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友二三事(下)

“我有一瓢酒,足以慰风尘”——吕凡

“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贾岛寥寥数十字,把一位诗人毕生的境界追求阐发得淋漓尽致。加之锤字炼句、谋篇布局的苦心孤诣,在我心里此作亦不失为千古绝唱。

一个文人对文字的执着,对形式美、韵律美、意境美、灵思美的痴狂,虽皓首穷经仍觉力有未逮,愈研愈渺小,愈究愈困惑。常常会因为一字一词,一幻一思而悲欢喜怒,状若癫狂,旁若无人的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高傲着、毁灭着、重生着……

我喜欢去浏览古籍,我又常常忍不住去改变古籍里的词句,借“古”而生“今”,为我所用,表达一时意气,针砭一数时弊,譬若韦应物的这首《简卢陟》原文分明是“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我偏偏喜欢一个“足”字,将其改为“‘足‘以慰风尘”,因为我一生挚友颇不在少数,但老友凡确为为数不多“足”以在人生任一时间、任一地点、任一离合悲欢之时给予我无尽的安慰……

他寡言,而绝非木讷;他少决,而绝非武断。他柔和性顺,而绝非缺刚少直;他悠游犹疑,而绝非意志不坚!我不甚了解他在世人眼中是何等模样,在我人生各个最刻骨铭心的时期他都以最适宜的姿态朝我不疾不徐走来,中正平和且坚刚不可夺其志的眼神,折射出的温柔和毅力让我频频在低谷里振作,多少个相对无言的奋发历程里,我婆娑着泪水凝望着天空,是友情的巨硕臂膀将我牢牢拽住,不惜死力将我护住拉出黑暗。

没有经历过拮据或许永远不会理解“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人生哲理,实际上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真真正正体会到那种孤立无援、痛定思痛的深重苦难。因为每次我临渊的前一刻,总会有诸如老友凡这样神奇伟岸之人,在我即将堕入迷茫混沌之时,以已躯为护盾,助我度过险关,抵达彼岸。

兜兜转转,说来说去,总会提到当年在渝买房的人生经历,初出茅庐,参加工作不到一年,仅两夜三天之间一个朋友圈筹集到“二十万”的首付款,一千两千,一万两万不等,永远是我记忆里的一段“封神之战”。

期间之感动故事非一言而可以尽之,毕生应该感谢的人何止老友凡一人,但他又是其中尤其特别的一员。

彼时,我曾在“一品红”酒楼摆过一宴,庆贺生日,宴开酒酣,无意间谈起买房之事。时老友凡、谭峰均列坐其次,酒过三巡,我随口一提,其实当时首付钱款已付,老友凡在席宴撤去,宾客散尽后,在我微信转来一万块钱。

登时,一股惊讶之情与一股热流交织席卷,我问:“这是何意?”老友凡淡淡一句:“你才买了房,手上用钱的地方多,我素知你为人慷慨豪迈,一万块不多,你拿去用吧……”

我决意不收,他执意不肯。

“唇枪舌剑”,一向口齿伶俐,不肯“饶”人的我竟然败下阵来,在他再三简短而又铿锵的“讨伐”声中,让我不得不收下了那一万块钱。为朋为友,他知晓我无论贫穷富贵,素来体面,以至于时隔多年回忆起他懂我如许心思,护我尊严,依旧能让人饱含热泪、眼泛泪花。

当时老友凡处在何种境况?家中待业,后又与大学同学一起合作开“游戏工作室”,代练“地下城与勇士”,后又搞一些网络上的博彩,总之并没有可观收入,甚至一度负债累累,但他给予一个友人时,那种不顾眼前困境的坚决,决意要在友人人生之大事件中定要“占一席之地”的孤勇豪迈,让我一生为之折服,我喻某人何许人也,有仇未必要报,有恩若不思报本,与披毛带角、湿生卵化之禽兽又有何异?!

