幸运的了,至少有你梦寐以求一见的东西陪伴我长大。海边的孩子往往会胡思乱想,比如说我,总想着长大后成为最潇洒的女船长,绑着那种海军蓝色的腰带,会在风里飘起来。

我脑子里浮现出她英姿飒爽地站在船头指挥前进的画面,忍俊不禁。

如果是这样,你的父母真为你取了一个好名字,远洋,架船一直驶到海的最深处。

名字这东西,有时很邪门。叫做杨柳的恐怕常常遇见柳树,叫做淑娴的可能真的变成温慧善良的女孩。你呢,除夕,也许同你父母一样,在除夕夜遇见命中注定的人。而我,说不定哪天真的去做船长了。她开心地摸摸脑袋。总之这一生,跟船,跟海什么的,扯不清楚关系。

困意再次袭来,我向她道晚安。她用唇语挤出一个Good night。

那是远洋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在雪夜里抄写诗句的要做船长的女孩。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头略微疼,下楼后发现她已经离开了。洗好的餐具白灿灿地斜靠在漏水篮里,她用过的米白色浴巾挂在了浴室栏杆上,卡朋特兄妹的唱片装在了盒子里,地毯卷起了一角。还有桌上,留下了她抄写的那页诗,诗后又添了一句:若可再见,能饮一杯?

我把纸拿起来细细看,一阵香气袭来。仍然是她的气味,一开始鲜明且张扬,转而苦涩辛辣,现在只留下淡淡的皂香,挂在海风里的白衬衫的味道。如果再见到她,可以问一问她这瓶香水的名字。

就在远洋的气息即将在我记忆里淡去的两年后,我去了挪威出差。

这两年如何度过的,在我看来不过一日复一日。我缩在冷暖自知的安全区域里,偶尔会因为突然接到新的海洋课题而忙上一阵,没日没夜地查阅资料和写报告。但是这样极其偶尔的错乱也尚在接受范围之内。久而久之,自己似乎变成了蜗牛,在这个寂静的镇上迟钝地生活着,丧失了五感却无心找回。飞鸟不停迁徙着,更改着栖息地,但我并不是云层上的生物。

你只是希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高大的金发外国同事笑话我。

父母没有再来过北欧,但他们会在电话里焦急地催促我结婚。象征性地,我同几个外国女孩约会过,她们独立且爽朗,时而讲几句俏皮话,时而放声大笑。反而是我,不太爱用英文聊天,有时候沉默寡言,让她们觉得局促。

如果不回中国,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结婚。看天空的时候我会有这样的想法。

研究所派我去挪威出差,希望我能在那里和一位著名的海洋研究者共同做一个小课题,大概持续两个月。心里虽然有些抵触,但收到公费购买的船票时,我又忽然心安了。海洋总能抚平我内心的焦躁。况且往返船程就有接近一个月时间,相当于带薪休假。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在海上好好放松一番。

简单收拾了行李,我便上了船。

又是冬天,海水格外冰冷。夜半若是徘徊在甲板上,不出十分钟就全身冻僵。所以我染上了一个癖好,就是观察甲板上的情侣,计算他们能够忍受严寒而持续浪漫的时间。如果拥抱,大概三分钟,他们就会用围巾包住脑袋回到室内。如果亲吻,大概一分半钟,虽然意犹未尽,但寒意毕竟更加冷酷,只能狼狈地仓促逃离,大概再多十秒钟嘴唇就会黏在一起吧。对于一个像我这样酷爱寒冷而且无聊的人来说,夜晚,就是坐在甲板附近的椅子上,裹着厚重的大衣,端着一杯加柠檬片的威士忌,一边盯住甲板一边打发而过的。效果意外地好的一种休息方式。

行程快过半的时候,船停在了一个商业港口。那天的天空很蓝,我一大早被阳光晒醒,倦意全无,决定下船去稍微逛一逛。港口上有等待进出口的工业制成品集装箱,有售卖食物和鲜花的商贩,当然,还有许多商店。忽然,一阵熟悉的香味飘来,海风,柑橘,小豆蔻。眼前一群戴着深蓝色毛毡宽檐帽的典型北欧女孩正从一家相当高级的香水店走出来,也许是刚刚试了香,香水味清晰浓烈,不过分明有我熟悉的味道。

