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我想念那个地方。
如风这么对我说着，他仰头盯着太原夜空，久久沉默。北方已经很冷了。
他不再说什么，我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他似乎在思念着某一个人。
如风从不抽烟，但这次却主动给我要烟。烟放在嘴里，打火机的火焰在风中瑟瑟发抖。他抽了两口，隔着烟雾对我笑了笑。这不是以前那个我熟识的如风，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沉浸在某种回忆中。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从机场前往住处。
第二天，我去单位上班，如风一人留在家里，下午我回来的时候，他正要出门，我就陪着他在汾河边走了一会，冷风侵袭，万物凋零。就在此时，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有多少真假，我听完后，一夜难眠。如风没几天就走了，可以说是不辞而别，他发微信说要去老家看望朋友，我似乎不太相信，但也不再追问。之后的日子里，我时不时关注他的行踪，他去了好多地方，偶尔会给我邮寄一些特产。好几次，我站在汾河边抬头望向夜空，飞机呼啸而过，我开始想念如风。
一天，我给他打电话，打了几次都没人接，后来电话打回来，那边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说打错了，这个号码是她刚换的。我又发微信给他，迟迟没有回信。如风失联了，而这一失联，就是半年。我四处打听他的消息，还去公安局报了警，但毫无音讯。
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甚至想过最坏的结局。我没有再去找他。一天，我在收拾旧东西时，发现了一张从南宁开往太原的飞机票，那是如风留下的。我想起了他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久久盯着飞机票，心里顿时有了一股冲动，想把这个故事告诉其他人。我给别人讲了，他们听后只是迎合了两句，脸上没有表情。我开始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能体悟到这故事里的惊奇和魅力之处，但我不忍心将它淹没在过往时光里，于是我把它写了下来。在写故事的时候，我把自己当成如风，好几次忍不住泪如泉涌。如风是这样给我讲的：
我是什么样的人，也许你清楚一点，但如果我不说，你永远不知道我的底细。我这次去南宁，是去找一个人，这个人你曾见过一面，就是上次你到我单位办事时见到的那个女孩，叫小娜。我和你说实话吧，我喜欢她，不，我爱她。在我辞职前，单位里已经风言风语地传起我们的事。你也知道，我是有家室的人，但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们一起相跟着上下班，有时在路上我会牵她的手，有一次我还在角落里吻了她。在别人眼里，我所做的，是无比可耻的勾当，但我不在意，我控制不住那份热情，为了小娜，我豁出去了。
后来，这件事闹得整个单位都知道了，暗地里不知有多少闲言碎语在沸腾，我们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我也没什么前途了，小娜也有了去意。小娜的父母在海口打工，一直催她辞职去海口发展，她一直拖着不走，我也不愿她离开，可是我却无法让她彻底留下。之前，我跟家里闹过离婚，没有成功，因为是我犯错在先，而且下不了狠心抛下一切，我不知道这是心软还是懦弱。当我告诉她，我无法做出决定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偶尔会露出那么点忧伤。
在我辞职前，小娜去了海口。她的离开让我很难受，我也无心留在原单位，没几天就递交了辞呈。我并非一个浪子，不能将家里的事全然抛弃不顾，但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去海口看看小娜。她离开我一个月，我除了想念她外，自己的生活是一团糟，辞职的事我一直瞒着所有人，不想让家人因我而生出新的烦恼。我计划十一月初去海口找小娜，她问我敢不敢见她父母，我心里有些顾虑，告诉她见不见都行。临出发前，小娜让我买去南宁的机票，她表弟恰好要去南宁看些生意，也让我去参考参考。
十一月的太原已经严寒逼人，黄叶满地，但南方依然绿意盎然。出发时，我只披了件尼龙外套，里面穿了件衬衫和一条夏天的薄裤子。飞机上，北方大地的荒芜和山川的俊朗尽收眼底，而南方的绿植春水和柔情风光也令我目不暇接。飞机降落在机场，天色已黑，我慢慢走着，离出口越近，心里就越紧张，出口栏杆处有不少接机人，小娜就在里面，我不敢盯着他们看，不知道见到她后是什么样的心情。我走了出来，谁也没看，脸上再也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小娜像兔子一样窜到我面前，叫住我，我转眼一看，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里涌了出来。她笑着问我碰到什么开心事了，怎么满脸笑意。我扭头看了看四周，她身边没有其他人跟着，就说：想着马上就见到你了，开心得不行。
