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门和窗子都紧闭着,空气难以流通。地上放着一炭火通红的铁盆,暖和是挺暖和。浑浊的空气像化不开的糖水使人胸口发闷。
李辉搓了搓手,哈了口气。今天挺冷的,他说。
“这才哪到哪啊,”警官回头看他,“台风要来了,预报说明天要降温十度。”
他好奇地四下张望,心脏剧烈抽动了一次,目光停留在立柜上方的牌匾上。他也算得上经历过大世面,但看见牌匾上印着的“公正廉明”四个大字时还是心里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李辉意识到,就这次来说,自己才是“受害者”。想起这一点来,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心底生出不少勇气来。
民警小张接了一瓷缸温开水递到李辉手里。
他接过掉漆的瓷缸,说了声谢谢。捧着焐了焐冰凉的手。
小张转身走回去,走到装满档案的立柜前,那个柜子有两米五的样子,李辉估摸着。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层层叠叠的文件夹。他拧动钥匙,开了扇门,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袋。
“星辉服装厂,李辉。”警察抬头看了男人一眼,头发乱如蓬草,邋里邋遢。又看看档案上的二寸照片,皱了皱眉头,他那时候他还是长发,星眉剑目,英气逼人。
“这个是二十年前的我。”李辉伸手指了指资料上的二寸照片,又指了指自己,“这个是此刻的李辉。”
民警小张粗略浏览了几页,“情况初步了解了。”他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李辉就坐在她的对面。
“东城可不错,白天挺闹腾,晚上工厂下班之后倒是挺清净,比市中心安静太多了。
就是这个环境污染问题有些严重,你应该知道,你可是服装厂的老板。”
“当然,我知道我们厂子肯定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这不,现在正积极与环境保护部门配合,进行治理。”
“不久前,公司会计挪用公款,是你报的案吧?”
“是,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你们了。”
“造成的后果挺恶劣。”
“都知道,我们厂子本来就困难,这么一来,资金链出现了大问题。我们厂刚签了笔大单,在付定金的节骨眼上,谁能料到会出这种事。订金没钱付,对方原料供应商现在不放货,公司现在几乎处于停运状态,我们公司几百名职工全都闲着,没事可做。”
“我们已经对嫌疑人刘某进行了抓捕,并且进行了盘问,会计刘某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现在我们已经与此次案件的另一方当事人取得了联系,进行协商,相信不久就能给你一个交代。”
“那就好,”李辉嘴巴里念叨着,“真是劳烦你们了。”
李辉说完客套话,民警小张说所长很快会来,让他乖乖在这儿等着就行。李辉的心里没谱,心乱如麻。小张低头看资料,指尖的中性笔在空中画圈,没有一刻停下来过,转得他心焦。
办公桌上的一尊十五公分高的塑像,半裸屈膝坐着,胯间只有一条遮羞布,右手托腮,咬着指甲,像是在思考。人不能放弃思考。
李辉没话找话跟民警小张扯了几句,民警没怎么搭话,他自觉无趣,也就没再进行下去。
他发觉背后有一阵凉风灌进来。
值班室的门被人从屋外推开了。
李辉回过头,眼看门口站着个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海港路派出所所长。所长一米七几的个子,很是显眼。别看所长胳膊上没什么肌肉,实际却是上力大如牛。扳起手腕,哪怕是比起属下的一些男同事也丝毫不落下风。凭借敏锐的嗅觉和出众的领导能力,所长不止一次亲自率队在县里扫黄打非行动中取得骄人成绩。李辉睁大眼睛,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从没想过派出所的所长竟然是个女人。所长有一头任何女士看了都会赞叹不已的柔顺长发,用皮筋紧紧地扎在脑后,竟然还有几分好看。
不知为何,见到所长的第一眼在,李辉好像感觉自己也年轻了几岁,怀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总觉得莫名熟悉。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才对。
所长推开了门,却立在门口不动。他看见她嘴角抽动了一下,叫了声“小张”。
小张上去把所长从铝质门框上取了下来。
“太不小心了你。”小张抱怨说。所长又把头发卡在了门框里。所以说,人长得高了也并不是全无坏处。
“你就是李辉?”所长揉了揉脑袋,注意到了李辉的存在。
所长取下绑头发的皮筋,头发披散下来,拨弄下刘海,若有所思,“我们有见过面。”
“有吗?抱歉,也许见过,说真的我真没什么印象。”
