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月洱,我妈妈想让你走。”
柳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桑月洱正在认真削铅笔。从楼下小铺里买来的,两角钱一支的中华铅笔,轻轻一削,便可以露出里面好看的红色。桑月洱特别喜欢这种红色,有木头的感觉,不张扬。
桑月洱的裁纸刀狠狠的卡进了铅笔肚子里。下一秒,她扔下铅笔离开了她的家,准确的说,是桑柳林的家。
她超级讨厌这个家。
年龄小不代表感觉少,从踏进这个家的第一步开始,桑月洱就感觉这个家的人和自己格格不入,她爱吃茄子和蘑菇,而柳林从来不吃,于是乎王品品也不做,而柳林爱吃白菜和土豆,王品品就逼着她吃上一大碗东北乱炖。
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习惯读上一个安徒生童话,而柳林却热衷于坦克大战——就是把自己的坦克玩具摆在一起,相爱相杀,好不快活。
她跑进柳林的房间里,一脚踢倒了柳林辛苦摆好的阵营,这时在为宝贝儿子整理衣柜的王品品不禁大惊失色,柳林最宝贝的东西就是这些绿不拉几的坦克了,这桑文又不在家,两个娃子打起来自己怎么管的了啊......
然而柳林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桑月洱,便低下头重新摆阵营。
“桑月。”柳林低低的叫了一声。
“干嘛,你不能小点声嘛,我想看书。”桑月洱看到了王品品,气势就弱了下来。
“好。”柳林点点头。
在这个家里,柳林对她最好,什么事情都让着她,也肯为了她吞下一整个油炸茄子。现在可好,柳林也不喜欢她了,果然,李丝润说的没错,男人都是一肚子坏水,一肚子呢!
“放开我,你这个黑暗组织首领!”眼下,桑柳林紧紧抓着桑月洱的右手,硬是把她从三楼拖到五楼。
“你不是想让我走吗,走就走,虽然林老师说了不能离家出走,可这又不是我的家,为什么我不能走!”桑月洱说到这里,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想回我自己的家,我想姥姥了!”
“我不是故意说的......”柳林理怂志不怂,“是我妈妈......”柳林登时感觉不大对劲,抬眼往楼梯顶上一瞧,呵,王品品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眼旁观。
从那以后王品品就没说过让桑月洱离开的话,也没有类似举动。主人不说,桑月洱心里有数。自己是个弃婴,被一个拾荒的老太太捡到,姥姥辛苦把自己养到上二年级的时候,便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好心的桑校长暂时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桑月洱,这一暂住,就是四年。
四年的时间,柳林叱咤学校校草校霸风云榜首,桑月洱流连于红尘万千不能自拔。
其实也不是红尘万千了,就是默默的迷上了芒果台的偶像剧,许嵩汪苏泷等等的网络歌曲。
五年级暑假,柳林奔波于奥数班,新概念英语班,新概念作文班,钢琴班,小提琴班,反正看见他呆在家里认真写作业的时间都很少,王品品辞掉高薪工作,一心一意为儿子铺垫着前路。他俩在外面一忙活,家里就只剩下一个桑月洱,看着不良笑花,磕着五香瓜子,其乐无穷。
后来桑文,也就是桑校长,也把桑月洱送进了英语班,和柳林一个班,老师是一个黄色头发,蓝色眼睛的洋人,名字叫John, 然而桑月洱喊他杰哥,并引得全班都叫他杰哥。
杰哥杰哥的叫了两个星期,杰哥突然发了一张考卷,密密麻麻全是英文,桑月洱连个题干都看不懂,考完了,最后一排收卷子的同学意味不明的瞥了瞥桑月洱卷子上美丽的留白,然后猛地把卷子收走,让桑月洱没抄上最后一个选择题的答案。
桑月洱把柳林的衣服领子都哭湿了。
回家的路上,王品品询问柳林的英语考试发挥如何,顺便问了问桑月洱的,桑月洱还没说话,柳林便说:“我很多个句子都没听出来,但是桑月都写上了。”
这怎么可能!
王品品一拧眉,但也没说什么,心想看见成绩就心安了。
第二个周,成绩出来,桑月洱九十五,桑柳林五十三。
桑月洱读到过一个笑话,说抄一份考卷结果把别人名字也抄上了,看《青春派》的时候,居然在高考卷子也写了黄晶晶的名字,那她呢?发下卷子改名字的时候,不是一个人的焦急失措,也不是因为太想念而陷入迷情,而是两个人的一拍即合,是两个人的心甘情愿。
从那时起,自己的身边,就有愿意陪自己冒险的人。
万恶的小升初,柳林以全市第三的成绩去了明锦初中,王品品笑成一朵大丽花,桑月洱默默地喝着冰镇酸奶。
她要去哪呢?