他一片赤忱爱友拳拳之心我怎能不晓?但他说出那句石破天惊之语时仍然让我吃了一惊——浩,那一万块钱你别还了……

即便是情同莫逆,手足弟兄,我喻某人自问友人找我借钱,甚至有过过节,我亦力所能及的慷慨施以援手,但从来没想过说让对方不还,在我的世界里即便是父母,“借”就是“借”,无论时间长短,我可以不问,但哪儿能不“还”。如果此语从别人口中说出,我权当笑话,但从老友凡口中说出,他那一辈子没开过几个玩笑的肃穆样子,我简直想象不出来他插科打诨的戏谑模样。

突然想起《神雕侠侣》华山三论的情节:

“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薄,一灯大师更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

但我喻某人又岂是那种利用友人憨直良善之辈,不仅要还,且在他往后人生面临所有的困厄与迷茫时,在他其实需要帮助但还未开口时,我必都是身体力行,挺身而出的那个友人。我如此言,亦如此行,天知地知他知我知……

于老友凡身上,我甚至已经做到爱屋及乌。我常戏言,我一生除了被我妈训过,其次就是老友凡的老婆。因为老友凡的一些“小插曲”,我曾有好几次接到凡妻的电话,气势汹汹责问我老友凡的下落、朋友圈的评论、宴会的种种事宜以及宴后的踪迹等等。

我都耐心听着,事后待情绪稳定后又条分缕析的解释,于为人处世之法则权衡利弊之,真正的友情莫过于此。

他不喜欢说很多话,他也不喜欢看很多字,我写了两千多字,我把心里的那如恒河沙数的文字深深埋葬在我的心里,流入我的生命岁月和血液轨迹之中。

吕凡,吾友,还有十三日你亦是而立之汉了,我坚信你我友情必定不负此生。

若有来生,吾、汝再为良友,料必平生之愿!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足”以慰风尘。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杨长伟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云鸟相戏,互映成趣。大德和尚坦山与一僧友结伴踏青而行,二人仰观宇宙,俯谈经文,心意圆融,舌绽莲花。忽然天色忽变,须臾之间万里无云的天空乌云盖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荒郊野外的道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

此时,恰巧一个衣着艳丽,襟飘带舞的妙龄女子狼狈的用双手护着头顶,匆匆忙忙朝着二人所在的方向奔来,面带愁容,显然是深怕雨水越下越大,打湿了自己精致的妆容和漂亮的裙摆。坦山和尚伸出双臂,一脸和蔼地说道:“来吧,姑娘,我抱你过去……”姑娘也许实在太在意自己妆容,想也没想就跳上了坦山的臂膀,坦山紧紧搂住女子,急急而奔,不一会儿就将这个女子抱到洁净的大路,互相致意后就此别过。

雨,忽地住了!

坦山和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和僧友谈经论道,信步前行,僧友却有些不自在了,仿佛心事重重,时而沉吟半晌,时而含糊其辞,终于在道途中按捺不住心绪,颇有些愠怒地问道:“我们出家之人,六根清净,不近女色,适才你将一个妙龄女子亲身抱起,颠颠簸簸,奔了一路,这……这……这成何体统啊!”

“什么?那个女人吗?”坦山听罢,摸摸自己的脑袋,表情惊讶的反问道,“我早就把她放下了,怎么,你还把她抱着么?”

人生多歧路,命运多乖舛。执着为最苦,放下是自然。在我三十岁的生命历程里,读书几乎陪伴了我生命的每一天。它给予我肉体凡胎以“天眼”,堪破迷蒙,撇清混沌,窥见世情,接受无常。万千经史子集交织出的无穷智慧,若一张张经世之网将我包裹笼罩,愈发渺小的躯体却在千锤百炼的一字一句中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照耀了自己,也温暖了他人……

《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佛经里谈世人不得解脱往往执着于“相”,何为“相”,以我个人的理解,我认为是“痕迹”。大多数人看待世界所有发生的事情,往往重现象而非本质,以己度人,以分别心待人,疑心生暗鬼,很容易把自己推入痛苦的深渊,拷上无形的精神枷锁,受尽炼狱般的煎熬。

见性成佛,慧根机缘,饶是我读经千卷,也总还未摆脱“嗔痴疑慢”,可有的人一生未曾翻动一页经卷,身具福德之相,所作所为,大有智慧,难怪五祖弘忍传法与六祖慧能,慧能彼时只是一个寺庙里身份低微的俗家弟子,甚至不识一字。

佛法无言,顿悟妙理,欢喜自在——杨长伟君应如是也。

回首往事,和阿伟相识,仿佛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了。青葱岁月,高中校园,我们虽未同窗,但在同一片天空。我是四班,他是十二班,恰好我俩都是班长,循着模糊的记忆轨迹搜寻,我们应是某一次类似班长组织聚会这样的契机下初相逢的。