我进入店内,向店员询问了刚才那群女孩试用的香水。她拿来一瓶造型奇特的香水,倒墓碑形状的透明玻璃瓶,银白色的旋转式盖子包裹住了瓶身,盛满了淡淡的金绿色液体。旋出喷头,对着空气喷一下,一个鲜红色的身影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气味同记忆,有时存在妙不可言的关系。

店员告诉我这瓶香水的名字叫做Voyage,航海旅行。

除了能够调制美妙的气味,还能为之取一个美丽的名字,这才是真正顶级的调香师吧。我跟店员聊道。

美好的香水才足以配上您这样美好的人。店员极富推销技巧地回应。

我毫不犹豫地付钱买下了它。

欢迎您的再次光临,我走出门时,店员在身后鞠躬。我回头看了看这个小港口和头顶少见的蓝天,明白大部分东西都只能够一期一会。

我把香水放在船舱房间的桌子上,考虑了一番,决定带它回去放到书架的顶端,那副裱好了的《问刘十九》诗页框的旁边。

当晚,我照例在甲板上喝威士忌,想着Voyage这个词的源来。牙齿咬住嘴唇,发出V的音,然后缓慢转成圆润的i,最后由g关住喉咙结尾。念起来也是很美的词语。

我走神的时候,甲板上出现了一个跳舞的女孩。等我注意到她时,已经无法计算她停留了多长时间了。我只得遗憾地把腕表收起来。

她跳的舞引起了我的兴趣。如此冷的夜晚,她穿一条及地的丝绒长裙,套了一件巨大深绿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灰色羊毛围巾遮住了大半部分脸。伴着船舱宴会厅里模糊传出的三拍音乐,她在跳着恰恰舞。轻巧的舞步点着地,旁若无人地转圈,月光倾泻在她身上,不真实得像一个梦境。

一个鬼佬上前去搭话,嘿,美丽的女孩,这样的舞蹈不适合一个人跳。

她没有停,小喘着气却冷静地回答,也许你需要试着跳一跳才能明白是否适合。

鬼佬把大衣裹紧了一些,悻悻走开了。

她轮廓清晰的侧脸在微光里勾勒出来,电光火石间,我觉得她像是那个女孩。

像是被某种魔力牵引着,我走到她身旁,试探性地叫了一句,远洋?

她愣住,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眼神疑惑,似乎是在很努力地回忆。她的香气,Voyage,被海风吹到我鼻尖。美好的香水才能配上美好的人。

看来她并没有想起我,我略带失望地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的眼睛突然发起光来,脸上绽放出孩童般的欣喜:除夕?吐出的两个字在冰冷的空气里瞬间结成了冰块,清脆地砸在我的心上。

停止了跳舞,她似乎忽然变得冷了,不停呼出白色的气。

我们跳舞吧,除夕。边跳舞边聊吧。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肩膀上。宴会厅的音乐变成了舒缓的华尔兹,她领着我开始了舞步。

你怎么在船上?贴着我的胸口,她吐出温热的问题。

我打算去挪威做一个研究。

挪威是一个好国度,那么,你的研究内容是?

海洋。

她一边跳舞一边笑起来:我见过研究药物、芯片、油画的人,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研究海洋的人。

是吗,海洋占地球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面积,至今仍然有很多未被探索过的区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研究,好像无知的苍蝇面对浩瀚的宇宙,渺小而无谓。

人类当然不能完全了解海洋,就像一个人不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这是上帝的秘密。她抽出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但是那绝对不是无谓的事,在巨大的命题面前我们所做的每一步微小探索,对于我们自身而言,都是伟大的。

她的话让我精神一振。你呢,为什么在船上?

隔了两年没有来欧洲,还有好多错过的小国度小城市需要重新走一遍。我不爱坐飞机,飞机总是飞到云层之上,模糊了城市和城市之间的差异。如果坐船或者火车,总能看到更鲜活的城市模样。

所以你的下一个目的地是?

