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6-12-16 鲍尔舟 黄桷小屋
又是星期六的晚上,肖竹把刚起锅的红烧肉装进玻璃瓶,盖好瓶盖,然后就是对着瓶子发呆,足足有两、三分钟。然后才去简单的洗漱,然后就静静地躺上床,睡觉。
三十多年前,每到星期六晚上,肖竹就要重复着做这一件事情。他要早早的把精心制作的红烧肉装好,天不亮就得起床,去城里看铃子。那个年代,买肉是要凭票的。肖竹用做临时工挣来的钱去换肉票,他要让在城里大学念书的铃子吃得比别人好。
铃子和肖竹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一起读完小学,初中,高中。恢复高考的第三年,铃子考取了城里这所相当不错的大学,肖竹没有能读大学,就继续在小镇上做临时工。
每次去学校看铃子,都会给肖竹留下甜蜜蜜的回味。每次和铃子在城里的大街上游走,在书店里驻足,公园里漫步,都是那样的叫人陶醉。特别是每一次分别,送铃子回学校,在进入学校大门时她的那一个回眸,把那依依不舍,情缘难了的眷念全部流进了肖竹的心头。
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春天,肖竹又去了学校。这一次,铃子和肖竹是在学校的食堂吃了中饭。肖竹拿出准备好了的红烧肉,铃子也拿出一给玻璃瓶子来:“妈妈昨天来了,给我炒的鳝鱼”,她说。然后就用食堂的菜盆倒进开水,把两个瓶子放进去加热,慢慢吃了。
下午,铃子拉着肖竹去了电影院。说实话,铃子和肖竹还从来没有去过电影院的。铃子拉肖竹去看电影,肖竹心里就感觉有些奇怪。果然,电影开始不久,铃子就轻轻握住肖竹的手,靠近他,悄声说:“妈妈昨天来看我了”。“你先前告诉我的啊”肖竹觉得奇怪。铃子没有马上回答。好一会儿,才支支吾说:“妈妈是来给我介绍男朋友的…”说后把握住肖竹的手使劲捏了一下。
两个人都没有心思看电影,就那样静静地呆坐着。过了好久,肖竹松开铃子的手,起身退去。铃子象犯了错的娃娃,耷拉着脑袋,惶惶的跟在肖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平时常去的公园,择个人少的地方停下来,都不说话。最后还是铃子嘟着嘴,把妈妈去看她的事情讲给了肖竹。
原来,铃子妈妈有个从前读大学的同学,和铃子妈妈一直很要好,铃子管她叫王姨。上周王姨去铃子家玩,给铃子妈妈提起,有意让铃子做她的儿媳妇。铃子妈妈是一个很讲究门当户对的人,听王姨一提起就很乐意,加上王姨的儿子因其爸爸历史问题的平反,照顾关系去了一家银行工作,门户条件相当不错。所以铃子妈妈就十分动心。
铃子妈妈是镇上一个科研所的研究人员。虽然身体原因早已经没有上班了,但毕竟是知识分子家庭。那个时候知识分子虽然成了“臭老九”,但小镇上的人内心还是很敬慕文化人的,所以铃子妈也就算比较有身份的人。铃子和肖竹的关系,只是两人秘密的进行着,铃子妈妈一点也不知道,完全是蒙在鼓里的。肖竹这一边倒没有什么,肖竹是孤儿。
铃子把整个事情讲给肖竹听了,肖竹也不说话,只是不眨眼的看着铃子。铃子被看得不知所措,也傻傻的看着肖竹。两人这样对视了好久,肖竹终于开口问铃子:
“你答应你妈妈了?”
“你说呢?”铃子反问。
肖竹:“你喜欢就答应吧!”
铃子:“以后哪个给我送红烧肉呢?”
