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蹲在路边,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已经很脏。
他出神地想着下一步该何去何从,眉头不自觉锁了起来,回过神时,眼前反放的头盔里多了两张五元的纸币。
是被当成乞丐了,阿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过了一秒,一个奇妙的念头闪电一样划过阿乙的脑海。
“为什么不呢?”
于是尽管阿乙觉得这个极富冒险家精神的行为有些傻气,但还是心甘情愿地当起了“临时乞丐”。
“或许会是一种新的体验,而且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钱的确珍贵。”阿乙的自我安慰中透着些心酸,不过很快他便不再纠结于这一点,进入了乞丐这一角色状态。
阿乙起身买了一张大号的白纸和一小卷胶带,学着职业乞丐的样子将自己的经历用随身携带的记号笔写在上面,为了证明信息的真实性,阿乙从他的大登山包里拿出了他的宝贝单反相机,放在地上,但随即觉得这样做可能会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风险,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将相机抱在怀里。阿乙只蹲在那里静静等待,并不奢求能够“挣”多少钱,但还是郑重其事地扯了扯冲锋衣上的褶皱,仿佛就在刚刚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面朝高远的太阳,淹没在涌动的人群中,阿乙眯缝着眼,胸中颇有些英雄情怀,就这样,他开始了人生中的又一个第一次。
蹲在街角的阿乙胡子拉碴,皮肤因为长期的日晒泛着古铜色,身上冲锋衣看起来也灰秃秃的,如果不说,大概没有人相信他才25岁。脚下的城市是他迄今为止走过的第六个。毕业时规划的路线才走了将近一半,但现在的狼狈却已经和阿乙想象中的潇洒相去甚远。身上所剩的钞票已经不足以维持每天都有住的地方,洗澡就更是奢侈至极,其他的财产也就一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无非一辆摩托,一架单反以及一个“灰头土脸”的大登山包。
阿乙在大太阳底下想着,自嘲着,努力为自己的疯狂举动开脱着,觉得自己已经比大多数同龄人过得有意思很多了。思绪飘忽的阿乙不禁产生了更冲动的想法——如果真的能挣到一些钱,今天就去住青年旅社,而且还要洗澡洗衣服。
太阳温吞地挪动着,日近中天,地上生起的热气熏得阿乙睁不开眼,看着头盔里寥寥无几的收入,阿乙决定先去解决温饱问题,然后再想想其他的办法提高一下自己的收入,毕竟能够干干净净地冲个澡,穿着干净的衣服继续上路这样关乎仪表的问题,对于年轻的阿乙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诱惑。
阿乙将头盔中的钞票一张一张拿出来叠好,又抽出一张五块买了一碗面,蹲到摩托后阴凉的空地上细细地吃了起来。无论饿或者不饿,无论在家还是在外,即便是现在大家都把阿乙当做是一个小乞丐,他也依然保持着相对优雅的吃饭状态,不发出声音,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吞咽,他享受食物带给他的满足,也习惯了遵循多年来父母的严格家教。从小时候起,阿乙就一直是令人羡慕嫉妒的“别人家的好孩子”,听父母的话一度是阿乙做得最好的一件事。
吃罢午饭,阿乙的思维也跟随着暖洋洋的胃部活动起来。“或许我可以帮他们拍照。”这个念头刚一闪现,实干家阿乙就立刻开始做了,他重新买来一张大号白纸,将自己新的想法在纸上铺陈开来:“穷游党一名,路过这座城市,现提供拍照服务以筹集旅费,提供真实微信号,旅途状况将持续更新,希望广结好友,同时也希望大家伸出援助之手。”修改妥当后,又从背包里拿出几张自己拍得比较满意的片子,小心翼翼地粘贴在白纸边缘,那些都是信物,是阿乙准备要寄回去给父母的。
果然新的方法很快奏效,一些与阿乙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对阿乙的行为产生了好奇,蹲下来和阿乙谈论起来,大多是对阿乙只身旅行的勇气表达了赞赏与倾佩,也都很乐意让阿乙拍照并付给阿乙酬劳,并不在意最终这些照片是否真的会发送到他们的邮箱里。阿乙第一次感到了人情的温暖。
周围的人来了又散,头盔里的钞票渐渐摞成了一小沓,小半天下来,“筹资”已经接近四百,阿乙看着夕阳下泛着柔光的街景,心中升起了小小的满足。凝神的空当,阿乙的摊位迎来了新的客人,他习惯性地笑脸相向,却发现这新客人来头不小。
跟着新客人,阿乙恹恹来到了派出所,平静下来后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被请到这个地方来也许是违反了某些规章制度,阿乙手心里沁出一层汗,将口袋中的钞票浸得软绵绵的。虽然心里并没有底,但阿乙知道不能心虚露怯,于是始终故作镇定,双手插在口袋里,保持着沉默,同时也悄悄安慰着自己——如果“大难不死”,也算是难得的经历吧。
事情的发展有些滑稽,阿乙像被弄丢的孩子一样一个人在大厅里坐了半个多小时,看着眼前的警察跑来跑去,好像并没有人要管他的样子。这样的状况让阿乙心里越来越没底,陷入了纠结和烦躁,走还是不走?不善于与人沟通的阿乙总是用自我纠结来解决问题。
好在最后警察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一脸严肃的阿乙,于是缓缓走向他,天已经黑透了,外面的霓虹灯三五陆续亮了起来,阿乙陷在光影中的年轻面孔在警察眼中幻化出了奇异的色彩。
“没人管你你就不会自己出去透透气?”警察的语气中满含笑意。
而这笑意很容易就触动了憋了一肚子气的阿乙,于是阿乙在这一笑的撩拨后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公鸡。
“把我弄到这里来又不管我,我投诉你们执法态度不严谨!”