“有二十年了。当年我审问过你,我还有印象。不过话说回来,你那时候挺帅的。现在虽然差了点,倒也还不错。我还记得,那时你说你的爱好是,幻想自己是个渔民,真够傻的,哪有你这样的人啊。”
所长侧过脸,微笑着。李辉注意到,她笑起来会有个酒窝。正如李辉所预想的一样,灯光后面的女人就该有个酒窝,甚至连酒窝的位置也不差毫分。
在目光交接的瞬间,李辉仿佛把魂都丢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当初她还不是所长,她拿台灯对着他的脸庞,一遍又一遍的欣赏,他那时还是个帅小伙。一个警察,一个罪犯。
李辉一个不留神,手中的瓷缸摔到了地板上,杯中的水撒了一地,湿了所长的裤脚。这动静连民警小张都吓了一跳,“李辉,我警告你这里可是派出所,休要耍花样。”
李辉望见了所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他应该庆幸当年没有见到这双眼睛。如果当时见到,恐怕会第一时间举手投降了吧。尽管她已经老了,那双眼睛却依然年轻。他会觉得在她的面前,自己甚至藏不了任何一点隐私。哪怕你是个好人也不行,难道你小时候抄过作业吗?她都能看出来。李辉总有种感觉,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掏出一副手铐就给你拷上了,以某种荒诞的名义将其逮捕。
“对了,余庆生有打电话给你?”
“有,下午打的,当时我正在午睡,”李辉嗓子里卡了口水,“我们谈了,他打电话给的我,本以为他在寻我开心,我怎么也想不到,那女主播是他公司的。他说他同意将所有钱如数退回。”
“他这人效率还挺快。果然,能当上老板的人都不一般。
不过……今天把你叫过来可不是为了这事儿。”
“工厂往外排污水的事,老实交代吧。”
“有,车间主任跟我提过排污水的事,我承认,可我实在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会让人生病。
我们厂,小厂,产品便宜,我们想要在市场上有生存空间,不得不把价格压得很低。这几年市场又不景气,挣不了多少钱,如果不是政府支持,早他妈倒闭了几回。污水处理设备我们厂花钱买了,进口的,花了大价钱,几百万。可是,买得起,用不起,我们也想排出来的水能干干净净,能饮用最好,我领着老婆孩子一起喝,桶装水都不搬了。可终究是想想,运营成本太高,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家开了个会,我自己说的不算,最后决定了一个最为中庸的方案:那就开一段时间,关一段时间。”
所长生气了。
“那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办公桌上有两张纸,两张化验单复印件,单子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
“第一张血液白细胞过多,血小板偏低。另一张骨穿造血功能异常。
懂意味着什么吗?”
李辉摇摇头,他连初中课本都没见过,哪懂这些,他不清楚。
“是白血病!”
她才十七岁。
十七岁多美好的年纪,你总该有印象。
那个女孩,本该和其他孩子一样,坐在叫做高三的安逸铁笼子里,脑袋里装一个大梦想,把自己沉溺在无穷无尽的知识的海洋里。
可是一切都完了,没有好的骨髓配型,她现在只能蜷缩在医院,靠冰冷的仪器维持生命。
“是你毁了她。”
李辉两耳轰鸣,那感觉像有一架民航飞机从他狭窄的耳道穿行而过。
是我毁了她?
李辉指着自己的鼻子,自言自语。
改变别人的命运,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
他曾不止一次地改变过别人的命运,使他们向积极的方向,现在一件想不起来,或者是根本不值得被记起。
九岁时,从火场救出过邻居小孩,被当地报纸评为“小英雄”。
二十二岁,走私药品,放走余庆生,自己去顶罪,坐了五年牢。
厂子生意稳定下来,他还资助了几个山区学生。
现在看来,这些善良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在此之前,他从没以这种角度思考过。他一向以“善良的化身”自居,想来是多么的可笑。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做出的掩饰。他太自私了,每次做好事都有目的,让别人承认自己是好人,那会让他产生扭曲的快感。
从来没有一件事让他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的存在原来给这个世界带来了负面影响,从来没有。
他毁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无辜少女。
微笑着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他自认为善良的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