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

凌晨一点,外面雾气依然浓重,家乡的冬天比青岛更冷了几分,也安静了几分。

左边隔壁病床的老爷子一直不安顿,得了糖尿病插了两根管子的老头,躺了三个月之后,必然会没了好心情。陪床的老大哥出来进去有点不注意自己脚下,嘴里大嗓门,脚下重脚印,老爷子连喘气的声音里自带喇叭一样,很明显,这样的夜,没人能睡着。

可是,右边隔壁病床的陪床大哥,从8点起呼噜声就没断过。

受苦的,是我母亲和我。

我基因里随铁了母亲,除了长得白,还有这一有动静就睡不着的毛病。

何况是在医院。

母亲胰腺炎又犯,第二次,四年前的冬天也犯过一次,那次来的急,走的也快,那时家里人全,我和姐姐也小,陪陪床什么的并无大碍,无奈四年已过,母亲身体累倒,多病缠身,这次一病,就不好弄了。我们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可是,母亲并没准备好。

工作之后,请假颇难,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人在职场身不由己的滋味,姐姐也同样。母亲入院半个月后,我才终于推着箱子赶回家乡,尽管相隔只有200公里,但回家的路走起来却像有两千公里那么长。

奔波一整个下午,见到那家医院的第一刻,一团阴云骤间笼上心头——还是那个6号住院楼,还是那个2楼消化内科,还是那个姓赵的主任医生。

这一切,都跟四年前那么像,甚至连楼前面那抹夕阳都看起来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从父亲,变成了母亲。

苦命的母亲啊。

长长的医院走廊里住满了加放的病床和病号,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插着尿管的老大爷,身体臃肿的中年妇女,还有看起来病殃殃的青年乡下小伙子。陪床的和住院的一起,把走廊过道占了四分之三,那种熙熙攘攘的场面,我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经历第三次,没想到还是又来走这一遭。

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母亲一直要吊水,病情所迫不能吃喝,二十多天了,母亲油米未进,吊水吊的胳膊浮肿的厉害,看到母亲的第一眼,我几乎想要避开母亲的笑。

我早该回来的,我比谁都知道,母亲这是心病。一病,四年之久。

李家有浩劫,旷日持久,罄竹难书。

回来的第一晚,姐姐在医院陪母亲,从外面小摊花80块买来的“小床”看起来还不错——相比旁边病床的陪护只有三张泡沫板来说。我在医院对面找了一家小旅馆,好多年没住过的那种30块一晚的旅馆,没有空调没有暖气没有电视。只有一张床,还有一个插座,冷到钻了被窝还不想脱衣服,但我知道对于陪护的人来说这30块的房间就是一种天堂。

今天,这张80块买来的小床成了我睡觉的地方,可是,这一晚——如坐针毡。隔壁老爷子如此不安分,叫母亲如何睡得着。老爷子还倔,不让关门,走廊里的动静硬生生的传进来,每个脚步声都像是被放大了,连值班护士都像是刚被人甩了一样说话一脸嫌弃。我心疼母亲,白天打针禁食受苦,晚上还要受失眠的二茬罪,甚是烦躁。

白天舅舅小姨和姨夫来医院看望母亲,这几乎是李家唯一的亲人了,也是李家四年来一路帮持的恩人。四年前父亲走的时候,留了一屁股债,走后的第二年大伯车祸又走了,留下了五万块的赔偿费,债主其实就是父亲的姐妹,大伯一走,几家人为了五万块争红了脸,从此便与他们恩断义绝,再无往来。记忆中姥姥姥爷宅心仁厚,通情达理,舅舅舅妈大姨小姨也都是善良忠厚的老实人,所谓患难见真情,加上这次,我已经数不清他们已经为我家慷慨相助多少次了。

我和姐姐心里都记着呢,所有的恩泽,和所有的不义。

舅舅像我的二爸一样,我长得随我母亲,自然就有几分像舅舅,父亲在的时候,舅舅和父亲历来是聊的最来的,舅舅思想开放和进步,心地善良做人厚道又懂交际之礼,舅舅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深记于心,当然,舅舅也是心疼他的姐姐——我母亲。在舅舅眼里,我和姐姐是个听话有出息的外甥,舅舅和父亲一样,是不想让孩子“死”在农村的那一代人。

他们,却愿意在黄土地里生老病死。

他们总跟我说,让我请一个风水师傅看看我家老宅是不是阴阳宅,自打四年前父亲翻盖了大伯老宅,从此李家再无安宁之日。第一年父亲先走,留下一座未建完的宅院和看起来是天文数字的外债;第二年家中大火,母亲无意却把邻居家两个鸭棚一个家院烧的精光,吃了官司雪上加霜;第三年光棍的大伯车祸而亡,一方亲戚闹僵,发送大伯又是重担落肩,没办法,扛!第四年,母亲又病,一年入院数次,身体越来越差的母亲开始成了一道隐形伤。这四年,还不算我的大学休学,我和姐姐的求职风波,以及家中过世的其他看着我长大的老人们。

我不信佛,却开始心里嘀咕起这阴阳宅的事情。莫不是当年宅子翻修时触到了某个族灵?

所谓家徒四壁,所谓苟延残喘,说的无非就是我这一家吧。

母亲翻来覆去,我知道母亲有块心结,所有人都知道母亲得的是心病,心病得需心药医,可母亲的心药,我和姐姐尚且还不知道去何方去取。

姐姐回青了,医院留我一人,怕母亲无聊烦闷,我便把随身带的书拿出来读给母亲听,母亲听的十分认真,白岩松的《白说》写的蛮好,关于幸福关于生活关于青春关于苦难的话语,书里的一句,胜过我和姐姐讲十句。读到白岩松八岁没了父亲,一人北京打拼的时候,母亲安静的不做声了。

母亲心里苦啊。

长长的医院走廊,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

李家紓难,无法字字珠玑,外面的雾气依然浓重,何时太阳出来照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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