关于初次见面的印象,我已经极度模糊,以至于翻看曾经遗留下来的珍贵照片,看到高高瘦瘦的阿伟出现在照片里,我都感觉十分违和,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他虎背熊腰的身躯,在我们友情岁月里一臂擎天的慷慨模样,那堆满笑意的脸颊里,有岁月的斑驳,亦有本自具足的和蔼庄严。

我本身没有寻过阿伟借过钱,但我因为唐晓锋找阿伟开过一次口。那个时候我正好买了房,并没有多余的闲置资金慷慨解囊,但又不愿昔日手足兄弟开口而落空,所以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寻求帮助。

阿伟当时应是我身边唯一一个高中毕业就选择出社会的友人,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改变我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看法的男人。他也许不爱读很多书,也许爱好也很单一,但他鼓足勇气,铆足干劲踏入石材这个装修领域时,他今时今日取得的成绩不得不让人由衷的钦佩。

当然,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交朋友看“成就”的俗人,我之所以那么敬佩他,是因为阿伟在和我交往的过程中,他的为人处世,百炼钢成绕指柔,顺势而为,谦恭诚恳,待人接物没有分别心的品格让我断定他的人生之路必定“得道多助”。

我寻他开口时,他以“义不容辞”的姿态答允了我的请求,曾老师也曾在囊中羞涩之时,得到过阿伟的助力,我多次和曾老师私下议论,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他的慷慨豪迈亦在诸位友人间津津乐道。我常言道:“一个人大不大方其实和他经济条件好与不好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社会上许多人,就以我识得的人里头,无论是长辈、晚辈、还是同辈,我发现他们绝大多数时候身上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张嘴就来,言而无信。”

譬如许久不曾联系,突然联系需要寻求一点帮助,或者劳烦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本来我觉得这些事情极其简单,以我的脾性,大多数时候是举手之劳,打个电话,疏通疏通关节,纯粹是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心态,这个时候这一类型“陌生的朋友”突然千恩万谢,让人不适,最后还要来一句“下次来找你,请你吃饭……”

这一定是一顿“遥遥无期之饭”,我其实根本不稀罕吃你一顿饭,我本人从不喜欢吃别人 感谢饭,浑身不自在,况且我嘴巴亦有些“刁”,因为我自己就很会烹饪,十个朋友九个人请我吃饭,恕我直言,我从来不觉得那顿饭的滋味有多好,喜欢的只是那种友人间齐聚的氛围。

但我生理和心理上就十分憎恶和这种信口雌黄之人,大丈夫为人处世言出如山,做不到就三缄其口,保持低调,夹着尾巴做人亦无不可,何必逞口舌之能虚假豪迈,令人耻笑。

但这绝不会出现在我的“老友记”里,没有一个兄弟不是争相开钱,闻讯友人归来,无论远近唯恐宴请落后,毫无利益纠葛,吃好吃坏都是开开心心,心满意足。阿伟更是其中魁首,一向自负得紧的老曾也不由得私下感慨道:“喻哥,去你们老家,吃阿伟的饭太多了,你们大足就阿伟……”

宴酣酒醉,最见人品。阿伟无论大小场合,总是身先士卒,类似抢亲这样的活动,诚然我是一个“偷奸耍滑”之人,其实骨子里我是厌烦这种毫无意义的活动,我甚至有些儿不识“逗”,如果能够不下车我一般都喜欢待在车里,红包我也不想抢,东西我也不稀罕帮忙抱,甚至对那种张口闭口要红包的男男女女有一些鄙夷。

阿伟不会,他从来都是认真去接纳每一个场合里的每一个性格的人。他能“容”,能“忍”,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因势利导,哪怕是别人提出在我看来蠢到家、自私到要命的要求时,他都会先予以配合,然后以他自己独有的方法去引导事情发展到好的一面,这需要的不仅仅能力,更是胸襟。

像我这样的“厌蠢症”晚期患者,恐怕今生都难以去追寻到阿伟的脚步。

一场欢腾的宴会,家中的最年长者最易在酒宴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被忽略。阿伟却能每次都和老人家打成一片,说说笑笑,谈笑风生,把老人逗得连连开怀大笑,有时候悄悄去欣赏这样的“风景”,愈发觉得眼前的友人就是我生命里的一尊佛——笑尽天下一切可笑之事,大肚能容世间一切不平。

佛不应该是寺庙里金碧辉煌,巍峨高大的塑像,受尽人间烟火却始终如如不动,稳若泰山,无视人间疾苦。佛更不应该是张口闭口大谈佛偈,故作高深,以至于颠倒众生。

佛应该是像阿伟和坦山和尚那样,“啊?!那个女人?我早就把她放下了,怎么,你还把她抱着么?”通俗中见性,行动中明心,佛本无相,不执着于过去未来,做好当下正确的自己,便是人间好时节!