秘密。她转一个圈,裙摆扫到我的裤子,隐隐骚动。

天气真冷。陆地已经零下,船上尤甚。你穿着裙子跳舞,大概会有两种观众,一种觉得你性感,另一种觉得你是疯子。

所以,跳舞这件事,永远不要为了观众。

你一直都这样潇洒?

如果你也能一年三百天以上都在异国徘徊,潇洒会成为所有题目里最简单的那个。

如果是我,应该会懒得去思考任何一个题目吧。我自嘲地摇头。

哈哈,她又笑起来。醒醒吧,安于现状先生。我们现在跳舞,就应该忘掉你那温暖的房子和稳定的工作,这里的海风和严寒可不会允许你丝毫懈怠。

一曲华尔兹结束,她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好了,今天的运动结束了,我需要去完成下一件事情。她向我挥手示意。

下一件事情?

我在织一件毛衣,希望能在下船前完成。

你总是被不同的事情填满。我也向她挥挥手,转身回到椅子上拿回像是在冰箱里放了一周的威士忌。一口饮尽,喉咙似烧不烧,既烈得厉害,又冷到了极点。

第二天,我满船地寻找她,差一点去敲每一间房门。最后在甲板侧面看到了她,席地而坐,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正在写着什么,大概是她的稿件。

她认真工作的时候,习惯略略撅着嘴。目光锋利地扫过眼前经过的每个人,似乎能在一秒钟之内将他们看穿。我丝毫不怀疑她具有这样的能力。那样亮的黑眼珠,一定总是让人感觉赤身裸体无处遁形。

她泡了一杯咖啡放在身旁,写到某些时候,会拿起来喝一大口,然后挠一挠她鼻尖浅灰色的痣。有许多文学工作者都是这样,能通过某个特定的动作找到灵感。

海面上波光粼粼,天空高且深邃,偶尔有海鸟飞过,甚至会停在她身后的船舷上。工作的她俨然变成了一座雕像。

然而这一切,最让我难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在角落如此仔细地观察着她,仿佛查看一件精致工艺品。

待到中午日上竿头,我靠近工作着的她,光把她的香味衬得很暖。

远洋。我叫她。

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敲打着键盘,嗨,除夕。

可否邀请你今晚共进晚餐?

如果我能够在那之前把这篇稿子完成的话,当然。她右手比出一个OK的手势。

一大股海风涌入她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发丝四散扬起,她丝毫不理会,专注于屏幕上移动的光标。她永远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在我眼里,她就像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女妖,诅咒的魔蛇在风里扭动,我似乎已经变成了石像无法动弹。

对了,她补充一句,连续几小时站在甲板上会导致膝盖关节疼痛,下午别再继续站在那儿了,躲进船舱里避避风吧。她不经意地撩起耳畔的秀发,嘴角扬起诡谲的笑容。

我一刹那面红耳赤,原来她早就发现我站在甲板的角落了。

那么,希望晚上能够见到你。我向她微微鞠一个躬,转身离开甲板。

回到舱内,口干舌燥,我端起杯子大口大口喝水。冰凉液体进入胃部,这才渐渐冷静下来。季远洋,连她身边的空气都让人紧张。而我的生活,我的工作,已经很久没有给过我这般的紧张感。

我拿出收进背包里的Voyage,它被装在一个怀旧的小麻质布袋里。盒子里还有一张它的缩小版概念海报,一匹马跑在海上,马蹄溅起水花。流浪,勇气,不羁。这恐怕是它想传递的概念。我曾见过一个高大的外国女孩在手臂上纹一个中国的“勇”字,复杂的笔画用藏青发黑的墨汁雕刻入皮肤,充满力量地盘踞在小臂外侧,那个字对于她,也许已经接近某种宗教。

晚上,我拿出行李箱里唯一一套正装穿上,灰黑色西装,衬衫外先套上马甲背心,袖口处别上袖扣。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件毛呢大衣,趴在栏杆上寂寥地看海,白色的耳机线穿过围巾,那里有一段旋律正抵达她的耳朵。

第一次见到失神发呆的她,在海风里寂寂的。走到了她旁边,她竟都没有发现。我看到她眼角的液体像钻石一样反射出皎洁月光。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瑟瑟一抖。

