蚰蜒青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蚰蜒这种虫子,我家乡那边管它叫“钱串子”,怨不得我怕了它许久,它那两丛长腿实在是骇人。说起来,已经有多年没见过蚰蜒了,上次见它时,我还在床上和阿鹿行着周公之礼。

我羡慕那时候的自己,不是因为有人爱,而是因为过得迷糊,所以活得踏实。阿鹿和我分开后,我好像才醒了宿醉的酒;我说我厌恶她,这是实话,但我总也忘不掉那天的蚰蜒。


又是一年暑假。从大学去往火车站的路还是弯弯绕绕,每转一个弯,就觉得自己多走远了一段。阴雨过后的早晨湿润宜人,倚在动车座位上向外张望,风好像把这座城市的边边角角往我的身后吹,吹过动车,吹出轨道,吹到城郊,直到动车拐弯,我的视线被矮山遮住。

我心里是盼着回家的,我想念我的父母,他们仅仅是回到家能看到我,就足够满足了,这份支持很让我受用。在校时我想起他们会很愧疚,思来想去总觉得他们是世上最好的父母,省吃俭用把好东西都留给我,怕我结不起婚,背上房贷给我又买了一套房子。那时候我让他们不要买:我父母只是普通工人,房贷的压力实在太大。我劝慰他们,如果一个985大学毕业的青年勤勤恳恳工作还买不起个容身之所,那这算是什么世道?他们解释,大致意思是,三十岁之前我有很多人生大事要完成,没有几年时间供我发展事业和攒钱,导致我在婚恋市场上显得弱势。我想了想,说,你们老一岁确实有一岁的经验,这一点我的确没想到,那就买吧。

父母问我假期有什么打算,我沉默。其实我是有打算的,比如继续写点故事,比如试着拍摄剪辑几段视频,不用很复杂,就关于我身边的事,关于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L城。本来我就是为了写故事才学了一整套视听语言的课,想看看影视对文字能有多少借鉴意义,谁知学完这课居然勾起我对影视不小的兴趣。这种兴趣很危险:就像赌博,开始赌得小,越玩瘾越大,最后在牌桌上输房子输地的也大有人在。摄影的那些设备太贵,不能说贵的东西没有必要,只是,能把便宜的东西讲出丰厚的意义,就用不着过那种出格的生活。

当然,我也了解父母的意思:现在不是我搞爱好的时候。就像我父亲的洞箫都开裂了,他也还是拿线缠紧呜呜地吹。工人不能太仙气儿,我作为工人预备军也得去适应。我告诉他们:这个假期我是有打算的,那就是去挣钱。

他们凑过头来,问怎么挣钱。我说,还跟之前一样,当家教。可惜双减之后家教平台不好找,我只能找找试试。

我父亲笑得后仰拍手,他说:“这不是巧了嘛,你猜怎么着?我同事的亲戚家有个小子,开学初三,成绩不好,想找大学生补习来着——我说我儿子在S大学念书,给你个初三的补习这不绰绰有余!爸来问问你的意见,要不就给人家补补课?”

“时间和钱,怎么算?”

“一天两小时,一百块!”

我同意了。其实有这么个工作,我心里还是满意的,时间短,不耽误事儿,钱也够我花。而且现在我有一种极好的心态,那就是无论干什么都认为是给自己积攒素材;可是我也有一种极差的习惯,那就是只看只听不记,回家的动车上我听后面两个男人聊了两个小时,从炒股聊到钓鱼,从柳传志聊到郭德纲,有趣的事很多,可惜一下车,好些细节都变成汗淌走了。


周一八点正式开始上班。从楼道一步一步迈出去,踏出楼宇阴影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倾泻而下,淋在我的头脸上,简直要把我包裹淹没;我本能地用手去挡,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纯粹而强烈的阳光。我不记得七月份七点多的太阳可以这样明亮,它刺眼却不灼热,仿佛带有一种神性,让我有如赤身裸体,我想逃回阴暗的楼道,又为畏光的窘态感到羞耻。我猜想,在以后的某个时刻,我会承认我和虫子有极大的相似性——就比如那只观看我和阿鹿上床的蚰蜒——不过到那时需要我拥有更多的坦诚,或者说更好的伪装。

步行五六分钟到达公交站台,两三分钟后等来H1路公交车,司机扯着嗓子让上车的人排队,耽搁了一分钟,花了十分钟到站。后车门打开,于是我跳了出来。

找我补课的这家人住在N中学旁边的小区,中间的路很窄;如果说道路是城市的血管,那每逢上下学,这小半个老城区就是得了血栓。我初恋就是在N中学读的初中,高考后好多次陪她回这边看看,那时候的景致和现在没变太多,路两边三四层的低矮楼房还是像砖坯一样的四四方方,如果说黄褐色的墙皮彰显了老城区的骄傲,那独立改造的排水管和外接的线路,就是个人生活情趣的写照。双减之后的墙面干净了很多,当年沿街的楼体上满是各种辅导机构的广告牌,深夜游览其间,灯影斑驳,霓虹阑珊,颇有民国时香港租界的情调。那时候的我们站在歪斜的路牙子石上佯装成熟,对逝去的中学生活大发慨叹,现在想来真是幼稚不已。少年在长成男人之前,总是在层楼里一次次上下逡巡,对新词一遍遍改弦更张。也不清楚我现在是在“否定之否定”的哪一步。

进小区,找地址,爬楼梯,屏气,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家里的女主人,个子不高,身材粗壮,宽额头高颧骨,像是蒙古人的长相。她左手端一盘糖块,右手示意客厅的沙发,笑着招呼我坐下。我点头致意,坐在有些塌陷褪色的沙发中间,她把那盘糖块搁在茶几上,又推给我一杯在茶几上准备好的水。

她冲卧室叫道:“斌子,小余老师都来了,赶紧出来!”

男孩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怯怯的样子。

“赶紧过来啊,抓紧时间多学点东西,磨蹭什么呢?”女人又恳切地对我说,“小余老师,斌子这孩子就是磨蹭,爱偷懒!期末班里五十多个人考了四十名,给我气得……你说这还能考上高中吗?你就看看他是怎么回事,按你的方法教就行!好歹先有个高中上啊……”

“姨,您放心。今天我先给小斌摸摸底,看看知识体系和学习习惯的问题都在哪里,有针对性地给他补一下。”

“哎唷那可好,我跟斌子他爸都不太懂,反正你就放开了教……这八点半上班都快迟到了,我得走了。行,你们开始吧!”

