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多少天没吃饭了?”二奶奶斜着身子问躺在床上的月红,“知道不?”
干瘦的月红耳朵轻微动了一下,想睁开眼睛,却没能够。用力把手举起来,先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又伸出一根手指。
“二十一天了”,二奶奶本想开开玩笑,看见月红的样子,没说出来。“你还不打算走吗?”
月红费劲地摇摇头。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不放心啊?”二奶奶说完,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客厅里的男人。
好一会,月红都没有回应。
房间里很安静,氧气机发出有规律的声音。二奶奶看着月红,看帮不上什么忙,便走出房间,坐在男人的对面。男人抽着烟,兀自看着窗外出神。
“造孽啊,你看她现在脑子还这么清醒,这是要被活活饿死啊。她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啊?你知不知道?要是能帮她把事了了,让她早点走,也少受点罪。”二奶奶有些伤心了,抹了几把眼泪。
男人好像被蛰了一下,赶紧把手里的烟扔掉,看见二奶奶泪眼婆娑的样子,又低下头看着窗外不说话。
二奶奶站起身,走到月红的房间看了一眼,轻轻地把门带上。
“她是不是想那几个孩子了?”
男人又抽出一根烟,点上,还是不说话。
看问不出什么,二奶奶扶着腿慢慢站起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差点被撞到。
“你中午吃完饭,到我家来,我找你有事。”二奶奶沉着脸,冲着要进门的人说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奶奶,中午在这……”话还没说完,发现二奶奶已经到楼下了。
02
进门的是月红的女儿小哲。月红和丈夫都是小学老师,女儿嫁人后,两人也陆续退了休。去年年底,月红感觉嗓子不舒服,去医院一查,食道癌,很快做了手术切除,又进行化疗。但一年不到,就恶化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病变已经挤压到气管和食道,即使做支架也没有意义了。
从医院回来没多久,月红就没有活动能力了,开始的时候还能吃些东西,后来连流食都吃不下去了,现在,喝水都成了问题。氧气机一直开着,只要一关,人可能随时就没了。
小哲是独生女,幸好就嫁在本市,现在就靠她照顾着,这一年来,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二十一天不吃,小哲已经没有了开始的悲伤与难过,于情于理,她也期望母亲能快点走。但总不能直接把氧气拔掉。
已经十二点半了,小哲拉开冰箱,里面只有几棵小白菜,其他的什么也没有。看着坐在那抽烟的父亲,浑身只有无助感,眼泪在眼睛里面胀着,差一点掉下来。她很想冲父亲发一通脾气,骂他可不可以帮自己分担一点,又一想,这些也确实是自己养肩负起的责任。
烧水、煮面,把那几棵小白菜都扔锅里了。盛出一碗面,送到父亲跟前,自己草草地吃了几口,进房间看了一眼母亲,便找二奶奶去了。
二奶奶是父亲的远房婶子,一直住的很近,老伴已经过世,一个儿子全家住在很远的城市,她因为住惯了这里,不愿跟去。小哲到的时候,二奶奶独自坐在客厅里,好像刚哭过。
“小哲啊,你妈不愿意走,是有原因的。她肯定是想你那几个妹妹了。能生不养,这就是造孽啊。你妈得这个病,说不定就是老天爷在惩罚她呢。”老太太情绪有些激动,眼泪已经淌满了眼窝子。
小哲不明就里,小时候隐约知道自己并不是独生女,只是见妈妈肚子大了几回,却从来不见有弟弟妹妹。二奶奶一说,她似乎明白了?但是这些妹妹们都哪里去了,是否还在人世,她确定不了。
“你妈造的孽,我也是帮凶,三个孩子都是我处理的。要是我能劝你奶奶两句,也许就不会有这些孽。”
听到处理两个字,小哲心紧了一下,一阵难受。奶奶小哲有印象,不止一次撵妈妈滚回乡下去。“妈妈的心也是够狠的”,小哲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老太太看着发呆的小哲,止住眼泪。
“你妈也不容易,她也不想这样,也是个苦命的人。”老太太拍了拍小哲的手。“我是想着,把那几个孩子找回来,要是能过来看你妈一眼,可能她就能安心地走了。”
“还能找到吗”小哲有些激动, “二奶奶,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她们三个都是我抱出去送人的。虽然过去二十多年了,大致的方向我还是知道的。只是她们愿不愿意认你妈,认你这个姐。”
小哲有些兴奋,无论如何她都要试试。
老太太说了大概情况,生完小哲后,6年里,又陆续生了三个女孩,孩子都是在刚生下来就抱走了。
小哲想象着母亲隐忍而又决绝的样子,不寒而栗。
03
小哲开车,带着二奶奶到了城北三十公里外的一个村子。时值深秋,村子里并没有多少人,在村里转了好几圈之后,终于确认了一处地方。两人下车,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
“我记得那时候就是把孩子送到了这家,怎么房子都没有了呢。本来,你奶奶要我把孩子直接扔掉,我没舍得。医院里遇到一个人,说他村里有对母子。家里没钱,儿子没找到媳妇,母亲年龄大了,就想着能领养个孩子,以后能帮忙养老送终。”老太太说着,满脸愁容。
两人上车,在村口才看到几个晒太阳的妇女。小哲停稳车,扶着二奶奶走了过去。
“那户人家确实在二十多年前抱养过一个小女孩。但时间不长,女孩的奶奶便死了,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十几年前,小姑娘才十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因为肝病,没钱看,不久也死了。村里人打算偷偷找个地方把人埋了,但小姑娘死活不愿意,说养她这么大,就是为了养老送终的这一天。可是家徒四壁的,又是一个小女孩,怎么送殡啊,连个棺材都没有。”
“疼人啊,小姑娘穿着孝衣给村里挨家挨户磕头,求大家借钱给她、出人帮忙。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忍心看她这样啊。全村人凑钱,也算风风光光给她爸送下了地。入土后两三天,小姑娘就走了,说是要出去打工赚钱,报答全村人的恩情。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嗨,可怜啊!”妇女们说起这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异和悲痛,互相补充着细节,好似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也不知道从哪里抱来的孩子,好像是刚出生就抱来了,当时差一点就喂不活了。岁数应该是跟我们家老二一样大,那时候还吃过我几口奶呢。”小哲想打听一些详细的信息,明显她们都不太清楚。
看着这位喂过“妹妹”几口奶的妇女,小哲差点没忍住泪,真想立马跪下来给她磕头。
“那孩子上过学没有?”
