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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玉兰恨赵家余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医生告诉她,小桃属于智力发育障碍时,她脑子里第一秒钟就想到了那把产钳。一定是的,那把可恶的天杀的产钳,都是它弄的。玉兰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如果再让她看到那个东西,她想她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把它砸个稀巴烂。
操作不当可能导致婴儿的伤害,但是你不能想当然。医生友善地提示她。在特殊情况下,产钳是一种很有用的助产工具。孩子出的问题,大人是有一定责任的。
大人有责任?玉兰疑惑地看着医生,慢慢摇着头。不会啊,我和他爸爸都很好,亲戚里面也没有这样的。
你爱人抽烟喝酒吗?
玉兰惶恐地点点头,小声说,他喝的不多,抽的也不多……
那他做什么工作?
他在化工厂上班。
医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下。看来,你们要考虑一下工作环境了。
我的孩子能恢复正常吗?
医生沉吟了一下,字斟句酌地回答,目前,医学上还没有更有效的根治办法,唯一可以做到的是,在你们的努力下,孩子的状况可以改善。
改善到什么程度?
这不好说,需要家长的积极配合。重要的是,要让她愉快地生活下去。在“愉快”这两个字上,医生加重了语气。
玉兰却并不愉快,她的心像浸了水的抹布一样,重重地坠下来,狠狠地压迫着她的神经。她失魂落魄地抱着孩子出了诊室,正好看见护士扶着一个弱智儿迎面走过来。那孩子两眼分得很开,嘴巴外挂着口水,经过她身边时突然一把揪住她的衣服,口齿不清地喊,妈妈……回家……要糖糖……要尿尿……玉兰吓得尖叫起来,用力挣脱那只手,逃也似地往大楼外跑去。
从医院回来之后很多个夜晚,玉兰都做同样一个梦。有时在高楼的顶端,有时候是悬崖的边上,傻傻的小桃站在那,流着口水,张开两只手朝她挥舞。她大叫,你站好了别动啊。突然小桃朝着她站的方向跳下来,嘴里还说着,妈妈……回家……要糖糖……要尿尿……,周围似乎有很多人,他们都抱着胳膊在围观,哈哈大笑。她急得去接小桃,可这个身体突然像千斤坠一样沉重,将她一直砸进土坷里。黄土纷纷没头没脑地洒下来,把蓝天变成了恐怖的土黄色。赵—家—余!她拿手胡乱去挡土,一边呼唤着自己的丈夫。
在一番挣扎后,她突然醒了。赵家余摇着她,把脸贴在她的额头,急切地说,玉兰,你是不是发烧了,头这么烫!
哦,我做了个梦。
是啊,你还喊我名字,是做梦做糊涂了吧。对了,小桃刚才在哭,是不是饿了,你看看。赵家余将孩子递给她,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没缓过神,呆呆地接过孩子,机械地解开自己的上衣,将乳头塞进小桃的嘴里。小家伙立马起劲地吸起来,玉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钻心疼痛。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家余说,你瞧着吧,她总有一天要把我们两个都吸干。
第二天,玉兰狠狠心地给小桃断了奶。因为她的奶水比较充足,一直也没舍得给孩子断,就这样拖拖拉拉地吃到了现在,小桃都快2周岁了,还馋奶馋个没完。这次玉兰似乎打定了主意,说断就断,也没和丈夫商量。把小桃和充好牛奶的奶瓶丢给邻居王婶,自己躲到蔡大姐家待了一天。小桃倒也是个实心孩子,安静乖巧地待到固定钟点。没见妈妈亲自来喂,就开始干嚎,干嚎了两声,看到陌生面孔又有点害怕,还不敢放肆,又加上实在是饿得慌,也就不挑剔地吃起了奶嘴。谁知牛奶的新鲜味道让她非常不习惯,于是又张开嘴原封不动地全吐了,还一抻一抻地抽搐起来。王婶火急火燎地跑去打电话给赵家余,把他从厂里喊回了家。一看到小桃的狼狈样,赵家余自然是又急又气,他一边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衣服,一边恨得牙痒痒。快到晚上八点,玉兰才回家。一进门就直奔小摇床而去,拿起图片就开始教小桃说话。来,跟我一起念,吃——饭……
赵家余叉着腰,又好气又好笑,你还要吃饭?你咋不管你丫头是不是吃了?
断奶就是这样,你不懂。玉兰继续教,嘴巴要张大一点,像我这样,小——桃,记住了吗?这是你的名字……
可你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
这是娘们的事,你一大老爷们瞎搀和啥,她又没吃你的奶!玉兰想了想,觉得自己挺幽默,便自顾自地笑起来。
赵家余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绕到摇床对面,一板一眼地说,你是不是嫌弃她?
玉兰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盯着小桃茫然无知的脸,眼神由期待渐渐变成了绝望。她突然把手里的图片一甩,伸手狠狠地捏着女儿的脸蛋,大声说,你是什么孽种变的,你倒是给我开口说话,说话啊,你这个死丫头……小桃不知所措地哭喊起来,赵家余急忙上前揪住玉兰,你疯了,放开!两人就在床边撕打起来,玉兰的拳雨点一样朝赵家余的胸前、肩膀、后背落去,使的劲道之大,出乎他的预料。赵家余一边护着孩子,一边强行将玉兰整个人箍住。玉兰在他怀里拼命扭动,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脸部表情扭曲纠结,显得有些狰狞,完全像变了个人。赵家余喘着粗气,一不做二不休给了她一耳光。玉兰懵了,呆了一会又更加疯狂地扑过来,赵家余又扇了她一巴掌。玉兰捂着脸转身跑进厨房,找了一把菜刀,对着丈夫就冲过来。赵家余是受过擒拿训练的,攥着她的手腕只一拧一扭,玉兰就疼得叫起来,手一松,刀掉到了地上。他的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
你就这么恨我?
是。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你干嘛怨我?
那我怨谁?玉兰冷笑着说,我要怪隔壁老王算咋回事。医生都说了,抽烟喝酒你哪样少了,还有,你在化工厂上班……总之都是你害的!
你胡扯啥!赵家余不由得提高了嗓门,抽烟喝酒的人多了,化工厂的人生孩子的也不止我们……
可人家能生个弱智吗?
一提到“弱智”这个词,赵家余突然暴怒,他大吼,你说谁弱智!你说谁弱智,你找死啊你……两人纠缠在一起,从房间这头连拉带拽地扯到那头,碰翻了桌子,瓶瓶碗碗纷纷掉落。
简易房不隔音。动静一大,左右邻居忍不住来敲门,七嘴八舌地拉长声音问,老赵玉兰你们在干嘛?赵家余只好松开玉兰,又羞又气地回应,没事没事。玉兰趁机拉开门,一个箭步就蹿出去,将挤在门口的王婶撞了个趔趄。王婶捂着胸口,惊诧地看着狼狈不堪的赵家余。老赵你还不去追她回来呀,外头天都黑了。
急跑了一段路,玉兰气喘吁吁地放慢了步子,一边留神听身后,没有听到丈夫追出来的迹象。她在路边的杨树下站住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走,就是小南河。河边蒿草丛生有一人多高,别说晚上,就是白天也有点吓人。此刻,秋天夜晚的风已经有些凉,她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的确良睡裤只勉强遮住脚踝,寒意从脚底慢慢地侵袭上来,激动愤怒的情绪也一点点冷却。玉兰思忖了半天,还是决定回家去,要走也要穿得厚一点,起码要加一件薄毛衣。自从那次被东家的女人骂出门,她就意识到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断了自己的后路。就在这时,孙吉叫住了她。
嫂子,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