她离开后,男孩坐在我旁边。他架着一副蓝框眼镜,那蓝色饱和度很高,显得俗气;身材瘦小,细软的短发趴在头顶,皮肤颇白,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小。我和他先简单聊几句,活络一下关系。这家伙腼腆得很,说话支支吾吾,半天讲不出一个长句。我问他哪里有明显的知识点漏洞,他说不知道。我说就是不会做哪种题、哪种题总是丢分,他想了想,摇摇头。我问他期末考试各科的分数,他支吾说,语文考得还行。我问多少分,他说75。

我一时语塞。经过一上午的摸底,我发现小斌的情况并不好处理。如果是一张有漏洞的网,我可以帮着把各个缺口补得严严实实,哪怕是一张破网,补得七七八八也不困难,可小斌的知识体系空无一物,我得从头给他织出一张网来,这就有点麻烦了。我给小斌定了计划:先从数学下手,每天讲一节,课下做习题,再背半个单元的单词。数学进行一段时间之后再学物理化学,至少要给他展示什么是正确的学习习惯。

十点二十左右,返程。H1路公交车上只有三个人,我,司机,还有坐在后排的一个女人,她的头趴在胳膊上,看不出她的年龄。车上没人说话,我靠窗而坐,自觉很有文艺片的氛围——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

于是后面几天,我上午讲课,其他时间考虑拍视频的事情,当然效率极低,心思一不小心就飞远了,远到月牙儿尖上;接着思维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模糊,渐渐像一团蛋清,最后是一片混沌——那就是我睡着了。

夜里十点十六分,睡觉之前我在朋友圈调侃说我想拍点东西玩玩,谁有兴趣帮帮忙。三小时之后中途醒来,窗外夜风浩荡。眯着困眼按开手机,朋友圈有二十六条点赞,两个人给我发了消息。

一个是高中好友张大鱼。他说想叫我出去吃饭,也能帮我拍视频。我回他,明天晚上找个地方直接见面。吃得可以差点,关键是消费不能高;我不可能跟男的出去吃饭还要讲究。

另一个发消息的人是大二办活动认识的一个南方女孩,她的意思是假期很闲,可以找她构思一下细节,总之想拍片子想聊天都可以找她。

我迷惘了。夜里半梦半醒脑子转不动,索性翻下床去阳台吹风。在此之前她也找过我很多次,有时候是对我写得七零八碎的句子发出评论,有时候是找我打游戏,还有时候是和我讨论藤本树的新漫画。我说这稍微有点不对头。

于是就目前情形,可以归纳为两种情况:

一,这姑娘真的看上我了;

二,人家就是找我正常聊天,是我自作多情。

对于这道选择题,我个人倾向于相信后者,毕竟她也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表示,她做的这些事情张大鱼也都做过,不能够因此推断出张大鱼就对我有意思的结果。但如果答案是前者呢?我该怎么办?

我开始回忆她的样貌。她皮肤很白,五官小巧,化妆不浓却喜欢涂颜色很正很重的口红,我承认这样显白也很提气质,但也总觉得她像极了白羽红喙的文鸟;这个比喻没有任何贬义色彩,只是觉得很像。

就目前的两种情况,我做出了唯一的决策:不论怎样,我都不会和这位文鸟小姐谈恋爱。过去一年里被别人拒绝过一次,拒绝过别人一次,收支才刚刚平衡,我不想冒险去试探别人。

所以最终给她的回复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好嘞。

小斌的补习依旧让我头痛。这家伙是真不打算学习,布置的单词任务就没有完成的时候。每天进门问,小斌,单词背完了没有呀?答曰:没有全都背下来。听写完才发现,他是全都没有背下来,从逻辑上说他倒也没撒谎。我说你这样学是没有效果的,用游戏的黑话讲,我只能给你打辅助,结果你自己去对家防御塔下送死,谁能帮得了你?他不说话。

我在想要不要跟小斌父母说一下他的问题,想想算了。他爹妈也不像是懂教育的主儿,我这么一说他们准以为是我无能,或者以为我的意思是小斌没必要继续补习。那我可亏大了。谁会跟钱过不去?反正在补习的技术性这一块我做得无可指摘就行了,多出来的良心不算钱。

当天晚上八点我和张大鱼在城南的露天烧烤店见面。店面到路边的距离很宽,简直像个广场,里面摆满了矮桌板凳,矮桌成行成列整整齐齐,板凳歪七扭八到处都是,桌子底下是或倒或立的啤酒瓶。来吃饭的人不少,我和张大鱼随便找个靠边的干净座位坐下。

“点点儿啥?”他扫了桌上的点餐二维码抬头问我。

我扫完翻了一下餐单:“俩人吃,先来三把五花,翅中六串,牛肉小串随便来几把。哦,还有鱿鱼,我爱吃这个,你要是也吃就再点两串。”

“吃吃吃。菜呢?烤土豆片得要,茄子你不是爱吃来着?烤韭菜也要一盘?还有鸡皮呢,这个必须点。”

“鸡皮少点,太油了;土豆茄子可以,韭菜算了,又不用补。”

“少说骚话。喝啥?啤酒吧?”

“别,这回不喝了。听我的,酒就算了,反正我就点几瓶大窑,爱喝不喝。”

“我都行。海鲜呢,你看他这边还有烤扇贝。”

“先这些,不够再点,咱哥俩多说说话。”

我们交流了一下近况。

张大鱼说他下半年要出国,我说多好啊,那么厉害的学校,论你学的专业,人家的档次比我们学校可强不少。

他说他当然知道,只是拿不准还要不要回国。他之前从来没想过要移民国外的问题,铁了心要回来,但是最近想法出现了动摇。他问我怎么办。

我说我又不出国,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这得看你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活法了。就拿我来说,报志愿的时候看见什么脱虚入实、实业强国,思维还没有从高考作文里跳出来,就头脑一热报了工科。后来被人笑话多了,才回过味儿来——敞开胸怀一心奉献,这的确是好事;你说我是自我实现也好,说我自我感动也罢,难得大家觉得我在做对的事情,我有满足感,就够了。可现实情况是:投机倒把的钻研者太多,投机倒把的风气太盛,他们恨不得你多奉献,好从你身上榨取好处,完事还笑话你懒惰愚钝……

服务员送来第一盘五花肉。张大鱼拿起两串撕咬起来,肉很烫,吃得他龇牙咧嘴,唇齿被油脂滋润得闪亮,皱着眉头嚼了好久才咽下去,紧接着灌了一口大窑。他对我说:“余狗,你怎么跟个愤青似的。大不了就进工厂呗,你要是都没饭吃,那得饿死多少人?我看你啊,就是一直在学校里当人上人,当习惯了,真以为社会那么简单呢。”

我咽了嘴里的东西反驳他:“有些事儿常见,不代表它合理。”

“那你咋办,考公?考研?转行?”