还好吗。我问。

她取下耳机,转过头对我微笑,小颗小颗的牙齿露出来。

Nice suit。她打量了打量我的西装,走吧,该吃饭了。

走出两步,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低下头手法娴熟地迅速给头发挽上一个暨,用荷包里的细枝黑色钢笔固定住。洁白的后颈露出来,钢笔好似一个造型巧妙的发簪。她转过头,对我露出快乐而得意的表情。

Nice coiffure。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抹去她眼角始终残留着的泪珠。也许是海水,我说。

她坐在圆桌的对面,红色法兰绒桌布衬得她的脸色苍白。一如第一次相见,她很快地吃完了盘子里的牛排,开始小口饮红酒。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吃。我总是这样,比同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快结束用餐,不过还好我比较擅长讲话,所以不会让人觉得难堪。

红酒呢,为什么要小口小口啜?

酒同一般的食物可不太一样。如果说一般的食物是普通民众,酒就像是亚里士多德那样的存在。它有更深邃的想法,你要慢慢啜,慢慢听它讲。这样才是对它的尊重。

这样的话,岂不是一杯酒就有一个故事。

嗯。如果你停下来慢慢听,即使是身边最不起眼的小东西也有它们的故事。甲板上的一颗钉子,被风吹跑的女孩的宽檐帽,包括你袖子上的那一粒精致袖扣。但是你听的时候,千万不能动用自己的思考。必须处于完全放空的状态,把自身的思考能力锁进柜子里,变成一个空空的容器,这样才能得到绝对真实客观的,宇宙的故事。

但是这很难,她耸耸肩,人作为思维动物,脑袋里的细胞总是蠢蠢欲动。所以我们听到的故事往往不够纯粹,掺杂了自身的评判和记忆,按照我们的心意随意地扭曲了细节和主题。下次你可以试着在甲板上,听一听风里的诗句。它们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时而悲伤时而喜悦,我怀疑那是恋爱的孩子们在漂流瓶里写的话。

我咽下一块糯软的牛肉,这样看来,作家和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能够听见风里的故事并且记录下来,而普通人只能听到寂静。

钉子、宽檐帽、袖扣的故事不足以成文,作家最需要的材料,是人。观察不同的人,从他们的动作里看出他们的习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最能传达潜意识里的性格和情感。你需要在很快的几十秒时间里,像画家一样为眼前的人描出一张凸显特征的速写图,塞进你脑子的库存里。这是件很辛苦的事,但同时很有趣。我常常把它当做一种训练,让脑子在高速运转之中不至于生锈。

脑子生锈未尝不是件好事,我说,像婴儿一样进入睡眠状态,舒适甜美。

睡眠不是个好东西,她瘪瘪嘴,至少对我而言。

那你的画册里一定储藏了很多张速写照了。我转换话题。

我想是吧。她陷入了回忆。我曾经在印度尼西亚的一个旅游城市里,因为钱包被偷而求助于一位专门接待游客的面包车司机。他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颧骨高高地突出来,会讲简单的中文、日语、英语。我请求他载我回到酒店。路上告诉了他我的钱包被偷的事情,他义愤填膺地谴责涌入这个城市肆意妄为的印度人,提醒我夜晚十点以后最好不要出门。经过加油站,他停下来为车加油,顺便去便利店买东西。我正拿出笔记本查阅能够提供帮助的朋友。他突然敲了敲车窗,递进一串香喷喷的鸡肉烤串,怕我的手弄脏,他特地掏出纸巾把签子的底端包住。我咬了一口,眼泪就留下来了。人往往会被这些细小的善意突然击中,一刹那打碎所有坚强外壳,直抵最柔软的中心。所以很多年过去,我仍然记得他和他的鸡肉串,也许永远都不会忘。