肖竹没有回答,把铃子一下抱在了怀里。
那个下午就这样在公园里相拥度过。对肖竹和铃子来说,那个下午的相拥,是他俩此生最长的一次亲密接触,他们都期望时光停留,空气凝结,世界只定格在这刹那之间,永不流走。
傍晚的时候,肖竹和铃子在学校大门口分手。铃子附着肖竹耳朵说:“星期天我等你送红烧肉来哈!”然后离去。
肖竹目送铃子渐渐远去,待铃子走到学校大门,肖竹等到了那一个回眸。
以后的日子并没有什么特别。肖竹到了星期天照样给铃子送红烧肉,铃子和肖竹还是悄悄的过着他们快乐的星期天。但是到了大学快要毕业的那一年,情况发生了变化。
初夏的星期天,肖竹在学校门口刚等到铃子,两人手拉手正准备离去,铃子的妈妈却突然出现在面前拦住了他们。天啊,还有王姨和她儿子!不容分说,铃子妈妈劈头盖脸就给铃子一顿骂:
“不听话的东西,你老汉死的早,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还这样不听话,敢背着老娘在外头耍朋友!”
“我喜欢肖竹,我愿意跟他在一起!”
铃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她妈妈在校门口大声吵了起来。
铃子妈妈:“一个工作都没有的男人,你喜欢他撒子?放起金饭碗你不要,非要去跟个野人讨饭,真是白养了你几十年!”
“肖竹对我好,我喜欢!”铃子争辩道。
“对你好顶屁用!能够当饭吃吗!”
铃子妈妈破口大骂,完全没有了知识分子的文雅。
肖竹壮着胆想申辩一下,却被铃子妈妈气急败坏地一耳光:
“滚开,没你说话的资格!”
肖竹被这一耳光羞得无地自容,愤愤的离去。
从那天被抓了“现行”以后,铃子就被她妈妈看管了起来。除了隔三差五在学校监视外,铃子妈妈命令铃子星期天必须回家。并且王姨和他儿子每个星期天都去铃子家做客。一是想断了肖竹的机会,二是想这样频繁出入,也在周围邻居中造成舆论压力,迫使铃子就范。
铃子从学校回家有好几十公里路程。铃子的家和学校被长江拦腰隔断。学校在江的北面,铃子的家在江的南岸。铃子回家必须要乘过江轮渡,然后再步行十多里山路,所以回一次家很不容易。铃子被妈妈监管起来后,肖竹就盯着铃子必须乘轮渡的空子,星期六下午就跑去码头等,看着轮船一次次开过来,又一次次离开,直到铃子出现。
铃子告诉肖竹,学校已经在准备毕业分配了。铃子说:“我已经向学校交了申请书,我想去新疆!”
看着木然的肖竹,铃子问:
“你敢不敢和我一起走?”
“我们走了,你妈妈怎么办?”
“我先去,安排好了你再接妈妈一起来。”
“你妈妈会跟我走吗?”
“我们把生米煮成熟饭!”
