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桓瞪着眼前这壶酒,几乎目眦俱裂,他禁不住连连后退:
“儿臣,儿臣不敢。”
皇帝半躺在榻上,即便是帝王,历经一场政变也是显得面目憔悴,疲态毕现。他半眯着眼,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语气平静地开口:
“景桓呐,有什么惶恐的啊?”
萧景桓想也不想地就伏地而跪:
“那,那毕竟是儿臣的兄长。即使有罪,也不应该由儿臣...”
“什么兄长?!”酝酿怒气的声音如平地炸雷,炸的萧景桓身子又是一颤,“他如今已经贬为庶人了,你不过是代朕赐杯毒酒,何难之有?你这是代表天家的颜面,可是大大的尊荣。”
萧景桓惨笑一声,仍然跪坐在地,不敢直视皇帝,眼神也不知放空在何处。
梁帝轻叹一声,不紧不慢起身,踱步至萧景桓身边。他弯下身,一只手钳制着萧景桓的下巴逼迫他看着他,近乎呢喃地说道:
“景桓呐,朕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母后把你接出冷宫,养育你二十年,你应当知道你母后对你的期望吧?那庶人萧景禹既然妄图颠覆朝堂,你就要让他看看什么是君什么是臣。天家无父子,天家更无兄弟啊。”
“朕冷眼看着你们这些兄弟长大,唯有你和朕最为相像。有资质,有野心......就是缺少壮士断腕的决心。你母后不知道的,朕却是知道。你从小到大,也是颇为仰慕艳羡你的皇兄吧。”
“朕...可以送你上那个位置。你,可要好好做,不要辜负朕和你母后的期盼呐。这酒,你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记住,朕给你的,你不想受也得受,朕不想给你们的,你们想要也别想抢。”
“你说你不敢,可是这么多年,你又告诉过你皇兄朕对他们的忌惮了么?你,不是也渴望那个位置么?景桓呐,既然有那个心,就要有那般无情呐。”
说罢,皇帝扬长而去。萧景桓坐在地上,勉力撑着自己才不至于倒去。湛公公将托盘放置在他身前,看了他一眼便恭敬地离去。
那一眼,有悲凉也有怜悯,甚至是淡淡的鄙夷。
萧景桓不知道怎么把这托盘送到祁王兄,哦不,萧景禹的手里的。萧景禹似是麻木又似是料想到了地把玩着酒杯,孤家寡人地站在他两尺之外。
景桓恍惚地想着,似乎,从小到大,都未见过他如此形单影只,真正的孑然一人。
萧景禹突然发问:“景桓,我母妃的尸身有人收敛么?”
怎么会有人收尸,宸妃一派的后宫中人死的死走的走,就连静嫔也明哲保身闭宫门不出。不过是一卷草席,便扔到哪个乱葬岗,生死无门了。
“收敛了,皇后娘娘把她的尸身好生葬了。皇兄你不要担心。
萧景禹闻言似是了却最大的一桩心事,端着酒杯到了嘴下,想要一杯饮下,却又放下。
“景桓呐,如果景琰回来了,告诉他不要想着帮我们翻案。我,我去的很开心,他们都在下面等着我呢。你,也不要因为今日之事耿耿于怀,你和为兄是不一样的,也可以走不一样的路。”
萧景桓的心钝钝得疼,他的眼前莫名就模糊了,他使劲抹着眼眶,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皇兄,我,我不想来的。你好好地走吧,我会按照你说的做的,你就,你就好好地走吧。” 萧景桓哭得喘不来气,仿佛把积攒了二十年的眼泪一次性挥洒完。
萧景禹不再看他,转身猛地便喝下鸩酒。酒杯“铛”地坠落在地,他嘴边的话语飘散在牢间:
“终是子不知父,父不知子啊。来生,来生莫要投身帝王家啊......”
萧景桓知道,他再也不是从前的稚子了。
半个月后,萧景琰从南海收兵返还京师。本是立了赫赫战功的大功臣,他却还未接受封赏便佩刀直闯皇宫。听说那日陛下龙颜大怒,亲自取了鞭子在一众宫人狠狠抽了景琰十鞭子,并责令他紧足在府反省。
未料这厮出了宫门就直奔萧景桓的府邸。路人见之惊骇,直觉杀神临世。
萧景桓尚在怔忪之间就被一把长剑架在脖间,不由正堂风云巨变,剑拔弩张。誉王府家将拔剑而出,就等着一声令下就擒住这忤逆的皇弟。萧景桓咬牙切齿地低喊:
“全都给我退出去,不得我的吩咐,不许进来。也不许知会宫里知晓。退下!给我退下!”