“还没决定,大概率是去考研——其实本科毕业直接就业也不是不行——卷不动了。咱一直卷,卷到哪里是个头呢?哎!我不是对做工程有意见,也不是对待遇有很大的不满,更不是强求大家都一样,我就是觉得,这个风气不对,引导的风气,你懂我意思吧?做技术就应该淡泊名利、勤快的就活该挣不过投机的?不该吧?”

“那倒是。你说怎么办?”

“瞧你这,我咋知道。”接着撕了一口鸡皮,“我要是知道怎么办,还搁这儿跟你抱怨呢?”

虽然鸡皮油气大,但烤得外壳微焦,干脆红亮,咬一口满嘴的脂香。烧烤陆续上齐了,我们也转移了话题。

“我还没问你呢,你是想拍什么?”张大鱼问。

“不知道。也就是无聊拍着玩,你别太认真啊。大概就……我身边这些事儿,拍一些片段,然后这些片段凑一起,让看它的人对我有个印象,对L市有个印象——当然这个印象是我自己想法的折射,能有这个效果,我说这就不错了。”

“用啥拍?买了录像机?单反?还是DV?”

“哎哟,这些东西,一个低端二手的都得大几千,我可没钱。咱也没什么追求,就拿手机拍,能看个影儿就行。”

“行嘞。不能老是视频碎片吧,有没有主线?”

“可以有。比如——这个短片讲了两个人试图拍摄短片的过程,但最后他们的短片没有拍成。”

“有意思。那到底是拍成了还是没拍成?”

“都可以,都讲得通。”

我们这桌忽然过来一个穿工装的光头男人,他坐在桌子另一端,努力离我们远一点。我环视了一圈,原来周围已经坐满了人,几乎没有空位了。男人叫服务员拿来菜单,点了一些烤串打包带走,好像他觉得点的还不够,犹豫了一会儿,居然扭头用本地方言问我们:“小伙子,恁觉得这边儿啥好吃?”

我在心里笑。不是嘲笑,而是为他的坦诚感到有趣。看他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敦实,皮肤黄黑,一副凶相却故作孩子一样的友善的笑。我也用方言告诉他,我们也是第一次来。但刚刚点的鸡皮非常好吃,如果怕油腻可以少要一点。

我正说着,张大鱼把最后一串鸡皮递给男人,男人也没客气,说了句谢谢就接下了,两口吃完也去点了一些。

等烧烤的功夫,男人笑着说:“俺闺女就愿吃这个。可是俺家旁边那家烧烤因为疫情关门了。本来说再找地方带她去吃,一直上班没空。今天下班早,寻思带她过来还得多个来回,不如直接买回去吃。”

“这两年儿生意都不好干。恁闺女多大?”我问。

“开学升高中了。头段时间刚出的分数,那个,上一中应该是没问题。”男人笑眯了眼,越发像个孩子。

突然就有了想法。我跟男人说:“叔,跟您商量个事儿,我想拍一小段视频,就拍咱俩刚才聊天的场景,您同意吗?”本想把话说得更恳切,说了一半发现用的是普通话,一下子又显得过于严肃刻意了。

好在男人没有拒绝。

张大鱼已经放下肉串站起来了。他端着手机问我:“怎么拍?机位?构图?”“哪有这么讲究。你站我身后,一个中近景的过肩镜头就行,就一个镜头,不用变。”

我和男人重复了一遍聊天的内容,片段拍得很顺利。

男人的烤串也都烤好了,他喜滋滋地跟我们告别,临走前还硬塞给我俩一人两串鸡皮。


如同云销雨霁,后面几天的任务一下子明晰了:去拍L城的河景,拍凌晨开张的糁铺,拍一场暴雨,最好还有暴雨中小船一样的公交车。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两件事需要斟酌一下。

其一是关于文鸟小姐。我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把计划都告诉了她,她表示相当期待,尤其是河景那一段。她给我分享了几段别人的旅拍混剪,意思是也希望我拍类似风格的视频。我说这很难完成:别人是为了记录和展示自己的容姿,而我只是想给别人分享一种感受,况且我五官哪里都是硬伤,硬要模仿别人,岂不是东施效颦?

让我不安的是,我居然在心里期待文鸟小姐激烈地反驳我最后的那句话,真是滑稽。

另一件事是关于小斌。看他的家庭也不算富裕,那个褪色塌陷的沙发给我印象很深,像一个图腾,高度概括了小斌和他家庭的状态。如果没有让小斌的成绩获得实质性的提升,那这笔钱我嫌它烫手。之前第一次联系的时候,加了小斌爸爸的微信,他上班早,跟我去上课的时间正好错开,所以我从没见过他。我在微信上把我发现的问题都告诉了小斌爸爸,我刚放下手机,他的电话已经打来了。

“喂——小余老师是吧?怎么回事?斌子就是不学?”一个大嗓门的男声,颇显聒噪。

我叹一口气,说:“对。心思显然不在学习上,我布置的任务已经是一再减少了,还是完不成。”

“那……这得怎么办?我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小子油盐不进……”

“别打他,也别骂他,你看这不是也没用嘛。主要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好好上学,没有动力去学。”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好像说了一句废话,初中时候有几个学生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学习的?大部分人都是被大势裹挟,无非父母的引导和管束有别而已。

“余老师,你就说我得怎么办吧,是不是他就不是读书的料?要这样,我就不管他了。”

他这句话让我烦躁。我说:“叔,那您想让小斌怎么办?现在他这个分数上职高都只能上最差的;你要是能给他找别的路也行啊,走艺术走体育现在都很不错。”

“他也都不会嘛。操,寻思供他好好学,别跟他爹我一样,妈个逼的五个月发不下来工资,搁学校旁边租的房子,结果,屁用不中。”