“惯看满城烟雨,昂首不悔烽云”——胥垚

名剑俱坏,英雄安在,繁华几时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东家方起西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成,也是天地哀;败,也是天地哀……

纷纷攘攘的浊世,一壶老酒,一曲离歌,一对知己,便要一人一骑携手天涯。马蹄疾驰而奔荡起的滚滚烟尘,便是英雄相惜的具象执念,随风而起,随缘而聚,那荡气回肠却又平淡率真的故事散落在四海八荒的每一个角落,百年之后吾汝同归尘土,其魂其魄依旧是那个笑看山河的不羁英雄!

我和阿土(胥垚),应当是“老友记”里相识最“老”的成员之一。若无记忆的差错,小学六年级时,阿土读彭世维一班,我念冯鹭一班,彼时顶多算是知晓身边有这么个人,并无过密来往。

到了初中,我们成为了一个班的同学,联络便多了起来,恰好其胞兄因为临近高考,阿土的父母放下手头的生意,回到老家来陪读,说来也巧,开了一个木地板的门店,恰又就在我家楼下,于是我们就更熟络了起来。每每周末放假,我们基本都是结伴而行。后来母亲在老家买了二套房,时木地板正在流行,我家三个卧室均用的木地板,无一例外都是在阿土家购买的。

友谊这个东西,就像我素日喜读的诗词,初朗读,只被文字吸引;再咀嚼,若感颇有韵味;终回首,已是曲中之人。友谊并不存在爱情的乍见之欢,而是在一起经历足够多的些人些事之后,我们还能保持三观的一致,对一些人或事的看法始终保持主观的相同,自始至终把“偏爱”进行到底,有些时候甚至无须论证,你一双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神,你便知道他的坚定或清白。

初三即将毕业,一天中午和阿土正在食堂蹲在地上扒拉难以下咽的饭菜,没错!是蹲着,彼时我们的乡村学校并没有座位,更没有餐盘,都是自己在家拿一个陶瓷碗,一双筷子或者汤匙,带到学校来使用。

没说上几句话,阿土便唉声叹气,这与他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戏谑模样大为不同,我忙问其故。他缓缓起身,诉说着自己曾经的遭遇。

原来有一学期,我还没有转到这个班之前,他去班主任贺吉勇老师家里补习功课。当时很流行MP3,贺老师家里也正好买了一个,可能随手放在某一处,恰好那天补完课后贺老师发现新买的MP3不翼而飞,自然而然怀疑到补课的这十几个孩子身上,最终并以自以为是的“严密”逻辑推论到阿土的头上。理由很简单:平时下课,阿土总是不慌不忙地离开,而事发当天,阿土第一个冲出大门……

这样荒诞的逻辑让人哭笑不得。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点什么,阿土又侃侃而言道:“那天还没有下课,我大爸就一直打电话催我,他开着车在楼下等我,要接我去XX吃饭!”当时阿土寄居在大爸家里,大爸又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威不可犯,于是那天阿土匆匆忙忙第一个跑了出去。

贺老师也没有来问阿土,只是当着未走的那些同学断定阿土是偷拿MP3的“小偷”,并好像很大度的自言自语“是胥校长的侄儿,算了算了,不好说得……”自然而然这些话通过其他同学传到了阿土的耳朵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冤枉的滋味像牢笼一样困扰着少年学习生活。

听完阿土的叙述,我的心里顿起万丈狂澜,我发现我打小儿那种不可遏制的正义感,那种无所畏惧的尚勇心理,即便是已经而立之年,只增未减,我也不知道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但我依旧不可遏制这种心理的滋长——“别说是道长朋友的遗孀,就是素不相识之人,咱们既然知道了,也当量力照顾,那是义不容辞之事。”脑海中不自觉想起《射雕英雄传》柯镇恶的一番豪言壮语,眼看毕业在即,我岂能让我的朋友担负“莫须有”的贼名。

