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媒体实习时的一篇旧作,一直尘封于笔记本中……
镜头一
跟随记者的镜头,我们来到了聂晓峰的家乡——水云村,在这样一个偏僻闭塞且与现代都市文明相去甚远的贫瘠山村,我们希望能够窥见,探寻乃至还原这位五十多岁拾荒者年轻时的成长轨迹与生活环境,以期与之现在的生活和境遇建立某种联系,形成关照与对比,以便社会大众能从一个更深的视角来了解和关注这一特殊群体。
我们沿着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在村长的带领下,一步步缓缓向聂晓峰的家走去,这是一个很小的乡村,沿着山脚及河流的两边,零星地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房屋结构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灰白水泥平房,偶尔映入眼帘的几栋小土房与小楼房似乎隐约象征着这一小片土地上的所谓贫富差距。与当下中国几乎所有的落后农村一样,这里的青壮年常年在外打工挣钱,养家糊口,而留守下来的,往往都是老人与孩子,默默守护着这片叫做“故乡”的土地。我们一路走来几乎没遇到几个村里的人,偶尔会有几个老人坐在家门口,我们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老人家,您好啊!”“好!呵呵……”老人通常都会咧开干燥的嘴唇,露出仅有的几颗牙齿,爽朗地朝我们笑着。
穿过一片野竹林,向右拐弯,我们来到了聂晓峰老家的房子,也是一座灰白水泥的平房,除了旁边饲养家禽畜的棚舍和厨房之外,整个平房被隔为三个房间,聂晓峰的父母,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正在最里间的屋内埋头剪扎着渔网(因为水云村毗邻网厂密布,盛产渔网的山雾镇,所以山雾镇的许多网厂就把许多机器无法完成的繁琐的渔网后期剪扎工作交给山雾镇许多赋闲在家又无稳定收入来源的妇女和老人,这些妇女和老人一来可以以此打发时间,二来也可以得到一些收入,减轻外出打工亲人的负担)。
看到我们一行人的到来,两位老人十分得惊讶,杨父一脸疑惑地望着村长:“这几位是?”村长笑着介绍我们:“这几位是省里电视台过来采访你们的,想简单了解下你们家的情况,你们都要上电视啦,好啊!”两位老人一听要采访自己,顿时紧张起来,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看着我们的摄像大哥已经用镜头在室内取景,杨母连忙说:“家里比较乱,也没收拾收拾,你们坐吧,我给你们倒水喝。”说着,就去找茶杯给我们倒水,我说:“不用麻烦了,老人家,你们不用紧张,今天我们来呢,是想做一档关于民生类的人物专题故事片,主要是想简单了解一下您儿子聂晓峰还没外出打工之前的生活是怎样的,您二老只要简单说两句就可以了。”两位古稀老人轻轻把茶水放在我们面前古旧的方桌上,说道:“哦,你们想知道点什么,就随便问吧。”
记者:嗯。听说您儿子年轻时在镇上当过将近二十年的邮递员是吧?那么,您觉得跟他现在在省城的工作比起来,哪个更好些呢?
老人:应该是现在更好些吧。现在他每月收废品卖破烂,虽说苦点累点,每月也能挣个两三千块钱,在家里当邮递员的话,虽说能够照顾到我们,也能种几亩地,但是家庭收入太低了,两个孩子要上学,生活怎么维持得下去。
记者:村里很多年轻人在当年二十多岁就出去打工了,为什么您儿子四十多岁才出去打工呢?
老人:大概是这么多年都在农村待着,我们的思想观念比较守旧和传统吧,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总觉得外面的城里的世界太复杂,也没啥好闯的,在家守着几亩地,还有个当邮递员的相对体面的差事,那时也就知足了,哪知道都跟不上时代喽。
记者:听村长说,您儿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孝顺,是吗?
