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死亡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米兰·昆德拉

这是在一年后我准备回家参加奶奶周年祭的所感所想,记忆的片段让我对生命和生活有了新的看法和领悟。

远处的天空泛着淡淡的灰白,看着大玻璃窗外即将到来的凌晨,黑压压的山头没有显现出任何一点生命该有的颜色,整个城市还处在安稳的睡眠之中。安静的车厢里,我戴着耳机放着杂乱无章的音乐,每年的新生入学总会有强大的家长军团护送着离家的孩子到大学,而后才会安心离去,尽管我们已经到了法律上的成年,在大部分中国人的观念里,我们还是像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幼鹰”。返途的车厢里,两天一夜的行程奔波,把人到中年的他们折磨得够呛,倒头就有睡梦中的人,歪着头,张开嘴巴,一脸的怅惘。也许是行程过于漫长,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疲倦催化着衰弱的神经,跟着引擎的声响进入另一个幻界。

一直很想用文字记下生命里经历过的一些重要片段,当我决心拿起笔时,转眼之间就是一年。在时间一点点削弱人的记忆能力之前,我想,是时候给你捎上一份周年祭的问候了。我知道,回忆是我们能够占有的唯一念想,它不是痛苦。

庆山说,一个人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不会知晓与他分别的时地,就像我们在生的时候,不会知道死。一开始读她写的这段话,我还不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在此时此刻,我却真的是感同身受,不,准确来讲,应该是“身受”而“感同”。

一年前。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透明的冰棺里,绕不开的是满屋子的诵经声。南方的夏夜依旧是吓人的湿热难耐,长生灯在光火跳跃间逼近眼前。按照家乡传统的入殓风俗,人死后得在旧宅“客厅”(家乡叫法)完成最后的仪式,才算是完成人世间所有的告别。

当一个人即将走在生命的尽头时,似乎对自己的气数把握地非常准确。

我奶奶,在她昏迷前的谈话中,张开口拼凑出计划安放自己的地方。在我有记忆以来,她一直都是一个对任何事都喜欢做主的人,对于自己,哪怕是最后一刻,她都不会错过。她上唇一合一闭地凑出几个字眼,是最初嫁来我爷爷家时的旧宅子。尽管爷爷过世后,她跟随几个儿子生活在不同的住所。但对于她来说,这间几十年没人住了的低矮瓦房,房梁破败,四面墙壁因常年潮湿,霉味逼人的老屋,却是她心里最认可的“根”。

就在此前两个月,她的病情加剧恶化,毫无征兆地开始出现昏迷的现象。从她半身瘫痪开始,尽管家里人都已经开始预感到未来的情况不会乐观,但生命的规律就是这样地令人猝不及防,你永远只能顺着它的指令来进行。病情的恶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身体器官的衰竭和修复能力的散失。她的腿脚开始出现局部的腐烂,家庭医生看过之后,跟着长辈们说了几句,从他们的脸部表情和眼神,我也基本知道了这次的诊断结果。我转头看着病榻上呻吟的奶奶,鼻头涌上一阵酸。

起初,身体只是局部的腿脚出现腐烂,而后情况愈发加速,病毒开始侵袭她的大腿,后背,分布的地方开始增多,双腿开始出现大小不一的浮肿。每天按时的换药、敷药、消毒都会使她感到强烈的疼痛。止疼片不再产生任何一点作用。她需要依靠尼古丁和焦油的化学作用,来分散自己的痛点,减轻病毒侵蚀肉身的痛苦。对她来说,此时的烟卷是她用来抵抗一切痛苦和恐惧的唯一武器。我在母亲身边,充当她的“临时护士”,递上药水消毒布、搭手翻身换洗,按压腿部神经以减轻气血压迫神经的痛感和浮肿。在每次换药结束后,我会“奖励”病榻上呻吟的奶奶一根卷烟,她一看到我伸手进烟盒,整个眼珠子都定在一个焦点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全然不见刚才的狰狞模样。我点燃一根凑近她的嘴边,看着她贪婪地吮吸着一口又一口白色的烟雾,那心满意足后放松的面部神经,我突然发现这个耄耋之年的老者的可爱之处,却也感到心酸。

情况没有好转,她开始陷入昏迷,并且昏迷的时间开始多于她清醒的时间。她的失眠也越来越严重,夜间闭眼只是按照人类的生活习性而已,也是对自己有个交代。有时她会昏睡到日中,这个时候我便可以猜测出她昨夜的疼痛状况。人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克服衰竭的器官机能面前,永远是显得渺小而柔弱的。