下午没有数学课,班主任一般都在校门口的住房里,只有到了晚自习才会来。于是我打定主意“守株待兔”,下午放学,晚自习之前匆匆蹲守在走廊,遥望见贺老师闲庭信步的朝教室走了过来,于是我“拦住”他,问了声好,还没有等老师开口,我直接说了一句“胥垚不是偷东西的人……”

贺老师一脸错愕,但随即似乎又回想起什么,我猜到他必然想起往事,我不卑不亢,不疾不徐把阿土给我复述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彼时我的身高已经和他差不多,眼神坚定且严肃望着老师,老师似乎被我这十几岁的少年镇住!一脸的陪笑和尴尬:“哎呀……他……他还把这事儿记得啊……误会……误会……我等会去找他说开……”

“好!”

干净利落的留下这句话我就走了,像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一样,从容慷慨,心满意足的离开。以至于时隔十几年,每每回忆起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仍然自得于那个年龄的超凡勇气,想想如今身边的人和事,我又觉得,即便是成年人,得知友人遭遇不平之事、不白之冤,又有几人能够像十三四岁的我那样,孤直忠勇,定要为朋友洗刷冤屈呢?!

我读大学时,阿土在家里人的安排下走上了毅然从军的道路,那段封闭的岁月里,阿土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行事伶俐,在部队里频频获得赏识,但他自由洒脱的灵魂终究不喜欢每天过着枯燥单一的生活,这一点从他在部队里新兵下连仨月可以打电话联系外面的世界时我就知道,他对家人、友人、熟悉的无比思念。

我曾经给他讲了我做的一个真实的梦,梦见有一次我和他徒步荒漠,俩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走到一片荒无人烟的地界,突然一阵嘶吼声震四野、响彻云霄,回头一看,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饥饿雄狮朝我们扑来,大脑还没有反应身体已经本能第一反应拔足而跑,跑着跑着却发现阿土力有不逮,跟不上我逃跑的步伐,眼看雄狮就要一把抓住他,我已经来不及多想,我掉转方向回过头朝着狮子的方向跑去,一把推开阿土,吸引狮子的注意,雄狮一跃一下把我扑倒,我大喊一声,身体不受控制一下子从床上惊坐起,吓出了一身冷汗……

虽言是梦,但彼时已经多年没有做梦,梦境真实得让我不觉得那是一场虚惊,我那毅然决然慷慨赴死亦不落友人的心境,应是我们友情最好的见证。

真正意义上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年头,我在某学校干得风生水起,入职两个月,刚刚经历了第一轮高强度的暑假,校区校长胡女士当着全校四五百教职工点名表扬我,大区校长王先生对我入职不久后分析的三年中高考试卷赞不绝口,教务主任陈女士更对我写的一笔好字,未见其人之时便颇有见地夸赞道:“这位老师的字有其筋骨,我不知道是谁,但我觉得他应该是充满骨气的样子……”

更是在我们校区一年一届的“一年学生进步率”中获得第二名,第一名和第三名都是化学,要知道这个学校自成立以来,获得“学生进步率最高奖”前三名的永远是理科、理科、理科……但我的出现第一次出现了语文,可谓一时风头无两,荣宠至极。

我不喜欢坐班,我让表哥替我钉钉打卡,不上课的时候我不去,校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一直以为她不知道呢,结果有一天她突然发了个信息:“亲爱的喻老师,下午我要开个会,您还是要来一下哟……”

那个时候对薪资基本也很满意,稀里糊涂也买了房,开始每个月还房贷,日子过得津津有味儿。直到有一天,阿土发个信息,让我帮忙去西南医院挂一个皮肤科的专家号,我满口答应,我突然想到我上课的某个学生父母都在西南医院上班,我想能不能“寻个方便”,那个时候学校管理很严格,我们老师是不能加家长微信,都是由班主任代为沟通。

我也不想破坏规矩,于是发信息给一个长期合作的班主任,也是教务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个女人,姓郑。我问她能不能帮我问问那个医生家长,可能可以直接挂号,我也不用亲自去了。

信息发出去犹如石沉大海,我想也许她此刻再忙吧,忙完肯定会第一时间回我的吧,毕竟平时她经常麻烦我,调课这些我都从来没有拒绝,我甚至把她当做长辈一样尊敬。结果都快下班了还没有回复我,我也是个较真儿的人,我偷偷跑到教务办公室外,透着玻璃踮起脚看,发现她真在用手机面带微笑和别人聊着天,立马破口大骂,直斥她天性薄凉,求人之时可不是这个拽样儿。

