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读完了夏目漱石先生的《三四郎》。小说写的是一位土鳖男青年三四郎到东京读大学,从落后闭塞的环境一跃而进入明治时代各种思潮激烈冲突的日本中心。从小只接触过寥寥数个乡下女性的他,不知道怎样和东京的女性打交道;从小只生活在一个世界的他,不知道如何从三个世界中选择自己的前途。如果说广田先生是三四郎的长辈,三四郎无法理解广田先生的时候,只需要唯唯诺诺、用谦恭的态度敷衍过去即可;那么,在身为同辈的与次郎、野野宫面前,三四郎既不能捉摸到他们的心思,又无法像对广田先生那样毕恭毕敬了事。更不要说他心中那谜一般、梦一般的美弥子小姐了。面对东京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人群,三四郎感到了极度的困惑、迷茫。
虽然时隔百年,但三四郎的困惑放到今天其实毫不过时:是选择留在大城市,搏一个有车有房纸醉金迷的都市生活,还是“逃离北上广”,回到安逸舒适但精神生活相对贫瘠的老家?至于三四郎和美弥子的交往过程,简直就是一部屌丝与女神交往的血泪史。美弥子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怨,无不牵动着三四郎的心。美弥子对其他男子的亲密举动会让他感到嫉妒和烦恼,但他又无法表现出来。而聪明的美弥子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既不拒绝又不接受,只是保持着暧昧。既会凑到他的耳旁亲密地说话,又会在与他独处时冷冰冰地不发一语。三四郎不愿放弃美弥子,但他内心深处的自卑又让他无法勇敢地迈出那关键性的一步。
可是,正如网上某篇读后感中提出的:即使三四郎迈出了那一步,美弥子就会接受他吗?很遗憾,即使同为男性,对三四郎的心情深有共鸣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我是美弥子,大概也不会接受他的感情。三四郎只有强烈的感情,却没有与之相衬的实力,如何能让美弥子这样年轻美丽聪明的优秀女子为之倾心呢。
所以,从三四郎在东京大学的校园里对美弥子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他在爱情上的悲剧就已经注定了。美弥子不讨厌三四郎,但也谈不上喜欢他。两人交往中美弥子的心情,大概更接近于“多个追求者也不坏”,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养备胎。美弥子在意的,只有野野宫君而已。但野野宫君却只对学术有兴趣,对美弥子的态度不冷不热。不知是因为感情木讷,还是因为他看清了自己不属于美弥子所在的繁华世界。尽管美弥子想方设法明示暗示野野宫君,甚至为了气他而故意装作与三四郎亲热,但野野宫君始终无动于衷。失意的美弥子最终选择了嫁给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有钱人,而野野宫君依然毫无反应。
从头至尾,这场感情游戏都没有三四郎的事。他与美弥子最接近的时刻,也只是美弥子要利用与他的亲密引起野野宫君的注意。就连最后美弥子要结婚了,三四郎也是无意中才从同学那里得到消息。他去见了美弥子最后一面,问她“听说你要结婚了”,之后便再也无法说下去了。读到这一段,简直想为他写一个惨字。
三四郎有错么?没有。他的出身背景和生活环境决定了他的见识和性格。美弥子有错么?没有。三四郎喜欢她,并不代表她就必须得接受。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有钱人,对三四郎说“我知我罪,我罪常在我前”。但其实在如今这个社会里,她的行为早已算不上什么过错。从美弥子最后的表现看,面对一直默默陪伴自己、爱慕自己的三四郎,她并非没有好感,甚至可能还尝试过去接受三四郎。但这份好感终究没有化为不顾一切的爱情。
——你喜欢我,我知道。
——你出身普通,举止笨拙,不懂恋爱。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不讨厌你。
——但是,我终究还是无法爱上你。
——所以,对不起。我知道我做了不好的选择。我知道我很糟糕。
——你感到迷茫痛苦,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们都一样,都是迷途的羔羊。
对三四郎来说,其实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如果美弥子只是个俗套的花瓶女子,毫无人生追求,从头至尾讨厌三四郎,那也就罢了。三四郎大可以撂下几句“是我爱错了人”、“今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之类的台词,故作潇洒地离开,把恋爱失败的责任归为美弥子水平太低,不能欣赏自己。
然而,偏偏美弥子是个冰雪聪明、一眼就看透了三四郎的女子。偏偏美弥子对人生有着一些想法,有一些追求。偏偏美弥子对三四郎并非全无感觉,甚至还在最后对三四郎说了那样一番暧昧的话语。偏偏这样的美弥子,最后没有选择和三四郎在一起,而是做出了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罪”的选择,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卿既从贼,那么,一直以来,我又算什么。
heliotrope牌香水瓶;四丁目的黄昏;迷途的羊,迷途的羊;高高的太阳悬挂在天空中。
夏目先生不愧是文豪,三四郎和美弥子的形象在他笔下栩栩如生。只是,即使是夏目先生,也只是把结局放在了三四郎永远失去美弥子后失魂落魄的呢喃。三四郎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命运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夏目先生并没有继续写出来,实在是遗憾。
读完此篇小说,也明白了东京大学为何会将校园内的池塘命名为“三四郎池”了。那里是三四郎初次遇见美弥子的地方,也是这段故事真正的开始。东大的学生们在三四郎池前徘徊时,或许也会和三四郎的心情有所共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