是划区招生的金城中学,还是明锦分校明安?
这一切得看王品品。
然而她这时突然开始肚子疼,很疼。
王品品依然抱着电话跟好闺蜜们畅聊自家儿子如何通过笔试口试到最后小提琴表演横扫千军,杀入明锦的光辉事迹,丝毫没有注意到桑月洱脸上的瞬息万变。
桑月洱扔下酸奶,奔向厕所,被从卧室出来的柳林看个正着。
其实这时候桑月洱更应该看看他。
柳林有一双遗传了王品品的大眼睛,据说桑文就是看上了王品品这一双李玲玉般的大眼睛。但是柳林现在很疲惫,妈妈恨不得将他的一切都告诉别人,讲真,他挺烦的。
而现在柳林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像是在努力掩盖黑眼圈。
厕所里突然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
柳林走到王品品身边,有些无奈的说:“妈,桑月哭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桑月洱就养成了一个在厕所里哭的古怪习惯,王品品这时就要充当知心大姐的角色,给桑月洱加以鼓励。
王品品叹了一口气,按掉电话后走过去敲了敲厕所的门:“月洱,有什么事情吗?”
“王阿姨,我要死了......”
过了很久之后,柳林才明白,桑月洱那时候并不是因为大出血要死了,而是来大姨妈了。
不管怎么想,柳林都要脸红。
他忘了自己当时具体干了什么疯狂的举动,只记得王品品把桑月洱安顿好后,他扑上去抱住他的妈妈,边哭边说他不要桑月洱死。
大姨妈事件过去之后,桑月洱果然没有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跟柳林上一个初中。
她平平静静的去了明安,也就是明锦分校,原因是明安可以住校。
开学的前一晚,千言万语都道不尽王品品对柳林的思念,桑文从外地考察回来,看着儿子竟也流了眼泪。柳林是个好宝宝,遗传了妈妈的高颜值以及爸爸的高智商,杰克苏的不得了,现在他要浊酒一杯家万里求学去了,桑月洱都忍不住为他难过,真的只是有些难过哦,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王品品桑文当然也安慰了桑月洱,他们对桑月洱的好,是有礼貌的好,不是家人的好,但桑月洱还是很开心。
最后,王品品拿出两张全家福,他们四个人在一家影楼里拍的。
上面柳林真的很好看,嘴角微扬,透漏着少年独有的自信,他那时刚拿到明锦的录取通知书,这份自信是发自内心的,而旁边的桑月洱呢,讲真,也挺好看的。小小的脸庞,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干干净净的,像一朵小栀子。
柳林盯着照片看了一会,便装进了书包夹层,桑月洱看见他装了,急忙也装了进去。晚饭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各回各屋,柳林写作业,桑月洱看小说。
夜晚很长很静,隐约能听到桑文和王品品的说话声,桑月洱将《东方快车谋杀案》翻了个遍,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这一定是开学恐惧症。
又过了一会,是房间门打开的声音,柳林跑到客厅里倒水,又跟王品品说了几句话,桑月洱侧耳听着,但也没听清楚。
然后是关上房门的声音。
桑月洱心里一阵失落。
一直到夜深人静,对面那屋都没有动静,桑月洱辗转反侧,还是偷偷拉开书包,翻出全家福。
她现在可以仔仔细细的盯着那个人看。
一个星期一回家,倒也不是很过分。柳林一回家就拎回来一堆卷子,而桑月洱拎回来一堆小说。
柳林来敲桑月洱的门了。
“干嘛?”桑月洱正在和《ABC谋杀案》的嫌疑人斗智斗勇,一时没顾得上柳林。
“你还有小说吗?我看。”柳林歪着脑袋,有些疲惫的说。
"你作业写完了,那什么三张语文五张数学八张地理和生物?”
“写完了。”柳林回答。
想揍他......
“你等着,我找找哈。”桑月洱努力把自己的目光放在书架上。
“那,这本《布鲁克林有棵树》。”
“好厚啊。”柳林笑笑,房间里便是一阵沉默。
“你们摸底考了吗?你是第几啊?我是我们班正数第二十八。”桑月洱真是口不择言,恩,口出狂言。
“考了,第二。”柳林依然在看书。
“第一谁啊?”
“卜晓诺。”
“女的啊。”
“恩。”
“长得漂亮吗?”
“......”桑柳林到这里不得不把头抬起来,挑着眉毛,看着一脸正经的桑月洱。
“挺漂亮的。”
桑月洱看见柳林的喉结上下滚动。
“桑月洱,这是你哥哥吗?好帅。”同宿舍的丁千千捡起地上一张照片,“在哪上学啊?”