“五个月可不短,小半年了。您申请劳动仲裁试试,得把钱要回来。”

“厂子里有钱不就发了?我要去告,告完那我也待不下去了。留在厂里,他压了我五个月工资,其实现在每个月还能发点。现在找活儿好找?太难了!哪像你们大学生。”他苦笑。

我语塞。只能拐回话题:“那,叔您就跟小斌坐下好好聊聊,说说您的情况和想法,好好说话别急眼,小斌是好孩子,这么说应该有用。”

又是一句好听但用处不大的话。小斌爸爸倒像是被我感动到了,不住地说感谢的话。


我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主要讲我在老家的猎兔经历。上午阳光太强,我起身把窗帘和门关上,拉开门,突然一小团东西从门后窜出去。我惊觉那是一条蚰蜒,它沿着墙脚爬动,似乎急切地想要钻入一个缝隙。蚰蜒细长而繁多的肢体让我恶心,我急忙去找拖把,把蚰蜒压死再拖干净。冲洗拖把的时候我在想,这么多年第一次在家里遇见蚰蜒,它是怎么跑进来的?

上一次看见蚰蜒也是在室内,是在某个宾馆的大床房里。床头灯暧昧的暖黄色灯光打在我和阿鹿身上,她轻咬我的肩膀,我顺势拢住她的脖颈。直到我瞥见那只趴在墙角的蚰蜒,它正处在灯光的边缘,耸起的触角在灯光下拉出细长尖锐的影子,显露出一种邪性。

我怔住,不由自主地停下腰胯的动作。昏暗中她眼神迷离;她说,别停。

我担忧说了蚰蜒的事她会害怕,于是用手蒙住她的眼睛继续;这个过程里我紧紧注视着墙角的蚰蜒,它好像伊甸园里蛊惑亚当夏娃的蛇,丑陋、肮脏,却也能给人以兴致,那是一种原初的性感。


第二天早上去给小斌上课。楼道里一男一女吵架很凶,两人个子都很矮,吵得简直要跳起来,仿佛这样就能盖过对方一头。他们在楼梯上吵得很认真,我被挡住上楼的路,他们不让我,我也不好意思打断。等了快有半分钟,我轻声对身前的男人说,借过一下。他回头瞪我,当然是抬起头瞪,我低头看他愤怒的脸,觉得有些好笑。

到小斌家,我小声问:“外面这是什么情况?”小斌妈妈正准备去上班,她解释说:“那两口子就是俺家的房东,住在对门,家里有那么老多的房子。两口子关系不太好,女的很少来住。”她顿了顿,又笑着说:“俺也不太明白,天天光收房租,就能挣那么老多的钱,咋还天天吵架?要换我和斌子他爸,美都美死了。哎,恁家里也得好几套房子吧?”

“我?俺家里两套。”其实每月仍然还着挺重的房贷,另一套是很久之前买的经济适用房,但我没说。

“两套就够你成家了。以后你也得很能挣,恁家肯定过得相当轻松。”

我礼貌地笑了笑,作为回应。

可惜小斌妈妈上班之后没有看到,小斌今天的单词任务居然全部完成了,数学也学得投入。看来昨晚的确有过谈心。

我祝愿,昨晚就是小斌开始蜕变的一天。


当天傍晚,我带着折叠三脚架去往和张大鱼约好的河边。

整条滨河大道算是L城的重要景观,开阔,干净,加上城中大河特有的层次感,真是取景的好地方。我们架起手机,找合适的位置和角度。这个过程能算是欣赏风景吗?抱有一定的目的性,欣赏就不纯粹;非得是把全身的细胞都抖擞起来,去看、去听、去想,非得是用你敏锐的、深邃的、贪婪的感官,把它们的官能尽数挥霍在两睫之间,如此才算是享受。

我拍河景的时候,张大鱼忽然笑了,说想起来给我准备了个好东西。说着把手伸到兜里,低头摸索一阵,掏出了一包烟。

“喂,好学生,没抽过吧?”他把那盒香烟递给我。

我接过来。烟的名字叫泰山。我认真说:“从来没有。”

“来一根吧,来一根。”

“嗯……”

“你还犹豫?”他笑得夸张,“逗你玩呢,别抽!我就觉得,人在镜头里叼着烟……啧,有感觉。你说呢?”

“确实。”

“那你试一下?就一口,拍下来装装样子。烟嘛,是便宜烟,丢了也不心疼。”

“今天不了,到最后一场再说。”

拍完河景的我们并排趴在河岸的木制围栏上,夏天天黑得晚,只是刚刚看不见亮眼的日光。抬头看,天上不见云丝,只是从西向东渐渐暗下去,过渡得柔顺平滑,如果伸手能摸到天幕,那它应该是彩色铅笔画般的触感。河边的风不大,仍然带着白天的温度,像所有盛夏的风一样,它滞涩厚重,有如温水的质感,身体被气流划过像在风里游动。

这个时间我看不清河面起伏的轮廓了,只知道它是活水,它会动。河中央的几个小岛被前几天上涨的河水淹没,露出盆景似的深浅不一的树冠。联想到盆景是有原因的:河岸的木栏杆上散发着淡淡的土腥气,这让我想起种花用的山土——在大河大厦之间产生这样细微的感觉,本身又生发出新的浪漫。

感官的餍足导致情绪的紊乱。那一瞬间我想哭,并感到轻薄的痛苦,像被电流钻透心脏;我顿悟了,又疑惑了,顿悟是因为我隐隐地看到那个让我处处矛盾的答案,疑惑是因为我只差一步就能说出它的名字,但这微小的差距不可逾越,于是我心里愈发酥麻。

可至少我摸到了那个答案的轮廓。它大概是有关我的攀比心,此处的“攀比”无贬义,我还说不出它是错是对。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我说,先拍到这里,走吧,我们走吧。


给小斌上课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余老师,你们学校的学生都能挣很多钱吧?”

我一时语塞,想了想,告诉他:“也不全是这样。但是总的来说,你考得越高,赚钱也会越容易。”

“那买房子也很容易吗?”

