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个老师。
一个能教会我睡觉的老师。
因为我真的很需要他的帮助,在被失眠折磨的十几年来我试过了各种办法,喝牛奶、吃药、看大夫,几乎是能做的都做了,但都收效甚微。
于是我意识到,造成我失眠的唯一解释,恐怕是我不擅长睡觉。
既然如此,就像所有学徒一样,我需要某个在睡觉这行有绝对经验的前辈,来指导我、告诉我到底该怎么睡觉。
所以在下定决心后,我便搜索起老师的人选。
最先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个隔三差五请假的新员工,虽然每次他说的都是什么“身体不适”、“家中有事”之类的理由,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在睡懒觉。
天呐!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不仅是白天,甚至还有没按时到岗的心理压力。我啧啧称奇,便在午休时去食堂堵住了他。
“什么?”听完我的请求,他显得相当惊奇,“让我教你睡觉?”
“我会给报酬的。”我振振有词地回应。
“不用不用。”他摆摆手,“今晚来我家,你看看就明白了。”
终于挨到太阳下山,我连电脑都没关就跟着进了新员工租住的公寓。
房门刚一开启,便传出股恶心的酸臭味。
顺着这独特发酵风味的来源,我发现了垃圾桶旁堆积如上的外卖盒。
再远几十厘米,就是他的床铺。
“别见怪,我只能租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同事面露难色,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毕竟公司处在市中心,而且他才毕业没多久,确实挺不容易。
但正当我打算安慰几句时,他却朝着床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我一惊,赶忙拦住了他。
“等等!你要干什么?”
“睡觉啊?”
“就现在?不刷牙洗脸也不收拾收拾垃圾?”我抬起手,情绪激动,“而且你连被子都没叠!”
他左右环顾一圈,悻悻地摸了摸后脑。
我站在一旁,监视他打扫干净房间的每个角落,把被褥叠整齐,然后再重新铺展。
等忙到快十一点半,他才算喘着粗气,摆出一副“满意了吧”的表情,接着重重倒在床上。
可我又皱起了眉头。
“你要睡了?”
“啊?不然呢?”
“今天工作的总结呢?明天的计划书呢?不写写吗?”
他痛苦地合上眼皮,表情已经变得不耐烦了,但我却越来越焦急。
“完全没有未来的规划,你怎么能安心睡觉?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走偏?怎么知道自己离目标还有多远?你不会担心吗?不害怕吗?万一被社会淘汰——”
不等我说完,他重新坐起身,摇了摇头,“唉,我帮不了你。”
我立马陷入了绝望,然而他又紧接着补充道:
“不过别担心,我知道有人能行,去大学城旁边的烧烤摊找找吧,你会找到需要的人的。”
第二天,我离开公司,开车去了市区边上的学生街,找个平平无奇的大排档,一直从天色发青坐到周遭亮起炉火。
我看到很多年轻的面孔,一边开怀畅饮,一边放纵地吼叫,桌边的酒瓶叠了一箱又一箱,盘中的食物空了一轮又一轮。
最终,我的注意力锁定在一伙互相搀扶着离席学生身上,掏出钱包,起身追了过去。
他们先是面面相觑,但在见到远超生活费的钞票后,又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
几分钟后,我被领着钻过围栏的破口,上楼钻入宿舍的房门。
然而在我期待的视线中,他们却各自打开了电脑。
我有些疑惑,试探地问道,“还不睡吗?”
其中一人摆了摆手,我的声音很快便淹没进了游戏的喧嚣。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他们才相继疲惫的爬上床位,帘子内透出手机淡淡的微光。
我坐在床下,安静地等待着。
四点,宿舍里响起手机的锁屏声,房间一片漆黑。
五点,鼾声伴着刺耳的磨牙,远空亮起鱼肚白。
六点,七点,八点,闹钟尖叫,但又被很快压灭。
有人在外面敲门喊道“319,上课了。”可并无回应。
十一点四十分,总算有人摇晃着爬下床,双眼红肿地看着我。
“你怎么还在?”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尴尬地注视着他。
他从电脑边拿起做完未喝完的汽水,一股脑灌到口中,然后用力抹了把嘴,“如何?学到些什么?”
在发现我失望的神情后,他无奈地摊开手,递给我一张名片。
“去找他吧,他一定能帮你的。”
那是本市最出名的科技公司,而名片上的人是研发部门的主管,光是这称号,就是几千几万人争破头也得不来的。
像这样的成功人士,在睡觉方面一定也颇有建树吧。
我顿时有了信心,下楼,上车,开足油门冲向了目的地。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旅程,我停在了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下。
顺着迎宾的指引,我踏过透明的玻璃大门,很快便在一大堆噼啪作响的键盘中发现了自己的目标——一颗毛发稀疏的地中海秃头。
像先前一样,我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不过这回没用金钱作为报酬。
“啊,好、行,没问题。”
说罢,他又继续埋头工作,一直到办公室几乎所有的人都走得一干二净,时针跑到夜黑如墨。他才慢悠悠地背起包,挺着突出的肚腩疲惫地撇了我一眼。
不等他开口,我心有灵犀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在街道彻底没人时,我们抵达一片高档的小区,下车后我原以为能从他脸上看见放松的模样,那种对睡眠、对休息强烈的渴望。
但这位中年人依旧面无表情,麻木地推开了家门。
“老公,你怎么才回来啊?不是说好一起吃晚饭吗?”
随着妇人的抱怨,还有婴儿的啼哭,和小孩兴奋又嘈杂的呼喊。
“爸爸爸爸!快帮我检查作业!”
“爸爸爸爸!老师说要和家长一起做手工!”
男人一边应和,一边自顾自地脱下外衣、皮鞋,站到水池前草草地洗脸。
妻子问他工作。
他回道,“嗯嗯。”
孩子手上粘着胶水和纸片。
他一边收拾,一边说,“嗯嗯。”
前几个月刚生下的老二突然开始哭,他看看同样劳累的妻子,又看看镜中自己肥硕褶皱的身躯,沉默着拿起了尿布。
等一切终于暂告段落,他躺上床,连手机都没打开就昏死过去。
六个小时后,在悦耳地起床铃中,缓缓睁开眼睛。
接着。
婴儿开始哭。
孩子找不到昨天的作业。
妻子一边做饭,一边手忙脚乱的把垃圾袋塞进他手中。
在出门前,我拦住了他。
“不再多休息一下吗?”
他盯着我,像是在回忆。
“你是——啊,我想起来了。”
然后头也不回的,向并排摆放的各色分类的垃圾桶走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感到一股深深的失落,独自回到了家里。
那些人都不是我想要的老师,他们要么睡得没心没肺,要么睡得毫无节制,要么睡得像台机器。
他们连自己都管理不好,又如何教我?
难道我此生注定没法好好睡觉了吗?
就在我打算用陈酿的红酒买醉时,挚友新买的车却停在了我花园前的马路上。
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地敲开房门,和缩在沙发上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说出了自己的难处。
“嗨!这事儿啊!简单!”
挚友拍着胸脯,从柜门里掏出我珍藏的高尔夫球杆,还有去年拿到的十佳企业家牌匾。
摆在了床脚的矮柜上。
看着那些金光灿烂的工艺品,那些标志着我的成功和地位、让我区别于尘世中碌碌凡众奖章。
一股巨大无比的困意顿时席卷而来。
我趔趄着扶住墙面,头脑发昏地倒向床面。
而挚友则微笑着,识相地帮我关上了卧室的实木大门。
盖着丝滑的被褥,躺在这套价值千万的别墅里。
我从未睡得如此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