“在明锦。”桑月洱正在寻找藏小说的地方,上次的地方被宿管发现了,这次一定要来个更隐蔽的。
“哇塞,还是学霸啊。”丁千千一脸“我怎么没有这样的哥哥”的表情,将照片还给了桑月洱。
初二的时候,学校里疯传桑月洱的身世。
版本无穷,几乎没有重样,什么妈妈是小三被大老板抛弃后又抛弃亲生骨肉,什么爸爸是反恐精英为了不让组织抓住老婆孩子毅然选择将孩子送往孤儿院......
桑月洱白天下课的时候就戴上耳机,晚上就埋头学习,不去理会别人各种带着可怜,带着悲悯,带着嘲讽的目光。丁千千一直和桑月洱在一起,帮她阻挡那些不嫌事大同学的“采访。”
真正难过的是在星期一下午,老师讲完纪律的一些事情后突然说:“我们大家应该向桑月洱同学学习。”
班里一阵躁动。
桑月洱捏紧了自动铅笔。
“咱们同学一遇到难题就退缩不前,你看看人家桑月洱,从小就失去父母,人家也没自暴自弃啊,再看看你们,背个古诗都背不过......”
丁千千那天刚好回家了,宿舍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真的好难过啊。
电话那头过了很久才接起来。
“桑月,什么事?我刚刚在洗头,没听到。”
他的声音轻轻的,周围还有室友的起哄声。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哥哥,我好想你们。”
从那以后,桑月洱有了一个学习的动力,她要考明锦一中,全市最好的高中。
后来,明安有二十七个考上明锦一中的,里面就有她。
“你这个二次方程怎么又解错了,三加一等于四不是等于五。”柳林将一堆红圈圈交给桑月洱,“这么粗心,摸底考你肯定要哭的。”
"瞎说,我怎么会哭呢?”桑月洱拽拽柳林的衣服袖子,表示不服气。
“好好,我的好妹妹,你一定不会哭的。”
桑月洱的眼睛眨了一下,柳林咳嗽了一声,“你快解题吧,待会我就得去学奥数了。”
“柳林。”
“我..我不是...”柳林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语文水平如此差劲。
“你......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桑月洱笑成了一团。
“你看,就是那个高一点的那个,实验班的,桑柳林。”
“咋了?”桑月洱正盯着学校里刚刚开放的白玉兰。
“帅不帅?”周行行拉住桑月洱。
之前桑月洱和柳林约定好了,在学校里不公开身份,见了面就当不认识。
“还行吧。”
“你看了没看啊,我昨天看见他跟卜晓诺一块走,你说他们是不是......”
“不是。”桑月洱看了一眼手表,“下节课上物理,我们快走吧。”
卜晓诺,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升旗主持一把手,校庆汇演扛把子,精通音律,尤善诗词!
后面两个短句是桑月洱从作者简介上看来的,一直觉得很霸气。
柳林喜不喜欢她呢?
鬼知道。
“你喜不喜欢卜晓诺?”
柳林直接把碳素笔掉到了地上。
“我同学看见你们一块走,你喜不喜欢她啊?”
桑月洱看过很多言情小说,里面总会有完美无缺的女二接近男主,然后男女主会产生矛盾,就此怄气,对,怄气。
女主为就啥不问问他呢?问一句不就明白了吗?
“就是同学,她说她想考北影,但是她爹不让,想让她念北大。”
“再说....”柳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脸瞥向一边,语气不稳的说:“你知道我喜欢谁啊.....”
高中毕业后,桑柳林去北京念大学,桑月洱考了师范生。说的再直白一点,桑柳林准备出国了,桑月洱要去乡下当老师。
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你有翅膀可以飞到大洋彼岸,而我从小就没有翅膀,我只能徒步走一小段路。
我们千差万别,却不得不在一起淋雨,可是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你啥时候喜欢他的啊?桑老师?”班里一个早恋的小姑娘,在桑月洱简单的办公室里红了脸庞。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敢说,我也不能说。”桑月洱笑笑,“不管他成绩再出色,他在我心里,还一直是猛拍卫生间门的人,逃课出来安慰我还用自己的饭卡钱请我吃肯德基的人。”
最后,桑月洱听见自己轻轻说:“我很想他的。”
“小桑啊,外面有个男的 ,说是你哥哥。”看门的刘大爷吐了个大烟圈,又重重的咳嗽了两声。桑月洱正在给学生们默写,"你让他在我办公室等会,我下了课就过去。”
“你啥时候回来的,光听妈妈说你好像要星期五回来。”桑月洱将一堆默写纸扔到桌子上。
“昨天晚上。”对面那男人笑笑,却突然压低声音,“你不去机场接我,也不在家里等着我,我挺伤心的。”
“那你就伤心吧,我学生重要。”桑月洱话音未落,就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还伤心吗?”桑月洱戏谑一笑,咬上了那人的嘴唇。
你陪我度过七月流火,现在,我们一起九月授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