我心想,不可能。但是我说,是的。

我想起我的一位学长,他的父母都是建筑工人,身体不太好,所以他想着早点挣钱,本科毕业后选择直接工作,一个月几千块钱,他嫌少,但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告诉我,他收到S大的录取通知书时怎么也想不到,毕业后挣的钱居然只比他父亲挣得稍微多一点。

我安慰他,毕竟你工作的强度比你父亲低,而且搞硬件越老越吃香,会好起来的。

他说,他好不容易用读书和周围人拉开的一点差距,也太容易被追平了。那些和他背景相似的同龄人,就算摆烂,好像最后也没比他差多少。

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他在专业上的积淀更深一些,挣的钱不就多了?努力了总比他不努力要过得滋润吧?像我这样想的人一定不少,那时候我还没觉得不妥。

跟张大鱼闲聊起来,他说他不想结婚,因为不相信另一半。我说我现在也拿不准,主要是担心在物质条件上对人家有所亏欠。

暑假里父母带我去看房子,刚刚交房,附近装修的噪音此起彼伏,空气里好像都弥漫着粉尘:这幅情景在十几年前他们购买第一套房子时我也曾见过。我父母对着毛坯房幻想装修之后的样子,客厅怎样显得开阔,厨房是否需要安推拉门,飘窗怎么装饰,地板用暖色还是冷色。最后他们看向我说,这是给儿子的房子,怎么装修还是得由儿子做主。那个瞬间让我恍惚,而且隐隐有种巨大的期待,彷佛满月在山峰背后将升未升的那个时刻,我期待着将走入这样一条路:我会和一个亲爱的人分享我的一切,哪怕这“一切”并不多,我期待着套上辔头和嚼子,期待着这条路应许我的幸福——我相信它,和以前在拥抱和接吻时一样相信。

八月初,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我和张大鱼决定去拍凌晨五点的糁馆。五点钟绝对算不得早,但至少勉强算得“头一锅”——据说每天第一锅的糁汤最好喝,我不清楚原因,可能确有其事,也可能只是为了享用一个形式。日出前气温凉爽些,人也少,拍完片段吃完早饭,还可以直接去给小斌上课。

五点多的天已有些亮色,头天夜里下了雨,润湿的柏油路面映着路灯暖黄色的光,那光是破碎的,斑斑驳驳,似梦里的虚影。路两旁的楼上鲜有亮灯,路上车辆来往匆匆,轮胎碾过路面,溅出一点水声,水里灯影闪烁,像缀着亮片的纱巾。我和张大鱼在人行道并排走着,边走边拿手机拍摄,谁也没说话。走了一路,拍了一路,想了一路,一抬头,糁馆就在面前了。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都闷着头呼噜呼噜地喝糁,老板娘正低头收拾着刚出锅的一把油条,看见我和张大鱼,手往围裙上擦两把,抬头招呼道:“俩青年来喝糁?”

“是,来两碗儿。”

“行,恁就在屋里头坐吧,还有空调。要什么饭嘞,油条、烤牌、面饼,样数不少。”

“不用进屋,这会儿外头倒也凉快。油条拿六根吧。”

付了钱,我们坐在露天的小木桌旁,从包里拿出手机三角支架。

我摆弄着支架对张大鱼说:“咱们能有两个机位。这段总共没有两句台词,正反打就有点多余了。一个旁边的低机位,这是主要的;加一个辅助的近景镜头,拍拍喝糁的细节什么的,就够了。”

我记得小津安二郎是爱用低机位略微仰拍的,营造一种疏离感的同时,也不乏人文关怀。正好这两点我都需要。

两碗糁和一篮油条端上了桌,我给了糁汤一个特写,它浓黑浑厚,热气蒸腾,一旁小篮里的油条金黄微透。先捧起碗喝一口,糁刚出锅,很烫,所以仅仅是一小口——胡椒的辛辣和肉汤的醇厚同时在嘴里荡开,那种味道和口感,彷佛让我注视着升起的太阳。

我说:“小时候我不愿意在路边摊吃早饭,不是害怕丢脸,而是因为一种又叛逆又幼稚的想法:我们家除了红白宴席外从不下馆子,既然如此,那我干脆就打心底里排斥在外面吃饭。类似的逻辑还有,既然中学时我的衣服都很土气,那我干脆就习惯于总穿着校服。”

由于这是镜头里我即兴说的话,张大鱼没有立马接上。他继续抱着碗喝糁,潦草地回了一句:“那不还是害怕丢脸。”

“嗯……也是。”

“怎么现在又愿意坐这儿喝糁呢,还喝得这么香?”

这小子。我被他逗笑了。我说:“因为现在不觉得在路边摊吃饭丢脸。丢脸的事情很多,这才哪到哪?”

糁汤喝到最后,碗底有沉淀的姜末,因此最后一口的辛辣感更胜一筹。早晨凉风习习,糁汤下肚微微冒汗,风一撩,长舒一口气,是直达肠胃和心底的满足。天色亮起来了,朝霞还没有出现,天空是澄澈洁净的样子。来喝糁的人越来越多,我看向他们,像欣赏橱窗里的展品,虽然大部分人的脸上不显情绪,但我想替每个人开心。

哦——人,人们,人间。


张大鱼陪我在去往小斌家的路上走了一段,因为时间实在是太早,我们沿路又拍摄了不少片段,这些素材不一定能用上多少,主要是记录本身就很有意思。不知不觉就到了七点多。我和张大鱼在一个路口分别,我径直去向小斌家,正值早高峰,车流量不小。我又掏出手机开始拍,从嘈杂的路口开始,沿着人行道,在楼房之间的小巷里转几个弯,一直拍到小斌家住的老式居民楼楼下,临近上楼之前,我关掉了摄像头。一定是我的脚步太轻,才没有引起从楼梯上下来的两人的注意。当我从楼外拐进楼道时,我和那两人面对面相隔不到三米。

我认出其中一人是小斌家的男房东,他的手和另一人的手紧紧相牵,却在看见我之后,猛地甩掉牵着的手。那份掩饰过于刻意,让我觉察到微妙的异常——虽然房东旁边那人戴着口罩,但我也能认得那绝不是他的太太——只可能是他的情人了;他们在看到我之后快步走出了楼道,我只瞥见他的情人是个高个子的女人,头发不长,干干瘦瘦,并没有什么女人味。我回过头想仔细看他们,却正好对上房东凶狠的视线——他也在扭头看我。至此我才发现,拍摄支架和支架上的手机,还没从我手中放下。

到了小斌家,关于楼梯上看见的一幕,我绝口不提。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平时到了下课时间恨不得立马回家,现在却有些惶恐。

我敞开门,外面没有人。走下楼梯的途中却听见“吱呀”一声,我心里一惊,那是某种木凳的声响。果不其然,房东坐在楼道口,叼着烟,应该等我多时了。看来躲是躲不过了。我大声冲他说:“咋?叔,找我?”