办公室素日里偷偷骂她的刻薄妇人这个时候装好人一样维护她,那一天我舌战群妇,丝毫不落下风,第二天忿然辞职,其中有一个班主任手里还有很多上我课的学生,害怕我一走陡起波澜,私下找我商量,问我可不可以再上几天,等她找到接替工作的老师。我虽然我已经瞧不上这群薄凉妇人,但出于责任心我还是答应,认认真真上完课,同时我也创造了一个“历史之最”,唯一的记录:我离职,校区四个领导悉数到场,校长、教研主任、教务主任、咨询总监在学校对面宴请我吃素日里我最喜欢的牛肉。

后面隔了很久很久,我才谈笑风生把这件事说给阿土听,我半开玩笑地说:垚哥,你看我够兄弟不?为了你挂个号饭碗儿都TM砸了,说丢就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哈哈哈……

没有任何一类感情不是因为“相互”而能得以历久弥坚的,在我刚刚买房就忿然离职,要说没有困难和丝毫的恐慌是不客观的。但我朋友交得多,同时亦交得精,哪些是在我生命中处处留下助力的脚印,哪些是在我生命中处处寻我帮忙而从来没有正视过我一次困难的,我心如明镜,但亦不愿多言,人各有志,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讲究的就是“心甘情愿”。

但我这个人就有一种本事,“化腐朽为神奇”“变劣势为优势”,出去学校后,因为在之前的那里干得小有名气,再加上其他行业友人推荐,自己兼职第一个月轻轻松松赚了我在先前的地儿一年以来最高的工资,平时从周六从早上八点半上到晚上十一点半,假期六十天更是无一日休息……

在那段期间,阿土为我买房操碎了心,他前前后后一共借了我:44512+5000=49512元,其中这些零零碎碎是他当时做生意付了货款手头始终没有闲钱,不惜以支付宝贷款借我,这件事足以让我一生为之动容,他甚至没有提出:我教你,你在支付宝上怎么怎么借……

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仅仅是信任与否的问题,这不是我们自己一路走来,从青春的成熟,一直以来肝胆相照的“偏爱”是什么?

阿土的母亲有一次说了一句:“你就像我儿子一样。”我瞬间执意要拜阿姨为干妈,我喻某人一生不算特别有本事,但亦算得上一个心高气傲、壮志凌云之人,绝不肯为攀龙附凤之事,但阿土对我之情义,我叫他妈妈一声“干妈”又有何妨呢?我甚至觉得冥冥之中自是天意!

不但对我,就是对我的家人阿土亦是绝对照顾。我的母亲曾经困难时,因为手头拮据无奈又不肯对我言说,她知我买房不易,自己没有帮上一分钱的忙,但是确无法子,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阿土借了五千块钱,阿土毫不犹豫借了,过了好久好久才对我言说,当时我心中一阵酸楚一阵感动一阵唏嘘……

忽然想起干妈曾经也主动问起过我:“浩,我们也才给胥鑫买了房子,付了全款,手上不多了,五千块还是拿得出来,要我就借给你,我们临时抓过钱,知道那种滋味儿……”

当时这句话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长辈面前说出来,我瞬间泪目了,想到自己默默在外打拼的十年,我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亦需要柔情和安慰。

英雄其实最需要抚慰,而阿土,阿土一家人都给予了我这种精神和物质的抚慰,这种抚慰化作绵绵无尽的情义让我甘愿余生与他们成为亲密无间的家人,互敬互爱,惺惺相惜。

所以阿土在一次需要用钱的时候,我毫不犹豫把手机上四十万的活期转给了他,没有一点悸动,平平淡淡,似乎理所应当。阿土赏识我正如我这一生认可他一样。

我为世之英雄,但我亦知“千山有岭,何处为巅”的道理,阿土是“山外之山”,我们的躯干、身影在重重叠叠中此起彼伏,连亘蜿蜒,一定会在我们人生的历史上谱写出最慷慨豪迈的英雄赞歌。

我和阿土这一世相遇相知,携手“惯看满城烟雨“,一回头便是“昂首不悔烽云”……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罗冬

