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爸,您慢些儿说,我记也记不及:
我在苏北里下河老家时,有一段时期,我跟我外婆、奶奶和父亲住在村子里的河西庄后榻子地上的一幢茅屋里。我父亲虽然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他除了一日三餐回家吃饭外,其余的时间,他都在村子里的大队部里,他给村里留守电话,顺便发发书信报纸什么的,家里只有我跟外婆和奶奶住。外婆住在西房间里,奶奶住在东房间里,我就在堂屋里用两块破木板搁了一张床,床位紧贴着外婆的西房间的墙壁。
我们家原来住在河东庄中心,住的是一幢土改时分给我们家的地主家的青砖青瓦房。那个地主解放前老是剥削压迫当时在他家扛长活的郏常喜大爷,解放后成了烈属的郏大爷因此发誓说总有一天要把房子盖在离地主房宅五尺远的地方。再加上我们家养的一条叫花喜的狗很没有眼力见色,它不仅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郏大爷的鼎鼎大名,它还把从我家屋西山经过的郏大爷咬了一口。郏大爷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了他愤懑填膺的胸腔,他立马叫他的侄儿郏振海把房子盖在我们家房子前五尺远的地方。
这样一来,我们家的青砖青瓦房采光太弱了,让人像住在阴山背后一样。于是,我外婆拿出钱来让我父亲购买材料盖新房并招待建房的人。
我们队上的社员夏志贤带领着队上的十一、二名社员,在我们家的新宅基地上,顶着炎炎烈日,经过四天艰苦卓绝的奋战,终于盖好了外婆的茅屋。外婆的茅屋是那种用夹板泥土作墙麦秸草盖顶的茅屋。外婆的茅屋,不是建了一幢,而是建了两幢,北边一幢,南边也有一幢。茅屋的东边紧临龙潭河,屋后就是蚌蜒河。地理位置不错,环境也很优美。屋前屋后,树木葱茏,春夏秋三季佳卉野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郁馥。南北房屋之间的院落里还栽有两棵树,一棵是香椿树,还有一棵也是香椿树。蚌蜒河北岸和茅屋的西边是广袤无垠的田野,好有田园风光的韵味。
我们家迁居到河西后榻子地不多几年,我大哥二哥先后成家立业分家另居。我二哥结婚后不到三个月的一天,我母亲到屋后蚌蜒河边的一条小水泥船上提水时,一脚踩空,跌到船舷上,跌坏肾脏,溘然长逝。那时,我四弟还在苏北里下河的戴窑镇读高中。我弟弟考上大学后的一天,我父亲从大队部里回来,他告诉我,我奶奶要到我们家居住。
对于我这个奶奶,我从没好印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曾听我父亲说,我奶奶当年曾赶往部队要我父亲不要娶我母亲,理由是我母亲是资本家的千金小姐,我父亲没理她。我母亲后来随父亲回到蒲场村时,她看我母亲横看不是鼻子竖看不是眼的,指桑骂槐,极尽羞辱挖苦之能事。我父亲只得带着我母亲和大哥住到河东庄分给我爷爷而我爷爷又一直没敢住的地主家的房子里。
我奶奶这下可不干了,她先是逼着我父亲拿出转业金,把她早先典卖出去的一幢青砖墙瓦封山的房子赎回来,那是我大爷爷遗留给我爷爷的,我大爷爷早已去世了。接着,她又让我父亲拿出钱来给我二叔结婚,还要我父亲打发我大姑二姑出阁,好像我父亲是银行行长似的。
我二哥六岁那年,我正好三岁。我二哥胆子也够大的,他竟然牵着我的手从河东走过龙潭河上的一座木桥到了我奶奶家。我奶奶家宾客如云,我大姑二姑和姑父们以及我二叔一大家子人都围着八仙桌在享受着美食大餐,桌上的鱼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二哥拉着我的手站在我奶奶家门口,他一连喊了好几声奶奶,可我奶奶眼睛帘儿都不掀一下。
我二哥他哭了,他一把拉起我就要走。我那时才三岁嘛,哪里懂得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的道理,我把我二哥的手打开,我一只手抓着门框,一只手伸向门内,口里呜呜呀呀地说,吃,吃,吃。可是我奶奶她们在屋子里照样谈笑风生大快朵颐,她们压根儿就没有听到我的喊声。
我二哥丢下我,嚎啕大哭着往河东庄奔去,他去告诉我父母亲了。我父亲肺都气炸了,他大步流星地跑到河西我奶奶家,责问他们说,你们咋就这样呢,不要说俩孩子是你们的孙子侄子,就是邻居家的孩子站在这儿,你们也应该给他们一点儿吃的啊。我父亲抱起我,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没出息的东西,人家吃毒食,你来干什么!回家去,跟你哥一起跪搓衣板,我还治不了你呢,反了天了,小免崽子!