他双手扶膝站起朝我走过来,把烟扔掉,小声问:“青年,早上搁楼道里,你是不是拍着什么了?”他说朝我背包旁挂的三脚架努了努嘴。

我告诉他:“叔,真啥也没拍。我是早上去拍的喝糁。不信我拿着手机给你看。”

我给他展示相册里的录像,最后的录像只到楼道外面的花丛。

“你看,没有吧。你放心,我说没有,真是没有。”

“怎么偏偏到了楼道外边就停了?你肯定是拍着了,然后把视频藏起来,我看不着。”

“不是,我不认识你,没有这么干的必要。那你要我咋证明?”我越说越激动,音量很大,震开了楼道的声控灯。

“你小点声!别嚷!”他伸手要推搡我,被我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我瞟一眼周围,想找监控,他看出了我的意图,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这儿没监控,你别跟我耍滑。”

我绝不是个爱动手的人,但在那一刻也差点被激素控制了头脑,加上他又瘦又小面目可憎——因为瘦小,所以敢打;因为鄙陋,所以该打。我心里忽然就冒出一股委屈和一股亟待排解的愤懑,急切地想按倒他,然后骑在他半扇猪大小的躯干上,用他的颧骨来磨砺我的拳峰。

但是,我不想惹事,也不想多说一句废话,不顾他的拉扯转身就走。我不觉得揍他几拳是更好的选择,一时的爽快往往后患无穷。


后面几天我一直担心房东会报复我,幸好没有。

小斌的持续转变也让我刮目相看,他并不笨,加上初中内容量不大,每一天的知识点稳扎稳打,越来越有学习的感觉了。

之后一天去小斌家时,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瘦黑的男人,眉眼和小斌很像。果然是小斌的爸爸。他笑着问好。

我问:“叔,今天咋没上班?”

他依然咧着嘴,只是表情变作苦笑:“昨天去申请劳动仲裁来着,没告赢。后来厂里好赖给了我仨月工资,让俺悄摸着走。俺寻思就这样吧,有点儿工资,总比没有强。过两天再去找个活儿。”

“咋没告赢的?他少你好几个月的工资,就算了?”

“人家不给,你可不就没法儿?俺那厂里没良心,还说俺旷工,俺都气笑了,咱为了糊口都闹到那边,咋可能旷工嘞?关键人家还真能拿出证明,俺嘴笨舌拙的,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可不就输了。”他发黄的浑浊的眼睛闪动着,露出自嘲一般的笑。

上完课十点一刻左右。我告诉小斌,今天先到这里,明天再把剩下的方法讲完。小斌爸爸扭捏着给我递了一杯饮料,赔着笑说:“余老师,俺家里最近有点紧巴,先不给斌子补课了,过两天我把之前补课的钱给你打过去,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哈……”

我的视线挪到小斌身上,他低头抠着手指甲,当作什么都没听见。粗略算算,我给他上了一个月左右的课,毫不费力拿了三千块钱,钱不多,可对失业的小斌父亲也是负担。这钱拿得我心里不踏实,但是不拿或者少拿,我同样也难受。最后我说:“叔,咱这样,正好这一章还没讲完,我再给小斌讲两天,后面几天不收钱,就劳烦您以后留心,哪家孩子想补课,记得找我。”

偶尔的灵光乍现很值得我得意。私以为小斌补课这事儿,我处理得不错。亏了小几百块钱,但是赚到巨大的满足感,这种感受从内而外,好像把我的心脏都支撑得圆润饱满。

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第一个是张大鱼,顺便约他明晚出去拍视频,我说我知道一个绝好的取景地,在火车站背面,一个半废弃的货运场。

其次是我父母。他们晚上总坐在一起看电视剧,最近播出的是关于八十年代以来的故事。我把上午在小斌家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小斌父亲的苦态和我自己的思想斗争,包括最后决断出的绝妙的结果。我等着他们对我的评价,但是我父亲只是说:“既然不拿钱,那去给人家上课的时间不如去学习,比如考研。”

我愕然。他看着电视,继续平静地叙说,好像在讲别人的事:“你平时不在家,我们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也有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原来以为是我们单位暂时的困难,现在看好像不是。据说总公司的资产开始转入名下的小公司了,也有人听到风声,说总公司已经准备申请破产。如果真是那样,我得再找工作,到时候咱的房贷还是麻烦事;实在供不起房子,还得去卖掉。”

“现在钱已经不够了吗?”我问。想到之前全家还一起去看房子,真的如梦似幻。

“还够交几个月房贷。上学读研的钱倒不用你操心,你就尽管好好学好好考。”

父亲是个很倔的人,我看他眼皮耷拉,像一头瘦牛。他是和牛一样的吃苦耐劳,拉着家庭的犁挪步二十多年,不曾泄力。他坚信自己的苦难源于知识的匮乏,而我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就像国企下岗潮和几次灾祸,影响了他一生的轨迹,他却不能称作受害者。

我惶恐又愤怒,绝对不是针对我父亲,而是对另一样东西——这样东西的冰山一角显现出来,令我不得不敬畏其庞大的形体。相比之下,一个青年的老去是那么渺小和轻易。


第二天晚上,我坐在火车货运站的台阶,把我家的事告诉了张大鱼。他踢着站台上的碎石不言不语,我理解,换我,我也不懂该怎么给对方安慰,更何况是没差过钱的张大鱼。

我看着这片空旷火车站的背面一角、废弃的货运集散地。改开之初的工业风格依然粗犷硬朗,彩色玻璃是办公楼上少有的装饰,像八十年代的梦。这里距离城市CBD五公里,距离柔美的Y河也仅有七公里;一公里外的商业街拥挤而热闹,五百米外的居民楼上,留着或亮或暗的灯。但是——百米之内,除了我和张大鱼,没有旁人。我好像坐在弹丸小岛上,看着每朵浪花都向我聚拢,如山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淹来。

张大鱼开口,问我怎么打算。

我说,我昨晚几乎看了一夜的考研资讯,之前总觉得还早,现在却像狗一样焦虑。我知道急也没用,但是——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填满我的时间好让我知道我在想办法摆脱现状——考研是性价比很高的选择,走这条路让我心安,仅此而已。

“那你今天给人家补课了吗?”张大鱼问。

“补了。最后一次。”

“今天还拍吗?”

