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童年时不知道什么叫童话。现在还记得的，是门前的老槐树，和奶奶没了牙的嘴巴。老槐树的根扎在我奶奶和我四奶奶屁股下那半块光滑溜平的石磨盘底下，奶奶和四奶奶每天都早早去抢坐石磨盘，仿佛谁先争到石磨盘，老槐树就是谁家的。

我还没有出发，四奶奶和奶奶就相继走了。老槐树孤零零留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枯了。

如今，我也长成一棵老槐树了，却找不到那块石磨盘了。

2，

少女时代不知道何为蝴蝶结和花裙子。人生最羞耻的记忆是从一件衣服开始的。三年级的我和四年级的姨姐，放学后突然想去姥姥家。少小无知，说去也就去了。姥姥家很近，步行也就一顿饭的功夫。走到半路，姨姐突然说，她年龄比我大，不能穿露膀子的衣服走亲戚。于是，我把小花褂子脱给她穿，自己穿着她的破衣服。可是，她的衣服实在太破了。最后，她穿着我的衣服去姥姥家了，我一个人藏在路边的草丛里睡着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唱这首歌，不关心春天，我关心的是小燕子的花衣服。

3，

我不会跳绳。不会踢毽子。不会玩捡羊骨子。

我会爬树。爬很高的树。掏鸟窝。捉知了。站在树最高的枝叉上，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不会扎小辫子。不会拧麻绳子。不会用草绳编小篮子。不会用钩针钩假领子。

我会抓麻癞蛤蟆。我会划船。在渡口帮麻子大叔摆渡。我会帮奶奶起搬罾。我会站在渡船上，对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喊：呦呵————

麻子大叔对奶奶说：你家这孩子，托生错了。

奶奶说：没错。就是我家的孩子。

4，

我奶奶嫁给我爷爷之前，我爷爷有妻有子。因为本家兄弟看中了他三间破草房子，就找借口让他离家，然后，把他儿子弄死了，妻子给卖了。后来，爷爷再娶。奶奶嫁过来，生了父亲后，他们如法炮制，串通土匪，绑架了爷爷，逼奶奶卖子赎人。奶奶回娘家找到了自家亲侄子，那时候叫‘’共匪‘’，带几个人来，在村子里放了一通空枪。第二天，爷爷就被送回来了。

在和奶奶起搬罾的日子里，奶奶教会我：对坏人，不要妥协，最好的办法是比坏人还恶。

不和坏人比恶的时候，就凭着自己的本事，安分守己的生活。

5，

我在家行五。上有哥哥姐姐，下有两个妹妹。在拳头打天下的农村，女孩子多了，被人笑话。何况我，在五姐妹中，上下都数老三。所以，谈不上地位。存在本身就很尴尬。

此后经年，无论做什么，我都摆脱不了这种尴尬：每次从山脚出发，我都会竭尽全力攀爬，等到把人甩在身后，独自登上山头，立刻就会不习惯山高风大。于是下山。于是回到山脚下。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再次攀爬。

西西弗得罪了诸神，被罚由山脚向山顶滚动巨石，日复一日。我得罪了自己。人生就是这样，看起来励志，实际上苦逼。

6，

青春期，我平淡的遇到了爱情。两张单人床靠在一起，组建了家庭。住的是单位宿舍。全部家产是两个皮箱。唯一的家电是头顶的日光灯，产权是单位的。

一个‘’窘‘’字，写出君子处身于洞穴中的尴尬。

我不是君子。是苏格拉底笔下的那头猪，梁檐之下即可为家。

7

苏格拉底还说，好男人让女人变成小女人，坏男人让女人变成哲学家。

我在快乐过着猪一样的生活的时候，我遇到了坏男人崔健。以及他的摇滚。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为什么我总是一无所有。

这首歌感动了我，也伤害了我。

他宰了一头快乐的猪，重塑了一个痛苦的人。

为了不再一无所有，我告别了前半生。

为了梦想，我又一次站到了山脚下。

  8，

30岁以后，见到我的人常常这样恭维我：我服你。你可真能折腾。前半句一半是假的，后半句全部是真的。

30岁成了县城最好学校里最好的老师（谦虚一点，之一）。32岁打了辞职报告砸了自己的铁饭碗。用四年时间，从无到有，独资创办和建起了一所独立校园的全日制完全中学，从初中到高中，生数超过了1500人。生机勃勃。本人还破格评了高级教师，还荣幸做了回杰出青年。一派春风得意。虽然个中艰辛一言难尽，但是，谁的创业不是一身青紫？重要的是，我成功了。我想追求的似乎都得到了。

然后，我在学校最蒸蒸日上的时候，把学校低价转手给别人，走了。家人，朋友，所有认识的人，闻讯都是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呢？因为只顾一路前行，竟然忘记了为什么要出发。如果我不转身离开，将会一路狂奔停不下来。

鱼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任何选择都需要付出代价：选择熊掌的代价是失去鱼。但在别人看来，我因为选择鱼而失去了熊掌。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反之亦然。

    9

许多年又过去了。又有过两次独立创业的经历。也有和人一起创业的经历。无论起点怎样，发展势头多好，只要理念出现偏差，行为规则偏离了轨道，立刻就会停止，抽身而且。

我无法约束别人，但我会坚持约束自己。

无论代价多大也在所不惜。

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也。不义之富贵，对我如浮云。

审视前半生，有成功，也有失败。最欣慰的是保持了善良正直的品格和独立自由的灵魂。

我还是我。

虽然还站着山脚下。

但已经不再羡慕绝顶上的风光。

  10

许多人喜欢金庸，是因为人人心里都有一个侠客梦。虽然做不到金庸的要求，“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总想着能仗剑走江湖，铁肩担道义。

我也喜欢金庸。读完了他的全部十四部作品。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最喜欢的作品是《鹿鼎记》。

最欣赏的人物是令狐冲。

最喜欢的台词却是张无忌在明教圣地光明顶秘密地穴里练功时说的一句话：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我来理解这两句话的境界就是：

山岳自在，别管清风起南北。

大江澄明，莫问明月去东西。

补记：

人生或许真的有第六感。

推送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文章第二段中写的那个跟我一起去姥姥家、换我衣服穿的姨姐已于三日前去世，昨日已经办完了丧礼。

她姥爷和我姥爷是亲兄弟，一个老大，一个老二。她母亲和我母亲是一个祖父母的堂姐妹。嫁在一个村子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大我两岁。

长大后，各自工作生活，交集不多，但是偶尔见面，亲热得很。两年前知道她更年期反应很严重。没想到会严重到要了她的命——比更年期最严重的综合症，抑郁症。

我竟没能送她一程。

深夜无眠。

今夜，只是想哭。

                            ——八月九日夜十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