老人:是的哦,我们家晓峰不管自己在城里有多忙,每次农忙都会赶回来帮忙,回来又是给我们带吃的穿的,又是给我们钱,其实我们在家里哪要花什么钱啊!我俩身体一有什么不舒服,他总要回来带我们到医院检查,一陪就是几个星期个把月,还好我们现在身体还算硬朗……
与两位老人的随意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随着拉家常的不断深入,两位老人也越发得热情和健谈起来,渐渐没有了刚开始时的紧张与拘谨。其间,我不经意地观察着这几间聂晓峰及其家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灰白平房的内景,每间屋子的中央都会从屋顶垂下一个10瓦大小的灯泡,我能想象每当夜幕降临之际,由它们所散发出的鹅黄色光芒洒满房间每个角落的情景,温暖,凄清。墙上原先纯白的石灰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然变为灰白,甚至开裂脱落,多像我面前这两位老人花白稀疏的头发和皱纹丛生的脸庞。屋子的墙角除了堆有几十袋稻谷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条条中间雪白两端青绿的渔网,这是眼前两位临近垂暮之年的老人依然在辛勤耕耘的佐证,也是他们勤劳一生的印迹和缩影。也许,这也将是聂晓峰回到家乡以后所要经历的真实生活写照,甚至,也是当下中国,许许多多像聂晓峰一样的普通拾荒者,从城市返回农村后,所要面临的生存选择和生活状态。
镜头二
随着记者镜头的延伸,我们来到了本期主人公聂晓峰在省城的住处——层高大约两米的半地下室。这个始建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旧小区里,住着许多外来务工人员,而小区负一层的半地下室因为租金较为便宜,往往会成为像聂晓峰这样的进城拾荒人员的首选。负一层的光线并不是很好,往往白天都需要开着灯。整个房屋面积大约60平米,被隔为三间,聂晓峰和老伴一间,儿子和女儿各住一间,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做饭一般就在自己的房间,去卫生间要去小区的公共厕所,在聂晓峰房间靠窗户的位置摆放着煤气灶具锅碗瓢盆等器具,附近那一块斑驳的石灰墙壁已经被常年的油烟熏成了黑黄色,与周边的纯白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反差。几乎每个房间的墙角,都堆满了装有各种废品的蛇皮袋,有铜线,铝线,铁皮,饮料品,纸板等等,一摞一摞堆得很高,这些都是聂晓峰平时在外收的货,存在家里面,准备等行情好的时候再卖出去。
记者:您从事拾荒收废品这行多少年了?您是怎样看待自己这份工作的?
聂晓峰:记得我儿子念高三的时候我就到省城来干这一行了,到现在已经八年多了。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需要克服的最大困难就是心理这一关了,我年轻的时候在老家镇上当过二十几年的邮递员,虽然工资不高,但职业相对体面,然后来到省城收破烂,刚开始心理落差确实很大,总觉得丢人,难为情,不好意思,刚开始那几年都是瞒着乡邻亲戚,只说自己在省城做小生意,到后来干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都是靠自己的双手付出劳动挣钱,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而且工作性质也相对自由一些,农忙的时候也可以赶回老家帮帮忙,挺好的。
记者:在您八年的拾荒生涯里,有没有几件特别让您印象深刻的事情呢?给我们说一两件吧。
聂晓峰:好吧。记得刚来省城干这行的时候,经验不足,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两个中年男人,说要卖给我几袋铜线,我就跟他俩去了一处废旧的厂房,在仓库里,他们打开了几个蛇皮袋给我看,我一看,确实是上等的黄铜线圈,我于是跟他们谈价格,称秤,他们答应一千二卖给我,我付了钱,就到门口把三轮车推进来装货,他们也一起帮我将铜线抬上车,我心想,今天可以挣好几百块钱了。可是,当我回到家里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原先的铜线竟然变成了沙子,原来在中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竟然给我调包了,这是我八年来唯一一次受骗而且损失最大的一次,再加上那时才干这行,也挣不到什么钱,这件事当时对我的打击确实挺大,一连几天后悔心疼的饭都吃不下。
还有一件事是让我非常感动的,在我经常收废品的一个小区,住着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年龄跟我父母差不多大,儿女都在国外工作,一年也难得回来看望他们几次,两位老人看我从农村出来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确实不容易,所以每次都把家里的废品储存起来留给我,每次象征性地收点钱,很多东西几乎就是白送给我,有时候我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了。为了感激他们,我有时候也会给他们搬搬家具家电,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我们的关系就像亲戚一样。
记者:您今年已经52岁了,对于这一行,您打算再干几年呢?以后会考虑回老家吗?
聂晓峰:你们看现在大街上经常还会有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蹬着三轮车或是拉着板车在干我们这行的,我应该还会一直干下去吧,直到哪天儿女都工作稳定成家立业了,老家年迈的父母需要人照料了,我才会回去吧……
聂晓峰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淡,也很坚定,我分明能从他斑白的两鬓,深陷的皱纹以及混浊的双眼里读出一个普通拾荒者平凡而坎坷的人生轨迹,此时的我,眼眶湿润,泪眼朦胧,耳边不禁回响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父亲》:“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让你再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谢谢你做的一切,双手撑起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