小小的我有一双贼亮的眼睛,我看见屋子里的那些人的脸上是青一阵红一阵子的。这就怪了,我父亲的巴掌是拍在我的屁股上,又没打在他们的脸上,我都没有哭,他们的脸上却现出一片猪肝色,真是太好玩了。
想起这些,我就跟我父亲说,奶奶不是住在二叔家吗,干吗要住到我家?我父亲说,你二叔分得的祖上的房产都拆了给你堂哥造房子了,现在跟你二婶住在一间茅棚里,你奶奶再住就住不下了。我的善良的父亲啊,我真的服了您了,不愧是蒲场村的第一大孝子啊。
我奶奶还真的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到了我家后,屁股还没坐热呢,她就当着我外婆的面说,素兰(我母亲的名字)不死,我还就真的来不了呢。我的可怜的外婆,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反送黑发人,本来心里就痛得不得了,听了她的话,不亚于滚油浇心,我外婆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那天我正好回来听到了,我问外婆,谁欺侮您了?外婆看了看我奶奶,不敢说。我奶奶故作镇定,脸上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后来我外婆悄悄地跟我说,你奶奶已经跟我道过歉了,你不要再去跟她横七竖八的。我的仁慈善良的外婆啊,她是从来不会记人的仇的。
我正在吃晚饭的当儿,我的女朋友凤儿到我家来了。凤儿一向很温柔的,她是我的第四位女朋友。我在我们家弟兄四人中,可以说是订婚最早结婚最晚的。我十五岁就订了婚,但十九岁要结婚时却吹了。之后,我又接二连三地谈了几个女朋友,不是人家嫌我,就是我嫌人家,左右不如意。
我奶奶鄙夷不屑地说,长得那么丑,哪个姑娘会看上你!我不禁自惭形秽沮丧万分。我外婆却说,三背锹(我外婆对我的昵称),你并不比别的男伢子差。人要衣装,马要鞍装,佛要金装。等什么时候外婆拿出钱来给你做身衣裳,让姑娘们瞧瞧,你一丝一毫也不丑。后来,凤儿第一次到我家来,外婆高兴得不得了,她说,这不,不是有好女孩瞧上你了吗?!
一天晚上,凤儿坐在我的床铺的边上跟我脉脉含情对视的时候,我奶奶从东房间里走出来恰好看见了。她拍着巴掌说,这不太好吧?这样的话,这屋子里又要重新敬香拜菩萨了。我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我都替她感到脸发烧。凤儿红着脸说,太太,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外婆从西房间里走了出来,说,我还听着门呢,原来三背锹早回来了。凤儿也来了?来了好,来了好。不过,你们要谈就认真地谈哦,甭三心二意的。凤儿感激万分地对外婆说,婆太太,我们听您的。我们只跟外婆说说笑笑,把我奶奶晾在一边,也不管她明天敬不敬香。
第二天一早,我奶奶起床后洗过脸,又拿精盐漱了漱口,这才拈起三柱香在家神柜上的观音送子像前敬起香来。她那敬香敬的是什么香啊,只是在菩萨像前供上一碗清水而已。
我外婆敬香就不同了,她除了恭恭敬敬地在香炉里插上三柱香外,她还要在菩萨像前供上四时八节的鲜花。春夏秋三季的佳卉野花就不必说了,到了冬天,万木萧瑟百花凋谢的时候,外婆最不济也会在观音像前供上一些红枣银杏之类的。我有时想啊,如果外婆也在云南的话,到了冬天,她一定会让我给她采来三枝两枝的红梅花的: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红梅花儿开,香飘云天外。
我奶奶虽然嘴上念经拜佛,其实一点儿悲悯之心都没有。譬如,有时有讨饭花子讨到我们家门口时,她对人家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照样大口大口地吃她的饭。