小娜整个人都瘦了，锁骨已经很明显，我跟着她坐上了去北海的大巴。我之前没听过北海这个地方，刚开始还以为北海是南宁的一个区，大巴在高速上行驶了快三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下了车，她表弟已经开车在车站门口等着。我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和小娜太亲密，免得被人看出了马脚。她表弟叫赵龙，比我小几岁，但明显比我能说会道。小娜以前和我提起过这个表弟，他也是太原的，因父亲生意不景气，就全家迁到南方来寻找商机。他说这个城市的发展潜力不错，让我多考察考察。我不怎么说话，要么偷瞥一眼小娜，要么透过车窗看看外面的夜景。
赵龙把我们送到小区门口，就开车走了。我们来到三单元的411，一开门，一个二十七八的女人迎了出来，小娜给我介绍：这是亚姐，以前在太原时就跟着小娜的大舅工作，这次也跟着来了南方。亚姐给我们煮了面条，吃完饭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亚姐问我们明天想去哪里玩，小娜说想让赵龙开车带我溜溜。亚姐摇摇头，说她有个朋友在旅游公司上班，可以托关系给我们留两张票。这个房间是两室一厅，她们俩挤在一起，我单独睡在隔壁的一个单间里。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小娜就叫醒我，七点钟会有大巴车来接我们。
十一月份的北海，空气依然很湿润，偶尔有风刮过，并不觉得寒冷。我靠近小娜，想和她所说几句话，但碍于亚姐在旁边，我只能默默走着。在路边等了一小会，一辆蓝色大巴车就驶了过来。我和小娜上了车，挑了中间位置坐下。因为好久没有见面，我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将手抽了出来，我心里有些微诧异，但没有表现出来。车辆一路上停了几次，接了几拨人上来，最后驶进一个马路边的空场子里。女导游让我们下车，让买了票的游客坐到旁边的那辆大巴车上。我和小娜属于没买票的，就站在空场子里等乘务员安排 。
我隐约觉得小娜有心事，她在我跟前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过了一会，女导游问我们是谁安排过来的，核对了预留的手机尾号，就让我们上了车。那辆刚才的蓝色大巴又拉了半车人上来，女导游让没买票的去场子里找小吴买票。我让小娜呆着，下了车，看见场子里临时摆了张桌子，一圈人围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交钱。我没带现金，问他可不可以微信支付。他略显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那个女导游也在旁边盯着我瞧了瞧，但都没和我搭话。他拿出手机让我扫码，付完钱，给我撕了张纸条，上面写了个号码。我拿着纸条上了车，小娜看了看，让我收好。车辆发动了，那个收钱的小吴上来数了数人头，问谁没有交钱，没有人吱声，于是又一一收回纸条核对，到最后到底谁没交钱，我也没留心。我只是盯着小娜笑，心里头抑制不住地开心。
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旅程。女导游拿起话筒摇身一变，像个东北二人转演员，一边说着浑笑话，一边讲解着城市政策，一车人不像在旅游，反而是花钱听课来了。女导游三番几次强调不能睡觉，不能玩手机，不准盯着窗外走神，因为她的话里有商机。我向来厌恶这种强制风格，可能是小娜在旁边，这次竟不觉得有多讨厌，就配合女导游一遍遍在车里呐喊。后面几排有两三个男的特别爱起哄，我甚至觉得他们是旅游公司请来的托，专门营造气氛的。
小娜显得很平静，对这样的情景好像并不陌生。我们在北海银滩上走了走，海面上有十几艘大大小小的渔船，不一会就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和她赶紧往回颠。接下来，我们去了一家翡翠店，又到一家高档小区的售楼部里转了转。雨水时下时停，只要回到车里，女导游就连吹带唱，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北部湾的大开发展开，我已经不想再迎合了，就扭过头和小娜说悄悄话。