“现在没心情。上午给人上课的时候拍了一段,挺震撼的,你看看。”

我打开手机,递给张大鱼,视频的光映在他的眼镜上。


我也开始回忆上午那事的始终:

上午上课到九点半左右,听见有人敲房东家的门,继而是一群人的咒骂,有男有女,骂声在狭小的楼道显得格外扎耳。我猜到了,一定是女房东带人来抓奸了。

好像男房东在屋内装死不成,遂打开窗户和楼下的女房东对骂。小斌爸爸也在趴在窗户上,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引得小斌频频抬头。小斌父亲说,先别学了,咱们下去看看吧。于是我们也走入楼下围观的队伍,我就是在那时打开的摄像头。

围观的人们像拥挤的鸡群,或远或近地环在女房东和她带来的三个男人周围。根据对骂的内容得知,那三个男人分别是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他们隔着三层楼的对峙,像戏剧里城池内外的攻守两方,显现出一种脆弱的均势。不绝于耳的骂声让我恍惚,彷佛他们要永远连绵不绝地吵下去。直到某个转折出现——女房东和三个男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时,楼道里忽地窜出一个人来——男房东的情人想要逃走。我想起小时候看见靠墙根一溜窜走的老鼠,老鼠跑近我时甚至爬过我的脚背。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呼,那人像被追逐的老鼠,慌不择路,跑进楼尾的死胡同,被女房东的两个兄弟追上按倒。

逃跑那人悲戚地叫嚷,我猜测是个尖细沙哑的女声,但距离太远,听不清声音。直到两兄弟一怔,把他扶起来翻过身。我听见两兄弟其一诧异地大喊:

“操,怎么是个男的!”

人群开始骚动。随后那个老鼠一样的长发男人被拖回楼道门口,我凑近去看看他的脸,他年龄并不大,长相秀气,此时五官却因恐惧缩成一团,他跪倒在地,手臂被两个男人缚住,女房东的两只手轮流扇打长发男人的脸,发出击掌的声音。小斌父亲牵着小斌的胳膊,父子俩一齐看向那被扇脸的男人。我第一次看见小斌父亲露出那样轻松的表情,他嘴角抽动的频率和长发男人被扇脸的频率一致,新奇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动作熨平了他脸上的沟壑,好像他从没被什么烦忧所困扰。楼上的男房东扑上窗边,上半身探出,急得伸手大喊“别打了!别打了!恁谁告的密?”,发声太用力,以至于夹着嗓子发出公鸡打鸣一样尖细滑稽的声音,逗笑了几位对面楼上的观众。女房东没理他,反而抡圆了胳膊,抿嘴皱眉,扇得越发用力。

“诶!别打啦,别打!别打,操你妈!”男房东憋红了脸。

女房东也跟着喊“操你妈!操你妈!”每喊一句就扇长发男人一巴掌。

“操!”

男房东嘶吼一声,一步蹿上拉开的窗户,腿一蹬跳了出来,像一颗被抛起的石子,直直地从三楼掉落,他在空中仍保持直立的姿势,伸平了胳膊,来不及让人惊呼,就已然“咚”地坠在砖石地面上。

那一瞬间,无论笑的哭的骂的,所有人都停下动作不知所措。长发男人嗷地一声长号,挣脱开控制,朝男房东爬去,女房东的两兄弟愣在原地,任由长发男人扑在男房东仰面朝天的躯干上哭叫。

小斌父亲轻拍我肩膀,示意我们悄悄离开,我关掉了录像,路过坠楼倒地的男房东时,轻轻瞥他一眼,他圆睁着眼睛大喘粗气,嘴角抽搐,朝我斜着眼,我还记得那茫然的目光。

张大鱼看完了视频。他问:“后续呢?跳楼的死了没有?”

“死倒是死不了,反正腿肯定断了。”

“你告的密?”

“不是。”

“房东居然是男同,”张大鱼戏谑地说,“还挺有情有义。”

“这个感情装不了。我瞧不起他们,但也佩服。”

说完我想了很久,又对张大鱼说:“视频我先不拍了,拍了也没有心思剪,因为现在做这些事心里会发虚。也可能过段时间,会把它们再拾起来。总之,暑假里耽误你这么长时间,真抱歉。”

想起王徽之说,本乘兴而来,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邪?我和王徽之的想法很像,但又不完全类似;哪里不同,我说不清楚。

“没事,本来就是出国前跟你到处玩玩。”

“唉——真是矫情,我看过那么多描述苦难的电影小说,也真切地见过困苦的人,个个比我的处境艰难百倍,可我现在居然已经感到喘不动气了。”

“所以别担心,都会熬过去的。”

“是,就算供不起房子,大不了就卖掉,我一样能很好地过活。但就是眼馋别人,就是不甘心,就是不服气。本来我应该……”

“那你永远往上看,永远也不满足。”他打断我。

“我不往上看,怎么往上走?”我有些生气,语气激烈,“我的资源比不上你。不要怪我不知足,如果我是个可以被满足的人,早就在之前的某个节点上止步了。你应该想想,你们都应该想想,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会‘不知足’,你以为我就那么愿意不停地参与激烈的竞争吗?我从小一直遵守‘分数至上’的游戏规则,并因此得到很多嘉许和荣誉;但后来发现,很多人根本不讲规则,分数也并不一定能换取什么东西。我怀疑过、愤怒过,最终被告知:人生路途千千万,不是一条条通途,而是复杂的迷宫——这里根本就没什么规则;可是,我却只能被迫在最多人行走的狭窄关隘里厮杀下去。对于获取社会资源来说,这几乎就是我的最优解;但是,这居然几乎就是我的最优解。”

张大鱼沉默。他低着头,抠他昂贵鞋子上沾的泥土。

火车的汽笛声自远处射来,如同大象的啸叫。夜里看不清火车的钢铁身躯,但我能猜想到,它如我曾千百次见过的、最普通最平凡的货运火车一样,有着方正的车厢,黯黑色的表皮锈迹斑斑,假若摸它一把,手上黑的是煤灰,黄的是锈尘。

铁轨旁的高塔悬着绿色的灯,那灯浑圆又刺眼,似乎是属于这个货运场的太阳,它绿色的光打在月台边“为‘四化’加速培养人才”的标语上,那褪色的标语就像超市的生鲜灯下摞成一堆的蔬果,显得格外青翠新鲜。

