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毕业找工作那会儿,一很要好的哥们,且是老乡,忽然有天以一种极其悦耳、惊喜的声音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找到工作了。到底是亲哥们,我真心替他高兴,马上说到,宇,后街新开了家碳锅鱼,很多人从下午四点半坐上开吃,到晚上十点半还意犹未尽,迟迟不肯回来,你看……?哥们也很豪爽,马上答应到:吃,必须去吃,就今晚,赶快收拾一下,现在都快四点了,咱别迟了,看能不能刷新他们的记录。
挂上电话,稍作收拾,即刻飞奔赴约。其时,我还没有找到工作。那叫一个五味杂陈啊。管它呢,先吃顿碳锅鱼平复一下欲罢不能的心情再说。
碳锅鱼很快端了上来,哥们、我,还有他的另一个同学,仨人,一锅碳锅鱼,几个凉菜,一箱啤酒,吃将起来。酒过三巡,鱼已露刺,哥们开始大谈理想抱负,美好前景。他找的工作在一个风景很优美的城市,且是省级重点中学,对我们师范生来说,这份工作真叫羡煞人也。夜色中,看着他喝得微醺,脸颊泛红,两眼放光,滔滔不绝的样子,我觉得人家真的就像童话故事里一样,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那天晚上我们吃到了快十二点,喝了两箱啤酒。记录就这么被刷新了。
终于,在动荡不安中,我也找到了自己的工作。时间就这样过去。七月份报到,八月份培训,九月份上岗。忽然有天,哥们给我来了电话,这次的声音显然没有上次悠扬婉转、悦耳动听,而是急促中带着失望:单位住宿条件差,学校的整体水平跟自己预期相差了一大截,小孩子不听话,整天要把人气死,云云。其时,跟我遇到的问题相差无几。但我却没有哥们反应那么强烈,不是说好了闯社会的吗?闯社会不是必然要吃苦受罪的吗?心里早有准备,就不怕暴风雨更猛烈些。
三个月后,电话又响了。电话那头是情绪失控、沮丧、愤怒、伤心欲绝的控诉:领导心术不正,专给人小鞋穿,学校风气不正,同事们之间相互拆台,整个学校大环境简直糟糕透了。其时,我也遇到了几乎相似的种种问题,但幸亏多年的生活经历告诉我:人只要不要脸,妖魔鬼怪都玩完。哥就这么愉快地过来了。最后,他语气坚定,语音低沉,郑重地告诉我,他要离开这个给他留下了挥之不去阴影的鬼地方——辞职、考研。天,四月春风沉醉的那个晚上,一锅碳锅鱼,两箱啤酒,烛光摇曳,脸颊泛红中说好的触手可及的那种美好生活呢?怎么就溜得没踪没影儿了呢?
后来。
当然要有后来。
后来哥们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的研究生,一气之下把博也念了,前不久博士毕业在北京一所高校当了大学老师。
哥们还是过上了烛光摇曳、脸颊泛红中所期盼的美好生活。
这就是我讲的关于不定性的青春中的第一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关于什么,你十有八九猜到了。
大学时有一次聚餐,也是酒过三巡,也是烛光摇曳,不同的是,这时酒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忧伤的背景音乐。好奇怪。多年后,每每回想及此,还是觉得无有头绪,莫名其妙。平时也没见过啥时候酒店忽然响起音乐的啊,而且是首悲伤的音乐。可能就是上天为了配合接下来这个故事的发生,故意安排了这出。
这时,有个小姑娘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我们都吓坏了。
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不堪的事情,云云。
大家都静下来。看着她。
她说。
她很爱她的男朋友。她跟她男朋友天生一对,命中注定,简直互相为对方量身定做。乖乖,可以用这么好的说法形容两个般配的人,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听到,顿时屏住呼吸,心跳加速。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刚看了一眼,又赶快逃离,但又欲罢不能。
我们都在等着她往后边说。
我们在等。
但她竟停在那里,好像没有要往下讲的意思。
沉默。
无尽的沉默。
终于,有个同学打破这这片沉默。
芳芳,这是好事啊,多好的事啊,我们都被你感动了,我们都感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的祝福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阵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可是我爸妈不同意,他爸妈也不同意。
原来如此。
我提到嗓子眼里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多大点事儿啊,多常见啊,太多人碰到过了。你怎么这么矫情呢,你怎么这么会逗人呢,你怎么这么脆弱呢?其实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一眼扫过去看看大家眼里写满的虚惊一场,意犹未尽,甚至小有失望,就知道答案了。
但,大家都说的是另外一番话。为什么啊?不能和双方爸爸妈妈再好好说说吗?没有一点可能了吗?云云。
废话。这些如果能做到,人家姑娘不早就去做了,还用哭得这么肝肠寸断。
后来?
当然没有后来。
青春岁月里很多事情,一哭,就过去了。
美国现当代作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被认为青年叛逆指南,盛极一时,人手一本,奉为圣经。有个青年看后在纽约杀害了“甲壳虫”乐队主唱约翰·列侬,被问及原因时,他说,我杀害列侬的原因都写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了。他认为,任何偶像都必须像塞林格那样远距离启示大众,频频出现在杂志封面未免太庸俗了(像塞林格那样登上一次《时代》封面也许是可以让革命青年接受的)。
塞林格能够打动这么多青年,也许不只是因为他的叛逆,更是因为他对青年的了解与透彻的心理分析,洞悉人性,让你无处可逃。是的,社会就是那个样子,你要青年们如何做?那些过来人总是在青年面前指手画脚,但想想他们年轻时,不也是一样吗?你要消弭青年的天性,提前过上跟你一样的早衰人生,把所有不这么做的都视作异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口诛笔伐,欲杀之而后快,这就是所谓的成年人、过来人干的事情。
叛逆,是青春岁月里开得最美的一朵花。是人生历程里最可宝贵的一笔财富。
青春就是叛逆。
叛逆就是不定性。
青春就是不定性。
生活有千万种可能,但最终只有一个结果。
一个单调、唯一、没有悬念的结果有什么意思?只会让人感到索然乏味。那千万种的可能性才是有趣所在,才是生活本身的魅力之源。
就像塞林格的另一部短片小说《破碎故事之心》里对爱情的诠释——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I think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在想触碰又收回手的一瞬里,涵盖了青春岁月里多少引人无限遐想的可能性啊!
想触碰又收回手——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这就是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