肖竹望着铃子的双眼,一抹粉红从铃子脸颊涌起。
“我跟你走。”
命运就这样草率的变了道。
很快,学校的分配通知下来了,铃子果然被分配去了新疆。
铃 子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默默地陪伴着妈妈。铃子妈妈也悔恨不已,认为是自己把女儿逼上了绝路,天天以泪洗面。问铃子还可以改变吗?铃子只是摇头。而王姨看到事情弄成这样,知道已彻底无望,便和铃子妈妈渐渐地疏远了。本来风平浪静的生活,就这样被彻底搞乱套了。
即使这样,铃子妈妈仍然坚持两条底线:第一,不跟铃子远走,第二,不许铃子同肖竹交往。嫁娶的事情一定要门当户对。
铃子走的时候,天空飘着小雨。铃子妈妈没有去送行。肖竹在出镇上的路口等铃子的出现,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一直去到火车站。铃子从肖竹手中接过行李时,手里多了一个小袋,铃子打开来看,是一个装满了红烧肉的玻璃瓶。唰的一下,两个人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铃子扭头就向站台跑去。刚两步又突然转身,一个孤独无助,恋恋不舍的回眸,泪眼朦胧:“我等你来…”犹如生离死别,肖竹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有消息。肖竹慌了神,眼前总是出现分手时铃子那无助的回眸。肖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悄悄跑去铃子家附近观察。看见铃子妈妈那里,除了孤独寂寞,倒也不象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更让肖竹难以猜测,整天里魂不守舍,不思茶饭。
从夏季到深秋,仍没有铃子消息,肖竹都快要崩溃了。
肖竹有一个同学在镇上邮电局工作,曾经也很喜欢铃子。无赖,肖竹去找到他帮忙,留意有没有铃子的信件。没想那同学挺爽快,答应只要有肖竹的信件就立马送到肖竹手上。可是,过了许久,还是没有铃子的消息。
春暖花开,年复一年。铃子象断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再见到铃子已是五年后的春节。
铃子突然在小镇上出现。铃子是回来结婚的,丈夫是铃子妈妈单位上的一个老男人,比铃子整整大八岁。不用说,肯定是铃子妈妈牵的线。铃子结婚后就可以照顾夫妻关系调回研究所上班,这样一家人就能够团圆了。
一次,肖竹和铃子在镇上偶遇,肖竹控制不住自己,给铃子打了个招呼,肖竹想问问铃子,为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消息,为啥苦苦等待的人却成了别人的妻子?铃子一脸冷漠,仿佛从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头也不回自顾自离去。肖竹望着远去的铃子,心里愤愤不平。愤恨中,肖竹看到铃子用手去擦眼泪的背影。
随后的日子就是肖竹也结婚了。铃子和肖竹都为了自己的家庭辛苦的付出,一直到老。肖竹和铃子的恋情随着时间的久远已经早在人们心里淡忘了。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和谐,仿佛世界一直都是那么的美好。直到上周,那个曾经给人美好,也曾经叫人心碎的故事,又让两个白发人老泪纵横。
那个曾经在邮电局上班的同学,曾经为肖竹的事情在邮电局观照多年的同学,两年前患了癌症,上周去世了。得到消息后,肖竹晚上开车去殡仪馆作最后的告别。
铃子也在。
灵堂很清静,除了逝者亲属,就是肖竹和铃子了。铃子先去,正准备打车离开,刚好肖竹去了,就不太情愿的搭上了肖竹的车。
有如上天的故意安排,自从三十多年前火车站的悲情一别,肖竹和铃子再没有过单独在一起。这个曾经让他痴迷的女人三十多年来是怎样的剜着他的心!现在这个女人就坐在他的身旁。他极力平静着情绪,不去正眼相看。
还是铃子打破沉默。身体微微朝肖竹靠了靠:“那一年为啥子把我一个人丢那么远就不管了?”
肖竹:“我天天等你的消息,等了五年,你都不给我写封信!”
“你说什么?你没有收到我给你的信?”
“没有啊,一封信也没有!你问问…哦,死了,问不了”。
“我可是每周都给你寄了封信啊!”
“吱嘎”一声,肖竹猛的一个急刹,把车子停在了路边:“你说什么?你真的每周都给我写信?”
“ 是啊!”
肖竹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可是…可是我一封信都没有收到哇!…”忍不住把铃子紧紧的搂到怀里。
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那个曾经在邮电局上班的同学,自己半个小时前还在给他三鞠躬!
铃子也明白了一切。两个人相拥哭成了泪人。好久,肖竹替铃子擦了泪水。看着铃子,感觉还是三十多年前在大学校园里的那个铃子,一点也没有变。
这一夜,是肖竹和铃子三十多年来最甜蜜的一夜。
肖竹和铃子分手的时候,铃子突然回过头来,冲肖竹一笑:
“我想要吃红烧肉!”
一个含情脉脉的回眸。
2016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