我外婆阿弥陀佛是不离嘴的。有一年大年三十夜,我们家好不容易吃上一顿肉。说是肉,其实碗里肉少汤多,还好的是我外婆不茹荤吮腥,我们才能吃得有点从容宽裕。就在这合家团圆的时候,我外婆一错眼间就看见了门口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讨饭的。我外婆说,三背锹,过年了,给他夹上几块肉。当我表示异议时,我外婆说,你看人家,风雪交加中还要出来要饭,不容易呢。听了外婆的话,我只得把碗里的肉倒到讨饭的碗里。那一年大年三十夜,我、父亲和我奶奶以及四弟,我们喝了一大碗肉汤过了一个年。我奶奶虽然气得吹胡子瞪眼晴的,但也无可奈何。
那年春末夏初的一天,蚌蜒河上来了勘探油矿的船往水里放炮丢炸弹,他们没炸到油矿,倒把我们家的夹板泥墙震撼得跟房梁都离位脱节了,我跟凤儿只得把外婆西房间的后墙拆了重新砌上砖头墙。河东的夏志贤知道后说,当初那夹板墙,他们夯实得很扎实的,比起熟砖头墙还要坚固无比,真是枪弹也打不进风雨也剥蚀不了的。但是好好的墙被拆掉重砌后,这堵重砌的砖墙说不定就会先倒掉,而其他的夹板泥墙还会照样稳稳实实地直立着。夏志贤说的话,我们没有当回事。
那年将近年关的一天,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晚上,凤儿冒雪前来跟我道别,她父母亲逼迫她跟我分手。我奶奶早已在东房间睡着了,我外婆也在西房间休息了,我和凤儿在堂屋里相拥而泣。就在这时,我们突然听到外婆西房间的后墙轰隆隆地倒了。
我和凤儿奔到西房间一看,西房间在后墙倒了后张开了一个大口子,房后的雪地白茫茫一片,寒风从屋后的蚌蜒河刮来,直往房间里倒灌而来。可怜的外婆蜷缩在她床上的被窝里,外婆冻坏了。
我忙把外婆抱起来,凤儿急忙把被子披到外婆的身上。我把外婆刚要在堂屋里我的床上放下,凤儿说,堂屋里还是有风,抱到太太的房里吧。我抱着外婆到了我奶奶的房门前,看见房门关得像铁桶似的,我奶奶在东房间里睡得很沉,鼾声如雷。凤儿见此,只得从我手上抱过外婆放到床上,然后,她脱下外衣,身上只剩内衣内裤。她跟我打了一个手势,我立即明白了,我也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我和凤儿手拉着手一起钻进了外婆的被窝里。我们紧紧地拥抱住外婆,用我们的体温去偎焐着外婆冰冻的身体。我们坚信,虽然寒风砭人肌骨,但我们的一颗火热的心一定能击溃严寒,迎来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屋外,依然寒风呼啸,雪花纷飞。那一年的冬天啊,雪下得真大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和凤儿被冻醒后,发现外婆已经在我们俩的怀抱里永远地睡着了。外婆享年七十三岁。我和凤儿穿衣起来,凤儿失声痛哭。我给她拭擦去眼泪,拍了拍她的肩,凤儿哭着开门而去。我走到我奶奶的东房间房门口,我听见我奶奶依然鼾声如雷。天都亮了啊,她的如雷的鼾声还是能掀起蚌蜒河的滚滚波涛。涛声轰鸣。然而,蚌蜒河现在已经是冰冻三尺了,我不知哪儿来的涛声。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站在外婆的茅屋前。我看见,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催人归。然而,就在这雁阵的鸣叫声中,我却离开了家乡,从此踏上了浪迹天涯的漫漫长途。别了,外婆!别了,外婆,还有您的茅屋!几回回梦里回故乡,回到故乡时,我仿佛又看到了外婆的茅屋,当然,我也看到了外婆。咦呀,外婆啊,外婆,我看到了您啊,您可看到了我?外婆啊,外婆,我真的看到了您啊,您从云端上向我款款走来。我看见您还是戴着那顶有着护耳的半新不旧的蓝色的帽子,您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的对襟褂和黑色的裤子,您依然是那样骨瘦如柴啊,您依然是那样弱不禁风,但您的脸上却也依然是那样绽现着慈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