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年,李安又带着新作归来,从少年派到比利林恩,他依然延续了少年与成长的主题,依然是着力去刻画一场成长的阵痛,两位少年都同样失去心爱之人,同样直面死亡本身,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试图加入更多,对战争的反思,对荣誉的质疑,以及最核心的对生存意义的探索,对信仰的追寻。而且这一次,在我看来,无疑他距离那个答案又更加推进了一步。
如果说早期李安的故事更擅长的是去表现人际关系的张力,比如推手三部曲,那么,从少年派 到比利林恩,李安开始越来越专注于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向内挖掘故事,专注于对个人孤独的纤毫毕现的表达,再以灵魂深处的痛苦蜕变为一面镜子,反射出整个世界的光怪陆离。他也越来越确信了一件事,越自我的,才会是越普世的。
一向佩服李安选角的眼光,无论是上一部戏里的印度少年,还是这部戏中的美国少年,都带着一种既朴实羞涩如孩童,又明显成熟于同龄人的复杂气质,有一双温柔眷恋尘世,又对形而上的终极之物充满渴求的眼睛。他总是能准确的抓住那一份独属于少年的,浑然天成的动人。
人一生动人的阶段不多,青春期当然是最闪耀的那一个,那时的人以惊人的速度飞快长大,骨骼,胸脯,都在时时承受着生长带来的冷不丁的疼痛。
与此同时,灵魂成长的速度更是惊人,比雨后蹭蹭冒尖的春笋更快,童年那纯真而黑白分明的世界观,无法容纳快速成长的灵魂,就像童年的衣服无法容纳迅速成长的身体,它们在灵魂的急速膨胀之下迅速崩毁。
青春的灵魂如同困兽,在命运的冰雪之中赤身裸体,它迫切的想寻找一套新的价值观,来护卫自己,从未如此迫切的渴求被保护被温暖,被理解,被黑暗中的光芒指引。
青春的身体与灵魂,都带着初生的新嫩,无比敏感,轻轻一碰就能痛彻心扉。少男少女们对世界和自身都感到如此困惑而又陌生,那种如燃烧弹一般的生命力如此真实,种种感觉如同烟花绽放。那是成年之后的麻木的人们再难重新体味的感受,所以人们总是一再的怀念青春,怀念那些疼痛又美妙的感觉。
看着比利时,我心中无数次想起拉里,毛姆《刀锋》中的那个男孩子,无疑他们是太过相似了。同样是一个愣头青,去服了一场兵役,亲眼见证了战友的死亡,同样的陷入不可自拔的对生命意义的怀疑和困惑之中。
不同的是拉里从此放弃一切。他先是钻进书堆不舍昼夜的阅读好几年,又徒步在异国的乡村行走。他和许多人谈话,做许多无用之事,浪费大好光阴与前程。他一路徒步走到了印度,在这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中,他心中如冰山般的疑问一点点被敲碎溶解,最后他回到伦敦,成为一个最最平凡的计程车司机。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拉里曾说生命的欢愉就像一团云雾,它遮挡住了死亡的悬崖。但若有一天,大风猛然吹散雾霭,死亡就如此赤裸裸的出现在你眼前,试问看过这一切的人,还如何像从前一样肆无忌惮的奔跑跳跃呢!
当比利把尖刀插入圣战徒的咽喉之中,他一定深深记住了那双充满了痛苦和仇恨的血红的双眼。那样的一双眼睛,他也曾在一个伊拉克小男孩身上看到过。盲目的杀戮和仇恨代代相传,夺走人们命中挚爱,没有能说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又该如何让 它停止。而这一切 却被冠以荣誉之名。
我为你祈祷,比利的嫂子如此说,我真的为你骄傲。
当那个漂亮的拉拉队女孩吻了比利,临走之前,她说了同样的话。我为你祈祷,我为你骄傲。
为你祈祷,这话我也常常听到。可是谁又真的关心谁呢?为你祈祷的人们,真心在乎你的死活吗,还是仅仅只是表达一份惠而不费的好意呢?