我站起来踱步。张大鱼又在身上摸索,掏出那包泰山香烟来。

他说,余狗,一根吧,来一根。他的声音干脆,也像火车车轮轧过铁轨。

我说,好。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是用指尖捏起,和拿笔的手型一致。

叼住过滤嘴,已经感受到了烟草的味道。他按开打火机,用火苗烧灼香烟的末端,香烟在夜里燃出斑斑点点的火星,像一只夏夜的萤火虫。轻吐一口气清空口腔,再缓缓吸入,那烟雾比我预想得更浓稠厚重。没有停留,我吐出了烟气,它妖娆地绕行弥散,像吐掉了一部分灵魂。

“怎么样?第一口?”张大鱼问。

我夹着香烟,咂了一下嘴。我说:“一般,味道很怪,有点呛。”

“不喜欢就扔了吧,反正是解闷用的。”

“好。”

坦白讲,烟没有我想象地那样刺激,只有抽的第一口有种越过限制的快感,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吃下禁果后的感觉:它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无可比拟的极乐,除了登峰造极的那一瞬,其余时候心理上的满足都要压过生理上的欢愉。

我扔了烟,用脚把它踩灭。

张大鱼小心地问,现在还难过吗。

我说,我现在的难过幼稚又低级,像极了无病呻吟。但是——它出现在我身上,我知道它如此真实。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总之,我讲不出清晰的原因。大概还要等段时间,等头脑里各种思绪相互冲撞抵消,等它们稳定后,这个稳态的响应,就是答案。

我们在火车货运站待了很久,目送了四列火车离开。我在心里想,我现在也没什么办法,那就像火车一样沿着铁轨走呗。临告别时,我说,郁闷和失意到此为止,我已经准备好成为更高级的“做题家”了。

我不记得张大鱼说了什么。只记得往回走,我频频回头,渐渐望不清车站绿色的灯。

回家背单词的效率很高,因为心静,头脑也清醒。

当天夜里做了这样一个梦:


你睡了。


你落入层层叠叠的水中;层层叠叠的纸,蓄积成的湖水中。

你在水里浮沉,身上沾满零星的字,你环顾四周无人,感到孤独。

这是一片原始的荒原,你父亲告诉你,活下去,别饿死;撕一页湖里的纸可以解渴,但食物该如何解决?如何解决?

你慌了神,又猛然顿悟般地想到:有湖,就有鱼。

你可以立在岸上甩开钓竿,浮子在夕阳下闪光;你跳入湖中向前游去,直至抓住闪光的浮子。你说你可以自己扮演成鱼,你的钓竿钓上你自己,就获得了鱼。如此往复,万世不竭。

你在湖岸和鱼浮子之间折返游泳,一边游一边感到幸福的饱腹感。是的,做猪圈里最能长肉的一批猪也是不错的。但是想到阉割之苦,你有些犹豫。

猪圈之外的森林影影绰绰,不时有出逃的种公猪在繁盛的灌木里探头,冲你讥笑,并露出匕首一样的獠牙。你愤怒,你说你也不想留在圈里当劁猪。于是悄悄走近圈门,走到圈门边却迷茫了:为什么要出逃呢?为什么为什么呢?是因为不想被骟,又或只是羡慕圈外的种公猪们?你来不及想明白,劁猪匠的脚步声催促你跳跃,于是你竭力跳起,飞越过圈门;你心虚着狂喜,你奔跑,耳边风声猎猎。

你跑近山脚,心想你和之前出逃的种公猪们不同,等你长出獠牙,一定要回去,回到猪圈,悄悄弄坏圈门,让圈里被骟的没被骟的猪们都去森林撒欢。

面对山丘你拾级而上,在垂直的墙壁上行走,走入巨大的房间,你低头看,看到自己数不胜数的手爪。

房间里是雾一样的迷蒙。你听见淫靡的嘤咛,你趴在墙壁上,仔细辨识房间中央是什么。你看清了,那是一对交欢的男女,男人的脸和你一样,或者说那也是你,那就是你。

你费力回想,想起你在和阿鹿做爱时也曾看见蚰蜒。你看见男人渐渐停下蠕动的身体。他站立起身,缓缓向你走来。

你看到,他笑了,并举起拖鞋,瞄准了墙角的你。

随后遮天蔽日的黑暗从头顶倾泻。你惊惧地紧闭双眼,心揪成一团,像浸水且揉皱的纸张。

你睁开眼。

你看见一滩混合着破碎外壳和断裂触角的碎渣糊在墙上,黄褐色的粘稠液体缓慢地滴落。

你疑惑了,心想,这是什么?这是谁?

这时,你才想起,原来你不是蚰蜒,你是个人。


于是你醒来了。



后来,我还是在闲暇之余,用我和张大鱼拍的视频剪出了一个成片。因为拍摄的时间大都在早晨和傍晚,于是,我给它命名为《朝夕一窥》。片子里的L城潮湿闷热,人与人之间疏离又温情,小人物的生活里暗流涌动;我在其间跌跌撞撞地观察、思考、反省,可那些始终都是别人的生活,不是我的。

张大鱼出国了,他每天都可以喝自己喜欢的黑啤。文鸟小姐渐渐不再和我联系,我在别人口中得知了她对我的怨言。

我父亲也看了《朝夕一窥》。他说他年轻时曾经想制作一本画册,从国企下岗后忙于生计,此后再没有年轻时绘画的灵气。我见过那本半成品的画册,和它放在一起的是父亲“劳动模范”的银质奖章。记得画册的其中一页誊抄了汪国真的诗,旁边画着雨夜路灯下弹吉他的男青年。

再后来,下了一场又一场秋雨,从立秋到霜降,在沉心备考的间隙里,我也慢慢想通了我在火车货运站里没有想出的答案。尽管在给我的启示上,这个费劲心力想出的答案甚至不如那个迷幻荒诞的梦。

如果有人问,你的那个梦有什么用?我会回答,它确实是有用的。比如,它放大了我的食欲和性欲,我甚至时常幻觉自己长出野猪的獠牙。

和食欲与性欲相通的事我还能说出很多,比如关于人与人的共鸣,关于自然,关于爱。它们提醒说,我们是人,不是割裂的时代里可怜且恶心的蚰蜒。

人,成为人。


这就是我从蚰蜒变回人之后得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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