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五十九分,新的一天在门外跺脚。对这座城市来说,时间的变化早就不再重要。从最高处俯瞰这里,灯火混杂,各色光芒交织在一起,尽管有些地方略显昏暗,但我们完全可以把那看作太阳表面的暗斑。这是一颗心脏,强有力的跳动,不分昼夜,所有的事物被粗暴地揉合到一起,成为肌肉和血管。不断的进行新陈代谢,挤压出脏旧,吸收进新鲜。画面仍旧斑斓,不过内里的色块和线条总归有些区别。在某个暗斑中,在某条昏黑的街道上,一个男人抬起手腕,看了眼夜光的表盘,报时声精准地响起——零点,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这个男人,急匆匆地走在街道上,中长款大衣,露出里面黑色的针织毛衫。不光脸庞显得有些憔悴,连眼睛也略微无神,刚刚结束一天的劳累,他十分疲倦。都市还在燃烧着未尽的能量,在大部分区域,各色杂样的光点川流不息,大大小小高音喇叭吵吵嚷嚷,可是这里,这块少得可怜的暗斑中,空气寂静的有些怕人。凌晨了,他想。巷口就有一个公交车站,坐2路公交车到地铁站再转4号线南街口下车,那里凯兰咖啡的提拉米苏似乎不错,或者坐一路到北兰街转3路到塞德咖啡店,他们的布朗尼好像更加可口。到哪里去打发剩下的时间呢?他在心中盘算着两个想法,脚步却未停下,他已走出了那片寂静的空气。在街灯的照耀下,他脸的棱角分明,皱着眉,宽阔的肩膀上斜挎着一个破旧的琴盒。应该是吉他。
车灯。1路。
似乎这时他才做出决定,当明亮的远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吃布朗尼吧,再来一杯蓝山。他边踏入车厢边这样想,那里有姐姐以前的大学同学。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琴盒放到旁边,抱紧手臂,企图在车上的暖风里寻求深秋寒霜中的最后一点安慰。其实,让他决定去塞德的关键原因是他想起那里的二层有一个室内游泳池,而且姐姐的大学同学会让他免费游泳。对,没错,他喜欢游泳,这恐怕是除了音乐之外,唯一让他摆脱烦恼的方式。
今天可真糟糕,开头的几个面试都已泡汤。他是一个吉他手,硬要兼任主唱也是可以,这些天他在这个城市东跑西颠,正规唱片公司的录音棚他进过,地下乐队的练习室他也呆过,可就是没有一个能留住。每次试完音,总会有几十秒的沉默,对面的乐队成员低头思索,这时一般会有人说,“技术不错,就是少了点感觉,而且我们风格不搭,抱歉,兄弟,你还是走吧。”哗啦,百叶窗拉开了,门也打开了,他就再次回到了萧瑟的寒风中。
其实他也明白,这些话只是敷衍,大多数乐队都想要一个自备乐器,自带演出服甚至登台就能唱的乐手。可他只背了把破烂吉他,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公交车两柄瘦长的雨刮器竟开始张牙舞爪,外面零星下起小雨,司机猛踩油门,车上乘客只一人而已。谁都急着回家啊,他看着司机略驼的脊背暗自想到。
唉,回家,他看着窗外划过的流光叹了口气。头痛,房东要把还欠着房费的公寓收走,他就快无家可归了,反正行李也不多,打不了明天再收拾,半夜了,他就是不想惊扰合租的室友才打算在咖啡店凑合一宿。而且他在等着一个电话,最后那个乐队让他回家等消息,说不定就通过了,有份工作,他马上就能续上房费。瞅瞅腕表,估算了公交车的速度,最多二十分钟,他就能喝一口温暖的蓝山了。枕着手臂,双眼微阖。
三点一刻。
面前布朗尼的残渣告诉他宵夜时间已经结束,他在塞德咖啡,这里确是深夜的好去处,一杯咖啡足以让访客们头脑清醒打发时间直至天明,这些夜行的生物蜷缩在舒适的座椅中。片刻的宁静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读着卡夫卡或是梭罗,夜晚就是这样,荒诞离奇的天空下有一片波澜不惊的湖。刚才银行的余额短信提醒他,再找不到工作就要从这个城市滚蛋了。他揉着鬓角,头痛。
搅拌着剩余的咖啡,褐色液体转了多少圈,他就为音乐坚持了多少年,调羹停下,六。六年前,他还十八。着了魔的喜欢音乐,不顾一切选择这条路。抱着把吉他,手指弹出了血泡,沉浸在旋律中,不分昼夜。那是除了正上大学的姐姐,全家人都在反对,父母希望他能上个正经大学,找个工作,安分生活。可他和父母大吵一架,说音乐是他的梦想,便跳进艺考的洪流,最后虽凭一番努力拿到了名额,却也落得如今模样。最初的吉他也为了生活卖掉,换了二手。
如今,离家很远了吧,不知怎么,他想起了母亲做的饺子,熟悉的味道,他不敢再想下去。喝尽剩余咖啡,起身和姐姐的同学打个招呼,便上了楼。
换好衣服,站在泳池边上,这是他的时间。纵身一跃,完美的弧线,激起的水花让他感到愉悦。舒展身体,一种无与伦比的放松从毛孔渗入直达每一个细胞。他感觉自己是一尾鱼,有着银白色鳞片和碎金的鳍。我在海里,他想。我是自由的,他觉得。一尾鱼做着梦,水池中孤独的歌。背景音乐响起,贝多芬的《月光》。
是手机在响。
“喂?”“你好,哥们儿,我是那个乐队的,额,很遗憾,你没通过面试。”
寂静。
“能……给我个理由吗。”他的嗓音开始沙哑。“这样啊,额……我们另有人选,他有全套设备,所以吧……”
“明白了。”他挂断了电话。
坐在泳池边上,柔软的月光洒在脸上,他沉默着,过了许久,他看了看一旁的吉他,抱了起来……
深沉的歌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嘣!”二手的老吉他到了岁数,弦崩断了,音乐戛然而止。
他呆住,沉郁爬满了面容,红着眼圈,攥紧了拳头。许久,又缓缓放松,将吉他轻轻放在旁边。用手背擦了下眼角,他已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水,或许满池的水,都是他的泪。
他拿出手机,拨通那个很久未拨但依旧熟悉的号码。
“妈,我想吃饺子了。”
电话那头愣了一秒,立即传来略带哭腔的欣喜若狂,“好,好……妈给你做……妈给你做……”
他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多少年了,还这么圆,这么亮,他想。
“我还想……背着吉他。”
秋风吹着窗外梧桐,《月光》再次奏响。
五点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