一场清明杏花雨,瘦了海棠李易安。思念成执,往往雨落“天灵”而袭彻“涌泉”,往事前情忽从某一处涌了出来,内心的悲喜拗痛,难以自抑,随着心潮起伏任风飘零,刹那静波里觑见自己本来的面目——容颜清减,憔悴支离……

八月十三,是我姑姑生日。恰好那天她来了重庆表哥家过生日。十四号晚,我准备趁着难得的假期,回老家会一会亲朋好友,于是打电话给姑姑,如果要回老家,我就下班去接她。

九点半左右,我忙完手头的事情,驱车前去接姑姑,半个小时顺利抵达大学城,接到姑姑,姑侄二人一同开启了回家的路。

祖母去世两年了,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我其实已经并不太了解她的生活与身体,我只知道她还好好的住在我的家里,每天有着自己的圈子和活动。

我一生孝顺,顾念她亦是勤恳,只是在她生命最后一年里,因为她和我母亲的矛盾,观其言其行,不得不让我偏向我的母亲,而故意冷落于她。

我仍清楚记得,祖母在我家过的最后一个年里,我仍然做足了基本礼节,给祖母和外婆买了衣服,给父母、叔伯、娘舅买了果品酒礼不等,但我又当着所有人面给了外婆五百块钱,却怎么也不肯再给她钱,我本从来不是一个吝惜财物之人,那一年的那一做法确确实实有“负气”之嫌。

夜晚十点的高速公路,车辆稀少,漆黑的道路在远光灯的射程范围内寻找家的方向。姑姑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自然而然说道她的母亲,我的祖母。

“婆婆死的前两天,最担心你爸爸。你爸爸‘德性‘不好,婆婆说,‘三儿,你啷门要说话大声夸气的嘛,有啥子不能好好说嘛,妈走了哪个管你嘛……‘”

“婆婆没有钱,你爸爸和二爸做生意落了难,我有一天给了婆婆五百块钱,婆婆说‘凤,你多给妈两百块钱嘛……‘婆婆去你们小区捡废品买,我说‘妈耶,你别去捡烂纸渣渣,我给你嘛……‘”

听到这里时,我的内心突然像被极其锋利的刀刃刺破了胸膛直插肺腑,破膛而出再袭我的心脏,绞痛难忍,其疼其痛虽一生亦难自愈,何谓一生之厄——无法弥补的过往。

回想起我在她生命即将凋零的最后一年里的“负气”之举,我有一种欲哭无泪的疼痛感,愧疚感,羞愤难当。枉我读了那么多古今哲学,伦理道德,终究不免与圣贤背道而驰,没有做到“克己复礼”,“宽容”二字何其困难,饶是我这样的自矜之辈,难以免俗,今后相当一段时长的日子里此二字不提也罢。

祖母住在我家里,虽然我母亲未在家里,但是水电气费都是母亲按月缴纳。以至于我觉得祖母活得很轻松,我根本不知道她手里的拮据,甚至觉得她有一定的存款。但想想子女的患难,母亲应该是会被掏空的吧,至于谁用了谁花了,何必细究,她的晚年是在基本解决温饱后的穷困潦倒,这让我伤心不已,我原本完全有能力改变这个局面,一生自负英雄了得的我,愧煞“英雄”二字。

但当我陷入痛苦的深渊里时,一道温柔的光将我托举,予我慰藉,让我在暗自嗟叹中有了一丝救赎的希望,我的友谊之光——罗冬。

彼时一天早晨,接到二爸电话,祖母危逮,以询问的口吻问我是否回家。哪里还有什么其他想法,直接迅速穿好衣物开车疾驰回家。回到家里,才多久未见?祖母已是风中残烛,性命垂危,凌乱的发、枯黄的脸、瘦削得不成样子的躯壳……我们仿佛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表达的语言,彼此凝望着,简单的问候,我连夜去银行取了一千块钱给她。

我尤记得是罗冬看到我的朋友圈,主动问我要不要在祖母的房间安装一个摄像头,这一个提议犹如明灯入暗室,豁然开朗。我寻思安装两个,一个祖母房间,一个客厅,以便家里所有人全方位能够检测到她的动态,身体状况。

就在我们都在积极准备着,突然罗冬打来电话,用极其诚恳又略带歉意的口吻说道:“哥,我突然想起我才新冠感染刚刚恢复,我害怕我来安装监控把婆婆感染起。她现在身体虚弱,绝不能再冒这个险,尽量不要让外人接触到,我想再吃几天药,稳固了再来给婆婆安装……”