“开个玩笑怎么就生气了?别生气了,今天所里遇到了个不小的案子,又是个小所,就那么几个人,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所以才把你忘了,对不住,对不住啊~”警察上前亲切地拍了拍阿乙的肩膀。
这样态度让阿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但碍于面子,阿乙只是小声嘟哝了一句“好吧没关系”。
“别生气了,走,出去透透风。”
阿乙抬起头,撞上了警察的笑容,那笑里写满了真诚,于是绷紧的神经一瞬间就放松了,他莫名地想要回以微笑,但还是面无表情跟着警察走出了派出所。
出门后阿乙索性在派出所前的阶梯上坐了下来,警察则倚墙斜站着,晚风吹拂着两人的头发衣服,燥意就在凉爽中逐渐消散了。
“会抽烟吗?来一支?”
“陌生人,请给我一只兰州~”,阿乙不确定警察是否知道这首歌,但还是笃定地这样说了出来,希望这样的冷幽默可以缓解一下气氛,希望这样一句玩笑可以充当对刚刚失态行为的道歉。阿乙总是这样,一旦心里认定了一个人是不错的,就会立刻在意起自己在那人心目中的形象起来。
“呦,不生气了,兰州没有,红河要吗?”
看到警察没有要和自己较劲的意思,阿乙轻舒了一口气。
阿乙接过烟,学着警察的样子吸了一口。
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子,不会抽吧,不会抽别抽了,抽烟也不好。”
“就是想试试,抽烟的人看起来不好欺负。”阿乙笑笑,像是在对自己说。
随即阿乙的肩膀被警察凑上来轻轻擂了两拳:“看来你小子没少被欺负啊,那还一个人在外面晃。”
阿乙没有说话,只抽着烟,已经不再咳嗽。
马路对面小旅馆的灯牌从红变黄,两个人的脸也从红变黄,晚风穿过阿乙披散开的冲锋衣,汗液蒸发带来的凉爽让阿乙感到十分惬意。
“走吧哥,你带路,我请你吃饭。你没抄我,我今天可是挣了点钱的。”
警察也并不抗拒阿乙的邀请,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正好也快下班了,哥带你去吃顿好的。”
两个人来到了一家警察常光顾的路边大排档,点了一箱啤酒和一些小菜,就尽情地吃了起来。
几瓶啤酒下肚,两人也聊开来。阿乙将自己全盘托出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这还是第一次。
“那辆摩托是大学攒了三年的钱买的,相机也是,他们都很好,一路上一直陪着我。”
“我是从湖北出发的,现在在云南,你说我骑了多久。”
“这是我的梦想,但在我爸爸妈那里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他们很少联系我,从我拒绝考公务员,拒绝找工作,铁下心来要来实现什么所谓骑行中国的梦想时儿子这个形象在他们心里就变得很淡了。钱嘛,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我寄给他们的照片他们从来没有回应过,打电话的时候提都没提过,我爸最近跟我说的一句话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可我还那么年轻,他们这样我会很难过啊,他们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哪怕一点点呢。我该怎么继续,我还要不要继续,我很累,没人支持真的很累。”
阿乙几乎是一口气讲完了自己所有的经历,中间警察一次也没有打岔,偶尔回应几句,然后就是默默地听,阿乙很烦闷,但好像又得到了宣泄,最后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少年的眼泪沾湿了一张油腻的桌子,在一个晚风沉醉的晚上。
夜深了,阿乙跟着警察来到他的宿舍休息,两人虽然躺在床上,但都没什么睡意,睁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慢悠悠地转。
“你觉得警察这个工作怎么样?”
“很酷啊,怎么。”床单黏在阿乙汗湿的背上,阿乙翻了个身。
“可我父母也不同意我干这个工作呢,不,是强烈反对。女朋友也跟我分手了,警察这个工作有那么糟吗?”警察不禁笑出了声。
“可是看样子你已经干了很多年了。”
“这也是我的梦想啊。”
“从前觉得谈梦想很幼稚,可我确实也在一步接着一步坚持走着,有时候也觉得很难,而且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伟大过,因为发现,身边苦苦坚持着自己梦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认了,本来就该走到底吧。”
“他们,为什么呢?”阿乙试探性地问。
“我是烈士家属,那个烈士是我爷爷,他是警察。”警察云淡风轻的口气里是难掩的心酸。
作为听者的阿乙竟然突然间明白了父母的心境。
“太热了,我起床冲个凉。”警察起身,将五百块钱塞进了阿乙的外套口袋,比阿乙请吃饭花掉的两百块还多了三百,月光洒满了整个屋子,所有的不动声色全都被阿乙看在了眼里。
晨光熹微时,阿乙又重新骑上摩托上了路,内心坚定而充实。原来的一点点缝
隙也被填满,是被警察的那五百块钱,或者说,是警察的那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