永别的世界是有过渡的,深沉的昏迷就是提示生人的信号。昏迷使得病痛的人在陷入这一过程之后,不再挣扎于肉身的痛感,不再抱有康复的念头,渐渐地放下了人世间留恋的一切。

我是在晚饭时分被紧急通知去做临终“交代”的。她的生命从现在起开始以秒来计算。其他人都“交代”完毕之后,母亲弯下腰凑在奶奶跟前,开始长辈之间的对话,我看着她干瘪的嘴巴一合一下,唇部皮肉轻微的运动中,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好”字的回应。连日来的昏迷和不吃不喝,已经耗尽了她的元气,单个字的回应已经是她最大的努力。我们姐弟趴在她的病榻前,轻声地唤着她,这一声是我们最后的告别,她的双眼紧闭,可是脸部皮肉的走动,让人知道这一刻她心中是清醒的。在她完成最后一个的回应的几秒钟后,她便不再回应了。在我面前的这张脸,是怎么呼喊都还是木刻一般的毫不动弹。整个里屋顿时被哭声围堵着,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心中一股酸楚直蹿鼻子涌进眼里。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就此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原来生命是这样的脆弱,自己打定主意是活不下去的,说走便走,不会等到每个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尽管这样的结果是早已才想到的了。

我的眼前一片朦胧,泪水簌簌地下,我站不起来,除了离别的伤心还有生死之间的剧烈冲击给了我心头一棒。震撼?恐惧?我难以说出心里的情绪,也许只有在这短暂的时刻,我才会体会到生与死处境,人与人、万物、世间的处境。生命的降生直至荒芜,都在时间的年轮里不断行进,并最终走向静默和尘土。

随后,奶奶便被送进她生前叮嘱的旧宅,开始完成焚化前的最后仪式。

夏夜里的潮湿和闷热,是在南方出生和长大的人所固有的记忆。透明冰棺下躺着的奶奶沉沉地睡着,入殓时穿戴的衣冠已经被长辈们整理妥当。就着冰棺前长生灯幻灭的火光,我仔细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了二十年的面孔。她的脸颊一反往日病痛挣扎下的抽动和浮肿,双眼紧闭,脸上的皮肤像是染得光滑均匀的布一样,虽然气血停止运行没有了光泽,却是十分的安详。我知道,这是一张没有温度的脸,像木刻一般的神情淡然。回想着病榻她忍受肉身侵蚀的痛苦神情,心中突然有了几丝安慰。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她没有被病痛苦苦地折磨,所以她才走的比较淡然,而不至于陷入痛苦挣扎。

这一个陌生的夜里,我用手臂抱住自己,生与死的变化之大足以让人的睡眠神经一下子失去往日的知觉。我蜷缩在草席上,四下是安静的街巷,脑海里一点点地回放着记忆中有关我与奶奶的所有片段。

最后一刻的近距离接触是在“客厅”,她即将被送往殡仪馆的仪式上。我按照长辈们的嘱咐,手握着沾有露水的柳条枝在奶奶穿戴整齐的殓衣上划三下。这是我最后一次的凝视,在她将被送往殡仪馆,被推进火化炉之前的脸,我知道她的肉身即将化为灰烬和尘土,这一眼是我们彼此最后的世间因缘,心里是要放她走的了,手里的柳条枝还在缓慢地做最后的抚摸。跪在灵柩前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脏在剧烈的颤动,撞击着胸腔而触。面对生与死,都是人心最柔软的时刻。某些时刻,我们不让别人看见我们的眼泪,是不想让别人窥探出自己内心的柔软和迟疑。所以太多人用层层铁甲把自己伪装起来,不让自己或者别人轻易触碰,如此才可以让自己一意孤行。

张嘉佳说,如果你想念一个人,就会变成微风,轻轻地掠过他的身边,就算他感觉不到,可这就是你全部的努力了。人生总有哪么几个场景,其中的每幅画面,你都愿意用全部的力量去铭记。前段时间好朋友告诉我,家中的奶奶生病了,腿脚也开始出现浮肿,这让她很挂心。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感恩从小陪伴我长大的奶奶,虽然她炒的菜总是那么咸,虽然她总喜欢夏天把她肥肥的手臂搁在我的肩膀上,虽然她走起路来像个企鹅一样的好笑......我对生命里第一次接触死亡而有新的感悟。

如果人生真的只剩下22K,我们真的需要用心去经营,珍惜眼前人,尤其是待我们最亲最近的家人。

我在深夜的夜里写下这篇文字,在周年祭的前夕纪念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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