府兵家将们不甘地退门而出,堂间只有他们二人,一时无语。
萧景桓冷笑:“怎么,你想走祁王兄的老路,也来个大逆不道?你带兵也有好几年了,倒是一点脑子没长!”
萧景琰双眼赤红,怒吼:“你怎么还好意思提祁王兄!你不是自诩跟祁王兄关系好么?你居然,你居然还给他送去毒酒,你对得起他对你这么多年的爱护么?!”
萧景桓觉得内心被戳了一剑,煨热又冰凉:
“你当我愿意么?林家谋反证据确凿,他们的罪证板上钉钉,这种株连九族的大罪我有什么办法?!祁王兄,祁王兄他让你不要为他翻案,好好过你的日子。”
长剑离开他的脖子,他压了压,有阵阵刺痛感,内心不禁嗤笑,这莽夫。
“我还真是高看你了!我不信祁王兄,林帅会谋反。就算这天下人都相信他们谋反,我也不会信的。你这懦夫,就一辈子当你这贤王吧。”
......
当夜萧景桓又梦见祁王兄了,他鼻目流着血,就那么阴测测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惊醒,眼眶是濡湿的。 可是,他回不了头了啊。
谋反案后的第一年,父皇册封二皇子为太子,太子之母为越贵妃,册封他为亲王。言后接到旨意后生生摔了一屋子的花瓶,对着他愤然垂泪,颤巍巍地说:
“我们这位陛下,我早该看清的呐。”
萧景桓垂下眼,压抑着眸中的乌云滚滚。他孝顺地倚跪在母后的身边:“母后,没事的。太子...那个废物,绝不是儿臣的对手。您且等等,孩儿一定把这江山给争下来。”
回府后,他一人在书房闭门不出。移开暗门,看着祁王的画像,他微笑:
“皇兄,我居然还对父皇抱有幻想。这江山,果然要自己争才管用呐,太子那个蠢货,别说是你了,连我都比不过。我一定要把这个位置抢到。”
案后第二年,蒙挚提升为禁军大统领。誉王感念其曾和祁王林家相交甚密,便备上厚礼拜访其府邸。
蒙挚推辞不受,沉默着开口:“誉王殿下,您确定是为了感念故人情谊才来拜小臣的么?”
习武之人都有着一双锐眼,誉王在这样明亮带着实质的眼神中几乎是落荒而逃。
案后第三年,誉王寻得一美婢名曰纤巧,藏之于杨柳楼中。因着这两年誉王对太子的各种做低伏小,太子对其分外信任。
誉王引着太子在杨柳楼与纤巧偶遇,太子见猎心喜,将其纳于东宫。太子本就对酒色颇感兴趣,对纤巧更是爱不释手,甚至被诱着吸食了五石散。
祁王兄,你就看着我把太子拉下马吧。
案后第四年,誉王势力渗透至靖王军中。那名将领杀平民充敌人之数,被人告发后,龙颜震怒,将领被诛,祁王也受牵连愈发被厌弃。年节时分也带将领驻扎在外,未回京城。
自那后,萧景桓再未梦见过祁王兄。
案后第五年,誉王升为两珠冠,朝野中获得贤王美誉。他亲至道观延请言侯出山,望其助一臂之力。
烟熏雾缭中,言侯身着道服,嗤笑:“我妹妹倒是养了个好儿子,沽名钓誉学了个十足十。”
誉王愤然离去,磨牙想着这人真是不识好歹。
案后第六年,府内迎来新谋士——秦般若。真是生的好颜色,誉王有时都会把持不住。朝堂之上虽然仍呈现微妙的平衡之势,然民心所向,皆为“贤王”萧景桓。
案后第七年,誉王某日在掖庭偶遇一稚童,神色间竟有一两分祁王兄的影子。感慨之下,他竟亲力亲为提着一把纸钱到小时候和祁王兄发现的废弃的祭台前祭拜。
恰逢萧景琰祭拜,二人打了一架。当然,萧景桓狠狠地输了。萧景琰啐了一口:“你就莫打扰祁王兄的在天之灵了,祁王兄受不起你这小人祭拜。”
回府后,誉王亲手焚烧了萧景禹的画像,闭了那道暗门。 他终究是醒悟,他和祁王兄从来都不是一路人,那些对祁王兄的哀悼,终究,不过是——
他自己可笑的内心挣扎。
从始至终,他都是冷宫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胆小鬼。
多年以后,他在天字号牢房斟酌着喝了那杯毒酒。真是有点可笑。兜兜转转,他也以同样的方式迎接同样的归宿。他只是有点踌躇,有谁在地下等着他呢。
从头到尾,孤家寡人的,都只有他一个啊。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他恍恍惚惚觉得有人向他伸出了手。不是祁王兄,他果然不会原谅他这十几年的所作所为。
那是谁呢?为什么这么温暖好闻,有着,母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