时值新冠疫情刚刚全国解封,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如若不是新冠疫情,我想祖母或许尚在人间,罗冬替我思虑周全,心中有一份感同身受、推己及人的真心,就是与那种只把生意做了,事情做好然后拿钱走人之辈大大不同。

虽然很遗憾,祖母没有熬过“过几天”,但是至少罗冬的出现和提议让我心里也有了一丝丝安慰。

祖母身上的遗憾,绝不能再在外婆身上重演。找了个时间,火急火燎赶回去给外婆安装监控,第一时间去给罗冬打电话。说实在的,在农村我们那个村就剩下我外婆一户人家,电信三巨头没有一个愿意去单独牵一根网线,我失望之际,觉得又一遗憾非留不可。

罗冬马上让我不要着急,他说他想办法,看用类似无线网卡能否成功。我其实都怕麻烦,万一不行岂不是让人折损材料,我打定主意如果不行,那材料钱我也要付给人家。我让外婆去坡上砍了一些蔬菜,罗冬很快在百忙之中抽身前来,在破旧而狭小的屋子里寻找光线和视角最佳的位置,耐心细致的教我如何在手机上联网使用……

那种与朋友交,任劳任怨的精神品质,不禁让人动容。

安装好后,皇天不负有心人,顺利使用成功,我问及材料费用和人工费用,罗冬说什么都不肯收取人工费,我好说歹说,如果这样以后都不联系他办事儿了,他亦然态度坚决,就收了材料费,我把外婆种植的菜蔬给了他,他欢欢喜喜收下了,他明白那是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后来有一次,我外婆家的电视突然放不出来了,我本意是想询问一些“网络电器通”的他,可能是因为电话那边吵闹,结果冬误以为是监控网络出了问题,表示马上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去我婆家看看……

一百来块儿的活儿,我敢保证即便是电信、移动这些公司,如果是真的出现什么问题,面对农村这样的孤寡老太太一个人在家,亦是非常不耐烦也不愿意去的。

罗冬他没有“嫌贫爱富”的心态,他交朋友一定是从这个人最底层,最没有爆发多大力量时以诚恳待人,获得别人的尊重和爱戴,这是一种极其可贵的品质。

我尤记得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智能锁”便是罗冬赠送的。

那时和老曾合伙做点事情,对智能锁这些也不太懂,路由器也需要请师傅安装,又怕外面的人信不过,乱喊价钱,那段时间频繁联系罗冬,他在大足,我们在重庆,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他愣是频繁穿梭两地之间,为我们排忧解难。

特别是第一个指纹锁安装好了,他才以极其平缓的语调告诉我:“浩哥,这个指纹锁是我送给你的,开业大吉,这个我绝对不会收钱……”

字里行间,我明显感受到他做这个决定绝非突发奇想,而是来前儿已经打定主意。心中那一刻五味杂陈,“开业大吉”,我脑子里此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概念,我甚至不知道这能不能做起来,我只知道默默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情,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偏爱你的人会替你考虑许许多多你所不能思考到的东西,譬如我的老友罗冬,人生中第一个替我“讨彩头”的兄弟……

即便如此深情厚谊,罗冬加入“老友记”这个组织仍然是“一波三折”,自荐、他荐、再荐,我终于点头并推动罗冬加入了“老友记”。并不是我不希望罗冬加入,更不是我不重情义。单论情义,上述任何一件事提拎出来都能让我们的私谊达到顶峰,但我为众友之长,切不能以个人私谊而安排人员进出,更不能有“一言堂”“家长制”腐化风气。更何况“老友记”还有一笔不小的资金可以使用,我必须慎之又慎。

我可以向老友们引荐罗冬,熟悉罗冬,一个一个在彼此交往中认可,再一再二再三,立了一些规矩有人留有人进,没有对错,大势所趋,罗冬自然而然进入了我们“老友记”。

“老友记”因为罗冬的加入我看到了我们团队的“突破”——开放、兼容、发展……像注入了新鲜血液一般充满活力,我希望罗冬能够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发扬他那质朴的品质、顽强的毅力、坚定的决心,不忘初心,为家庭、为团队、为自己做出更大的贡献,发挥更大的价值。

坚持自己认定的人与事,今生与光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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