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汪胖子很瘦,曾有人形容他当时的长相,如同电影里抽大烟的汉奸那样,皮包骨头,面黄肌瘦。后来,因为病了,在兴化人民医院住了几个月院,痊愈后,他的身子便像吹泡泡一样,越来越胖,汪胖子这名也就被越叫越响,以至于他的真名慢慢地被人遗忘了。
汪胖子家穷,自己又是老三,直到三十六岁那年,在盐城那边打短工的他才把媳妇和襁褓中的儿子一起领回了家。当时看西洋景的人差点把他家的烂房子挤塌。
汪胖子生来对酒味情有独钟,据说隔着三里路,他就能闻出谁家在喝酒。他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在家不喝。他的理由很简单,喝酒图的是热闹,老祖宗说过,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钱。有时馋得招不住了,也会偷偷地把灶上用来煮鱼的散酒唰上几滴。
农村人节俭,只有家里来了亲戚朋友才会买菜打酒。只要稍微沾点亲故,他总是不请自到。来都来了,当着客人的面,主家往往也不好意思把他拒之门外。
汪胖子热心,村里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忙碌的身影。忙前忙后,他也不在乎吃上席还是下席,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有杯小酒潮潮口就行。
到了酒桌上的汪胖子,坐下来就自封桌长。打开瓶盖后,先发表一通祝酒词,然后挨个把酒满上,大人小孩,男女老少,绝不空杯。先和能喝的喝一圈,不能喝的架不住他的热情,也勉强喝上了一盅。然后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挨个回敬一次,回敬要求也不高,你哪怕喝水都行,可他是实打实杯杯见底,如有没端稳不小心洒了的,必定要重重地罚自己一回,脖子一仰,连闷两个。本桌陪得差不多了,他就会提着瓶子去邻桌敬,名曰出国,认识的不认识的,转上一圈,班师回朝。最后,桌上如有没动的满杯,他一一喝干净,不许浪费,酒是粮食精。这时的他,最少二斤酒下了肚,主家害怕他喝多出纰漏,往往都藏起了酒瓶,他踅摸一圈脚边除了七倒八歪的空瓶子,啥也没有,他便会扯着嗓子喊:“某某兄弟,白的差不多了,来几瓶啤酒簌簌口。”
喝了酒,汪胖子不是摔坏了脑袋就是胳膊蹭破皮。没婆娘的时候,也没人管。现在好了,他老婆便会操着响水口音,跑到管酒的人家门口,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骂:“个打枪毙!哈不夭寿滴,把俺家男的灌成这样,要是跌煞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咋弄?”主家哭笑不得,紧紧地关了门,惹不起躲得起。邻舍们远远地指指点点,谁也不敢搭茬。
骂了几回,就绝了汪胖子的酒路。汪胖子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哪敢和老婆扳理,他只好背地里跟人家赔不是,让人家别和他家“蛮子”一般见识。汪胖子不傻,其实不是真的怕,自从有了老婆后才算有了家,有了家的温暖,才告别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景,虽说儿子不是亲生的,但打小进了汪家的门随了汪家的姓,和亲生的也没啥两样。
汪胖子戒了酒。骑着三轮车,走乡串村收破烂。有人调侃他:“汪胖子,不喝酒难道不难受吗?”他嘿嘿一笑:“不难受、不难受,喝了几十年,我才知道了酒真不是个好东西,误事啊。不说我那个母老虎管得严,眼看儿子大了,也不能再往他脸上抹黑了。”
每天傍晚,孩子们乘坐的校车来到村口时,卖完废品的汪胖子,也差不多这个时间到。他总是坐在三轮车上,点上一支“大前门”香烟,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下车,一个个像小鸟般,蹦蹦跳跳扑到大人的身上。
汪胖子死了。死的那天,虽然是初冬,天却出奇的冷,水面已经结了薄薄的冰。汪胖子被大家捞上岸时,僵硬的身体平躺在堤坝上,双手还保持着往上托举的姿态。和他躺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贴着“洋河浦曲”标签的空酒瓶。
那天下午,校车司机拉着孩子们经过团结河大桥时,为了避让从村里骑着三轮车横穿出来的老太太,慌乱中打了一把方向,车头撞坏了栏杆冲进了河心。刚刚到村口的汪胖子听到呼救后,飞跑过来,他边跑边脱衣服。岸边的人越聚越多,会水的没几个都加入了救援的队伍,旱鸭子们只能在岸边干着急,帮忙往上拉人。
救上来几个孩子后,汪胖子嘴唇乌青,身子抖动不停。不知是谁从路边小店拿来一瓶酒,汪胖子接过去,一仰脖,“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好久不喝了,辣嗓子,告诉孙老板,酒钱回头我会送过去,不记账。哦,记住了,别告诉我家蛮子!”瓶子一扔,又钻进了水里。
最后一个孩子上岸了,大家欢呼过后,才发现汪胖子没上来。
出殡那天,汪胖子家“蛮子”没有哭,也没骂人。她摸着汪胖子冰凉的面颊,喃喃自语:“你个害人精,说走就走了。我不是非要逼你戒酒,医生说你的肝不好,我是怕你再喝会肝硬化。怪我不好,要是你一直喝,身体不好,哪里还敢往冰水里跳啊。”
事后,村民们细细地分析了汪胖子的死因,汪胖子曾是有名的千杯不醉,如果不是他的“蛮”婆娘逼他戒酒丢了功,半瓶酒不至于醉倒在河底。还有可能就是小商店里那瓶酒是假的,肯定是中毒了才被淹死的,孙老板怕担责任,认为即便是假酒他也应该能喝一斤,还不是因为丢了功。
于是,大家一致认为,真正害死汪胖子的是“蛮子”,还有加油添醋的,这婆娘就是个克星,在老家克死了男人才跟了汪胖子的,汪胖子这回不死,也肯定活得长。本来对汪胖子的死还心存愧疚的家长们,也都加入到了声讨蛮子的阵营中。一时间,蛮子成了众矢之的。
汪胖子断七的那天清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蛮子给汪胖子烧好纸钱,背着个小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村子,她边走边自言自语:“胖子啊,都是喝酒惹的祸啊。以后,你该喝就喝,再也没人管你了。”
有人说,汪胖子这些年收废品攒了不少钱,蛮子带着钱回了盐城老家;还有人说,蛮子去了常州打工,顺便照顾她在那上大专的儿子。
关于蛮子的去向,大家还是偏信于这个版本。村里曾有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在东台北关桥边曾隔着两条街见过蛮子,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还傻傻地又唱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