她转而看着我,当然,也不会忘记北欧大雪之夜收留过我一晚上的,泡覆盆子茶的做海洋研究的中国男人。

我也记得一些旅行里遇见的人,我说。大概是大学刚毕业,最血气方刚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去尼泊尔做背包客,住在一个民宿里,一群十几岁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在那里做杂活。一来二往,我和其中的几个孩子也熟络了。某一天早晨起来,我突然发高烧,脸上手臂上长出奇怪的疹子,吃了随身携带的药物也丝毫没有好转。一个叫修的孩子经过窗户时,我叫住了他。他见到我身上的疹子,眼神惊恐,说我一定是喝了不干净的水感染了当地的某种细菌,非常难治。他先打来一盆水,为我擦了擦发热起疹的地方,把冰冷的毛巾放在我额头上退烧,然后就出去了。过了好几个小时,迷迷糊糊中,看到他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进来,喂我吃下。我才知道他徒步穿过了整个镇,去找了当地专门治疗这个病的医生,开了偏方药回来。喝了这个药不能睡,他说,很有可能一睡就醒不来了。于是修搬来椅子坐在床边跟我聊天,原来他是孤儿,父母在几年前的地震中丧生。当地有很多因为那场地震变成孤儿的孩子,他们组成了小联盟,一起找临时工作一起相互依靠着生活。我躺在异乡潮湿的床上,听陌生的孤儿谈起他和父母的往事,养小狗,放风筝,去寺庙朝拜,那些细小得往往被我们忽略的回忆,却是他永远珍藏的宝物。那是我头一次离死亡这么近,而一个异乡的孤儿用他瘦小的怀抱救活了我。离开之前,我留下了一本童话画册作为礼物。修,至今都忘不掉的名字。

在我讲这段往事时,盘子里的牛排已经凉透了。餐厅里放着李斯特的钢琴曲,服务员时不时为我们的酒杯里添酒。

修厚厚嘴唇下的一口白牙闪过我的脑海。那次旅行之后,我对陌生环境产生了恐惧和怀疑,开始习惯仅仅活动在双手可以把握的安全地带。

我回过神来,发现远洋已经泪流满面。她右手悬空拿着红酒杯忘记放下,双肩不停发抖,眼睛失去神采,瞳孔发散。我赶紧起身,给酒保留下我的房间号,然后把她扶到房间里躺下。一接触到床和枕头,她就沉沉地睡去。印象里的她总是在忙碌着,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填满自己所有琐碎的时间。头一次看到她睡觉的模样,轻轻撅起嘴巴,眉头舒展,身体随呼吸均匀起伏,香甜静谧得像襁褓里的婴童。我捡起她滑落在枕头上的钢笔发髻,墨黑色的精致小钢笔,笔身刻了一串英文:memory hurts。

她轮廓鲜明的脸颊,得体的呢子大衣和羊绒围巾,海藻般漆黑的长发,如此完满的外壳,却似乎装满了七零八落的碎片。

我靠在沙发上,困意袭来。

清晨的海鸟叫声吵醒了我。床上已无人影,被单和枕头整理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冷清而富有层次的木质清香。一张便利条贴在墙上,钢笔字迹:快来甲板上,我请你喝东西。

我披起衣服走出船舱,看到了她的身影。深蓝色丝巾环绕在脖子上。

她趴在栏杆上牵引着一根线。走近一看,线底部栓着一个小塑料杯,她试图用这个装置杳起海水来。

好啦,就是这一次!她喊着,憋足了气将手一甩,等杯子浸入海中,小心翼翼用双手将其拉起来。一寸一寸,最后拿住剩了半杯海水的杯子。她转过身大笑,对我比出胜利手势。

瞧好了,除夕。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果香调制鸡尾酒,倒出半瓶,将杯子中的海水掺入瓶子里,与鸡尾酒饮料混合。然后盖上盖子,姿势专业地摇动瓶身,瓶子里产生少量的气泡,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一分钟后,她打开盖子,毫不犹豫地饮一口,畅快地呼了一口气。

来,喝吧。她递过瓶子说,海水和鸡尾酒,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将信将疑地喝一口,甜中混着咸,又有些辣,果香和海水味混合在一起,爽口至极。不由得再喝一口。

怎么样,不错吧。她咯咯地笑起来。即使刚刚得知股市行情大跌亏了一百万,喝一口它,也能瞬间忘掉烦恼,只剩下海风和阳光。

她抢过瓶子,大口大口地灌入饮料。

噢,经过小岛了。她说道,扯下脖子上的围巾拴在腰间,海蓝色的丝巾,在风中潇洒地飘动着。她爬上船舷,右手高高举起,用中文大声讲:左右满舵,双车三分之二航速前进!阳光照在她的鼻尖上,浅痣闪闪发光。