中午我们来到一家饭店，那里停了七八辆大巴车，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吃饭。雨彻底停了。下一站是北海老街，里面有不少批发珍珠首饰的店面，我和小娜都没有进去看，只是不停地寻找导游口中的那条摸乳巷。我拉着她走进摸乳巷，因为巷子很窄，两人相遇必须都侧过身子才行，我回头看看没人，就迎面亲了小娜一口。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推开我，怕我再动手动脚。这里的景点没什么特色。出了老街，我和小娜朝汇合点走去，那里离海边不远，见时间充裕，又移步过去吹海风。我们趴在栏杆上，静静望着海面上的渔船，空气里有几许淡淡的鱼腥味，小娜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转身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里，不一会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衣服。我轻轻揉了揉她的脸蛋，不知道说些什么。
旅程结束了，大巴车送我们到市中心广场，女导游又说了一堆关于城市发展的溢美之词，我基本上没听，只是想着能尽快下车。广场上没多少人，我们在商场里溜达了两圈，再没兴致去逛。我拉起小娜，走到一家酒店门口。她明白了我的意图，跟着我进到房间里。我一把搂住她，把她的唇吻了好久。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快乐，她的身体依然那样富有魅力。我躺在她身边，仿佛回到了从前，但又无法再拥有那时的心境。虽然一月没见，但我还是隐约察觉出她的变化，她似乎在隐瞒些什么，似乎在担忧些什么。我不会轻易冒犯别人的内心，更不会强迫她给我坦白。我走到窗前，默默瞧着外面的房屋。这片城区没有多少高楼，都是些三四层的房屋，我盯着楼下的那片空场地走起神来。她走过来问我在瞧什么，我转身又一次深深抱住她，什么话也没说。
回到家里，兰姐做了几个菜，我们边吃边聊。无意中，我突然觉得这个房子有些地方曾在哪里见过，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我被阳台对面的那家二层别墅吸引住了。也许住别墅的人都很少在房子里呆，那偌大的房子在天黑后只亮起了一盏白灯，无比冷清。吃完饭，我站到阳台上，唯一能感到的就是天地间一片宁静。我回头对她们说，太安静了。小娜笑着走过来，和我一起感受北海傍晚的静谧。亚姐说吃撑了，要出去散散步，我们也跟着出去。
空气里有股香气若隐若现，但她俩都说闻不到。亚姐带着我们在一家房地产的售楼部里转了会，小娜喜欢那些房屋模型，一脸着迷地望着。我们又到小区最靠近海的地方坐了会，海面上的渔船亮着几盏灯，起初我还以为那是房屋的灯光，直到听到一阵接一阵舒缓的潮水声，才知道自己的对面是一片大海。白天我看见大海时没有多兴奋，但此刻一片黑漆，只能听闻海浪声，反而让我渐渐地沉浸在海的磅礴中。我心里越来越激动，小娜说她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
亚姐拿出手机玩了起来，不再参与我和小娜的对话。聊到后来，也许真的是乐极生悲，我想起自己和小娜在现实面前没有办法走在一起，便沉默下来。这种低沉状态一直持续着，小娜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她似乎懂得我的心思，让我忘掉那些忧愁，好不容易相见，只管开心就行。回到住处，我坐在沙发上，环顾着客厅的布局和家具，觉得有些眼熟。去卫生间路过小娜房间时，瞥见里面的阳台也似曾相识。我不再怀疑自己的感觉，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拿出手机，打开小娜曾发给我的视频。看完视频，我的心沉下去了。那晚，我躺在床上，很久才睡着。
没想到我来到北海后，雨水就时断时续。第二天，我们打伞来到另一家小区，帮赵龙考察一个跟银行合作的项目。开了门，没见到赵龙，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接待我们。她很热情，招呼我们喝水，接着吧嗒吧嗒讲了一通，说是向银行投资多少钱，然后再招募合作伙伴，获取利益分成。我没有很在意听，觉得这个项目不太靠谱。听到后面，我有些厌烦，脸上的表情开始僵硬，木木地盯着桌面。那个姑娘看见我不耐烦，草草说了几句就收场了。从房间里出来，小娜问我有何想法，我拧着眉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凭直觉，我猜测小娜以前可能见过那个姑娘，但我不能妄下结论。我问她道，你觉得怎么样呢？她摇摇头，说心里没谱。我们出了小区，来到马路边，街上没有多少车辆。我郑重其事地说道，小娜，不要做这个，不适合你。她笑道，我又没说要做，只是让你帮忙把把关。我点点头，依然不放心，又反复叮咛了几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