比利说,只有一点,还不如没有。
圣战徒都比你更加懂得尊重。
唯有姐姐凯瑟琳有切肤之痛。
她同样是从死亡深渊中被拯救回来的人,是真切经历过成长剧痛的人。只有她才知道死亡有多真实可怕,是如何的迫在眼前,也唯有她知道与生命本身相比,所谓的荣誉都只是过眼云烟,一文不值。
但比利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去。
因为布雷迪上士,也就是死去的班长“蘑菇”。
全剧最美的一段镜头,莫过于蘑菇与比利的那段菩提树下说因果。
如果说比利是那个仍然在迷茫的拉里,那么蘑菇无疑就是那个已经找寻到答案的拉里。
他说,无需质疑,无需迷惑,我命中注定是属于这里。
他说,比利,别忘记那一枪已经开了,无论留在故土,还是客死他乡。生命的意义不是停留在无穷无尽的思考之中,不是迷失在五花八门的选择中,不是困惑于他人形形色色的评论中,它在于认定,你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你肩负怎样的责任,你的生命又与何人紧紧相连。
你不需要为了国家,为了荣誉,为了任何看似伟大的命题去牺牲,你要的信仰只是那浩大于你自身的东西。
所有的不幸,都来源于不信, 如果每当你确定一个信仰之后,你都不断的再去推翻它。每当你拥有希望,却又忍不住去拆毁他,用理智的显微镜去对它的缺点无限放大,挑挑拣拣,无论是一个工作,还是一个爱人,你永远在怀疑,这是不是最好的?这为什么和我想象中不一样?这到底有何意义?
最终,你总是选择放弃,选择离开,你永不满足,永远满心缺憾,永远一无所有。你像掰棒子的狗熊,掰一个,扔一个 ,永远找不到田里最大的那个。最后当你回头时,身后只剩下被你遗弃的旷野,满目疮痍,一地狼藉。
说真的,生命最终到底能够剩下些什么?谁曾直视过逝者的双眼?谁能说,我无愧于我的一生?又有谁在现在活着,是为了在未来获得宽恕?
没有什么是可以绝对纯粹而完美的。
这场战争是正义的吗?是美好的吗?当然不是。
它充满了死亡和杀戮,充斥着政客的权力斗争,充斥着各种利益集团背后那无尽的盘算。
姑娘们高歌:“哦,我需要一个士兵,强壮到能够保护我。”
而你的父母只需要一个被邻里夸耀的好儿子。
还有些人,需要的只是你战争英雄的光芒,来为他商业上的筹划加持一份虚拟的情怀。
更有人嘲笑你不过是个傻大兵,同性恋。
但你到底是谁?你为了谁而战?这场战争是否真有意义?你为之付出生命的到底是什么?是国家的利益,还是商人的利益,还是父母的荣耀,又或是女孩们充满崇拜的眼神,以及她们热情似火的吻?你究竟为何而战?
如果你想放弃,你当然可以挑出1000个缺点,再找出1000个理由。
但你若坚持下去,就只需要一个理由,就是你在爱。
你爱那些跟你并肩作战的兄弟们,那些和你一样命中注定属于这里的少年人。
你想和他们在一起,想守护他们,他们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们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像圣经中的路德,不假思索的回答到: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的国就是我的国。
安妮宝贝很爱说一句话: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期待。
确实,这个世界不符合任何人的期待。
若你足够聪明,你迟早会发现,没有什么是完美到值得信仰的,一份工作,一份婚姻,一场战争,一个团体。任何处境都可能是千疮百孔的。
但是,世界不完美,所以你就沉沦的心安理得吗?
完美,是不是说你要一定在1000个处境里反反复复的跳来跳去,不断的去选择那个更完美,更没有瑕疵的让它来适合你呢?
不是的,而是你,可以照亮你的处境。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曾说:
“命运本身是中性的,它等待着被一个目的照亮,以便表露自己是一个对手还是一个助手。有如一块岩石,如果我想搬动它,它便表现为一种深深的抵抗,然而当我想爬到它上面去观赏风景时,它就反过来成为一种宝贵的援助。人总是试图说明自己生活在限制中,是不自由的。如果命运并不是我的选择,还有什么责任?能够负担什么罪责呢?然而英雄与懦夫的区别,不在于他是不是怕死,是不是怕苦怕痛,而在于他敢不敢正视自己的这种自由,承担起自己的存在,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就像蘑菇在残酷到足以扭曲人心的战场之上,始终不忘在每一次战斗之前,对队友说,我爱你。因为他已明白,这场战争不是属于国家的战争,是属于他自己的战争,战争或许失败了,但是他的信念从来没有失败。
中国古话也常说:君子立恒志,小人恒立志。
到底什么是英雄,什么是懦夫呢?
那些看似无比聪明的人,他们永不满足,永远都在挑挑拣拣。他们永远无法下定决心去做些什么。因为他们总是太容易看出这个或那个东西的破绽,这个或那个人的不堪。
他们总是太容易失去信仰。
所以尽管他们的选择有那么多,他们却永远不信,永远充满迷茫。永远在等待,永远在期望,也永远在绝望。
蘑菇对比利说,这就是欲望。
所以蘑菇毫不犹豫的说,我去了。
于是端起机枪冲进战场,仿佛殉道。
他的眼神如此温柔清澈。
他是如此强壮,而且纯粹。
他毫不怀疑,他死于确信,他是幸福的。
最后,他说,比利,你终于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