我瞧瞧她可爱的模样,忍俊不禁。把她从船舷上拉下来,拥入怀中。

每天我们都花很多时间待在一起。我喜欢坐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她工作,集中精力认真无比的样子。从电脑前离开稍事休息的时候,她就拿起正在织的毛衣作业,仍旧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一针一脚,生怕出错。经过看报纸的我的身边,她有时恶作剧地弓起手指弹我的额头一下,啪地一响,看到我疼痛和责怪的表情便哈哈大笑。偶尔我们会去宴会厅跳舞,总有鬼佬踱到附近要求交换舞伴,她便会狡猾地把我推到鬼佬跟前,用英语对鬼佬说,给你这里最好的舞伴,然后轻快地走到酒台上皱着眉头喝一口杜松子酒。鬼佬向我摊摊手,无奈地抱怨道,是不是亚洲女孩都难以靠近?

她矫健的身躯似乎装着源源不断的能量,马力十足地全速前进。时而古灵精怪,时而恶作剧,时而睿智得让你五体投地。我总是将她和Voyage海报上的那匹马联系在一起。远洋,桀骜不驯的马轻盈地奔向海的深处。

到达挪威前三天,船开始频繁地停靠码头,让旅客上船下船。我们趁着一个好天气,下船到小镇上逛逛。她双腿接触到陆地,就开始显露出长年背包客的本色。路走得极快,我几乎跟不上。眼神不停扫视着街景和行人,一座开始运转的速写机器。她被吸引走进一座瓷器店,着迷于展示架上一只描摹着复杂花样的瓷碗,一枝丹红色桃花枝描在碗心,像是藏在盒子里的一封情书。她爱惜地伸出手在空气里感受碗的形状质地。五分钟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铺。

喜欢为什么不买?我追上去。

拥有常常使喜欢变质,不如留在记忆里,留下它最美的样子。她说。

经过电影院,她提议看一场电影。我们买了最近的一场,是部恐怖片,全场气氛紧张,音乐会突然变大声,不时出现暴力血腥的场景。她有点害怕,在骇人的镜头出现时会下意识地寒战。我剥开刚买的橘子,撕下一瓣喂入她嘴中,冰凉酸甜。下一个恐怖画面出现,我伸出手掌轻轻挡住她的眼睛。她的呼吸吐在我的手心,温热,渐渐平静下来。

走出电影院,兜售花朵的小贩经过,我上前去买了一串可以戴在衣襟上的白色香花,送给她。她把花朵放在鼻子前猛吸,笑起来时眼角有微微的细纹。

天空真蓝,蓝得像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她低声感叹。

过去无法忘记,未来也难以避免。我拉住她的手,紧紧攒在手心里。

你愿意留下来吗,留下来陪我生活。我问。

她眯起眼看着我,眼神深不见底。沉默着不说话,将一只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女歌手用重摇滚的声音忧伤地唱着:也许所有的语言,都不能表达心愿……

姜昕,她说,我喜欢的中国女歌手。当年被王菲抢走了窦唯,败下阵来。有人问她,她说,不是王菲也还有别人。在爱情面前那样自卑绝望。

我想要再追问一句,已经走到了船前。她迅速爬上阶梯,留下一路忧郁的香气。

这是个难题,我想。该不该驯服一只狂奔的野马,如何让它为你而停下来。

那天晚上,她敲响了我的房门。穿着两年前那件鲜红的外套,手里拿着两瓶烈酒。她歪着脑袋缓缓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立马披上外套陪她走出去。收音机里在播放今天的天气,海上已经到达了近零下二十度。甲板上空无一人,大家要么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事,要么在室内跳舞喝酒。

我们在靠近栏杆的地方坐下,打开酒瓶。烈风打在我的脸颊上生疼,像一个接一个的巴掌。远洋见势取下自己的巨大围巾,在我面前蹲下,细致地把我的头整个包起来。然后拉起外套上的帽子盖在她自己头上。

这样就不冷了,她说。

如果你是个男人,一定非常绅士。我说。

那肯定有许多的女孩为我着迷。她喝一口烈酒,呛得咳起嗽来,便咳嗽边笑。

今天是中国的除夕夜,她说。你跟父母通电话了吗?他们会尤其想念你。

我拍拍脑门,糟糕,移动电话在船上没有信号,或许父母没能联系上我。等会一定要用船上的电话给他们打回去。不过,好些年了,这样的日子我都是一个人在国外度过的。春节对我的意义,就是格外想念家乡河流的日子。

我也是,总是在路上度过。常常通过旅店或餐厅里的电视,看到中国除夕夜的新闻,红色的喜庆景象,节日的意义在于让置身其中的人毫无由来地变得快乐。

你看,天上很多星星。我朝天空一指,脑子因为酒精的作用晕晕的。

她惊呼,拉着我躺下来。身体紧贴着甲板,随着船上下起伏,就好像直接浮在水面上,被水流带往不知何处的何处。

你知道吗,除夕。她说。我是个没办法停下来的人。上帝最坏的发明,就是记忆和思考。一旦停下来开始思考,我就完完全全地被记忆占据,那些恐怖的残忍的荒凉的画面浮现在我脑海里,将我整个人从内往外地撕裂。你明白撕裂的感觉,那时候,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扭曲了,满世界都是旧电影的杂色点,你不再能感觉到身边在发生着什么,它们时而暂停时而快进。你的心就像烤架上的羊,一层一层被剥开,一层一层,疼痛难忍,直到只剩最里面的那条跳动的神经。若是不能及时停下来,那根神经也会被咔嚓剪断,然后一切消失。

她慢慢说出这些话,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是眼泪却分明地留下来。我伸手遮住她的眼睛,遮住所有恐怖的画面。

我常常跟朋友们通邮件。我的朋友不多,剩下的都是挚交。我请求她们告诉我一些有趣的事情,那些能够让我打发时间的。比如书法抄写,比如织毛衣,比如海水与酒。我将自己放到这些事情当中,便能暂时忘掉自身的存在,变成一种虽然虚无却简单的快乐形态。

当我被侵蚀在恐惧之中,很多很多年前。有人告诉我可以旅行。于是我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家当,揣着可怜兮兮的一包钱便上路了。我的第一站是柬埔寨,贫穷却充满信仰的国度,坐在吴哥窟巨大的庙宇底下,看瘦弱的玩耍着的的孩子们,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阴影。不停地走着,我内心的绞痛便慢慢停息。然后我发现旅行的日记可以帮助我赚钱,而钱又能资助我继续走下去。旅行,写作,我几乎毫无选择余地的被推入这个职业。

最穷的时候,要忍受睡在满是蚂蟥的帐篷里,冷得发抖,冷得没有力气去赶走身上那些吸血大虫。没有钱买饭,就跑去游戏室,帮那些玩纸牌打台球的鬼佬跑腿,他们会分一点吃剩的食物给我。从杂志拿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我为自己买了一瓶香水,Hermes的Voyage,它很贵,但我为它的味道着迷。从那以后,再疲倦再难受的时候,我也能靠嗅着它活过去。一遍遍重复着,坚定,勇气,力量,活过去……

她流着泪笑,把手腕放在鼻子之前,生猛地吸气,好像下一秒就不能呼吸似的。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说着,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突然,一片雪花落在我脸上。黑暗的海面上,零下二十度,飘起了细绒毛似的雪花。船舱里的人沉浸在他们的美食音乐里,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下雪了。这是只为我们两个人而下的雪,还为甲板上两瓶未喝完的辛辣的龙舌兰。

真美。远洋喃喃,伸出手接雪粒,看着它被手心的温度融化。

我转过身,把她拉到身边,抱进怀里。她正在发抖,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鹿。

远洋……我沉吟。

除夕,你愿意跟我走吗?忘掉你的研究,跟我一起远洋。她低声问。

我无法作答,双手将她环绕得更紧。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躺着蜷缩在甲板上。她的围巾包住了我的脑袋,温暖的香气,让我没办法停止大脑的运转,只有悲伤不断地从神经细胞里分泌出来,不断地涌出来将我淹没。

我无法作答。

我开始怀疑耶稣的存在,怀疑四季的更迭,怀疑生命的循环,怀疑风里的故事。影影绰绰地,远洋似乎抱住我的脸轻轻吻了一下,她冰凉的眼泪濡湿了我的脸颊。酒精完全占领,我沉沉睡去。

远洋就这样消失了。

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我醒过来。自己躺在船舱的床上,桌上摆着一件柔软的毛衣,还有一串已经枯萎的白色花朵。海鸟没有烦恼地大声鸣叫,嬉戏不已。

船停在港口。甲板上,宴会厅里,餐厅中,直到我确定,远洋已经离开了。

只是她不能留下来,我不能跟她走。

船长在广播里沉着地播报,下一站即是挪威。我的Voyage即将结束。远远的城市的模样浮现出来。云的轮廓,水纹的轮廓,岛的轮廓,都是她的轮廓。没有人记得昨晚那一场短暂的雪,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邂逅了一个装满伤痛却仍然天真的中国女孩。

下船后,我在路边的一家露天咖啡馆坐下,买了一杯双份意大利浓缩。一饮而尽,不含糖的百分百苦涩伴随着咖啡香充斥口腔,被寒冷麻痹的神经逐渐清醒起来。

我拿出手机,塞上耳机,搜索姜昕的名字,找到了那日她让我听的歌。名字叫做《秋日》。这个感性的摇滚女歌手用她极富特色的声音对着我的耳朵唱起歌来:也许所有的语言,都不能表达心愿,一枚红叶相赠与,在千古如一辙……

歌曲播送到一半,我接到了挪威研究所联系人的来电。

通话结束,音乐重新倾泻出来。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一直不愿离开的轨道。想着想着我竟难过得不能自已。

从包里取出那瓶Voyage香水,独特的旋转盖,优雅又灵动。我闭上眼睛,尝试着听它讲故事。

嗨。一个漂亮得像洋娃娃的欧洲小女孩同我打招呼,她有蓝宝石一样的眼珠。

小朋友,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我问。

她拉开我身边的座椅,骄傲地扬起下巴,说:我的妈妈正在里面为我买饮料。我能跟你交换吗,我把妈妈的杂志给你看,你把你手上的玩具借我。

她扬了扬手里的杂志,旅行杂志,北欧特辑。

有一种预感在我内心升起。我把香水递给她,接过杂志。是一年前的旧杂志。

第二十七页,Voi的旅行日志:

……

这是一个安静却充满人情味的小镇,然而我在这里遭遇了突然而至的暴雪。漆黑的夜晚,我敲开了陌生人的家门,开口才知是故乡人。他剪着利落的平头,指甲短而干净,一览无余的向阳的脸。根据家中布置可知他常年居住在此,可能不爱移动。

他的名字充满了意味,是中国的平安夜。在他端着面包和覆盆子茶走向我的时候,我想,所有的爱情都是意外。

……

一整夜我都在问自己,能否停下来。窗外风大雪大,或许停下来会是正确的选择。但是我仍然害怕。

……

最后我对自己说,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走,我会为他而停留。如果他愿意陪我流浪,我将能克服所有的恐惧,忘掉幼时的那场海啸,和海啸里逝去的父母。我一定能放弃那些伤痛的幻觉,放弃流浪,留下来陪他生活。爸爸,妈妈,你们说是吗?

但是我猜,他不会愿意跟我走。

……

这样一个小镇,也变成了一期一会的记忆。

文章结尾附了作者的照片,是露出牙齿微笑的鼻尖长痣的远洋。我的双手抖动,泪流不止。耳机里姜昕正在唱我未曾注意过的一句: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为你再等候。

嘭,伴随着一声巨响,柠檬,辛香料,小豆蔻,茶叶,花朵,绿叶,木头,麝香,所有味道向我涌来。女孩尖利的叫声划破空气,还有她母亲笃笃笃的高跟鞋声和道歉声。香水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行,我必须找到她,季远洋。我要立刻买回程的船票,去她下船的城市。

我站起身来,嘴里喃喃念叨着。

我必须立刻买一张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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