“好像初一没上完就不学了。”
“那她小学是和你家老二一起上的吗?”
“是的。”
“那,你家里还有没有你家老二的小学毕业照什么的呢?”
那个妇女,被这一老一少央求不过,回家翻箱倒柜去了。过了好久,拿过来一张泛黄的照片,指出了一个瘦小的女孩。女孩黑黑的,头发很短,小哲和二奶奶端详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异样,无法确认这就是自己的妹妹。拿出手机,小哲翻拍了一张,算是一个纪念。
在回去的路上,二奶奶说,越看照片越像,嘴里念叨着妇女们讲的故事,不由地哭出声来。
小哲的脑子里蹦出一句话“生出来,不养,确实是造孽。”
回到家,月红还躺在床上,嘴里轻轻地哼着,应该是哪里疼了。小哲看着妈妈的样子,有些无动于衷。往常这个时候,小哲会过去给妈妈按摩。
04
每天晚上睡觉,小哲都处于紧张状态,怕妈妈有动静,又怕她没有动静。晚上就支一张小床,在妈妈跟前睡。老公在外地工作,她现在谁也指望不上。吃完晚饭,洗漱完毕还不到七点。小哲对着手机里的照片出神。
有人敲门,小哲以为是二奶奶,开门一看,竟然是一个穿着考究的姑娘。
“请问,这是蔡老师的家吗?”姑娘没有着急进门。
“是的,你是?”
“哦,我是蔡老师的学生,听说她生病了,挺严重的,我过来看看她。”姑娘说着话,用眼神示意自己抱着的花和手里提的东西。
小哲才注意到,连忙让进屋。小哲爸爸听到动静,看了一眼,又折进屋子里去了。
“您是蔡老师的女儿吧?”姑娘进屋在沙发上坐下,显的有些局促。
小哲点点头,姑娘立马喊了句姐姐好。
“我能去看看蔡老师吗?”姑娘欠欠身子说。
领着姑娘进里屋,房间的灯很暗,小哲调亮了些。
姑娘看见躺在床上的月红,愣了一下,有些害怕,把花放在床头柜上,端详着月红。过了好一会才说话。
“蔡老师,您还好吧?”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陈梦,您的学生。”
小哲并没有听过妈妈有过这样一个学生,而这位学生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听到陈梦这个名字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月红竟然有了很大的反应。
“蔡老师,我来看您了。您受苦了。”陈梦在说您受苦了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了哭腔。
月红微微地睁开了眼,想要笑,但深陷的眼窝让笑显的更加狰狞。想要说话,但是声音太小,根本听不见。
陈梦给床上的月红掖被子,碰到了干枯的手,迟疑了一会,还是握住了,又半跪在床前,捋了捋月红的头发。这个状态保持了好久,小哲就站在边上看着。最后,月红挣脱陈梦的手,向外摆了摆,示意让陈梦走。
小哲和陈梦退到房间外面,关上门。两人坐在沙发上,小哲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
“姐姐,其实,我是蔡老师的女儿。”陈梦说的很慢,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小哲的心上。
“我今天来,是想看蔡老师最后一面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个事情,我爸说,我无论如何都要来看一眼,我现在北京工作,所以这么晚才到。”陈梦擦干眼泪,显的很平静。
“这是怎么回事?”小哲如坠五里雾中,又惊奇,又欣喜,又有些不可思议。
“我爸昨天才告诉我”,陈梦双手攥着,放在腿上,抬起头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姐姐。
小哲并没有从陈梦的眼神里看到什么,显的很平静。
“我一直以为我是我爸的亲生女儿,直到昨天,他才告诉我真像。我爸和蔡老师以前是同事,和我妈结婚后一直没要上孩子,刚好蔡老师生下我,便被他们抱了去。”
陈梦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本来,他并不想告诉我,因为领养的时候说过,永远不想认的。但是周老师找到我爸,说蔡老师已经二十多天没吃东西了,未了的心愿就是能见到我一面。”
“其实,我爸为我牺牲很多。我妹妹出生的时候,因为超生,所以他没了公职,但并没有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就放弃了我。他自谋生路的那些年,我记得非常清楚,即便再累,他回到家都会陪我。”
“他甚至刻意让我转学到蔡老师的班上了两年。”
小哲转头看看躲起来的周老师,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来看蔡老师,算是尽一点心。但,更重要的是,我爸让我来,我一定要来,即便我再不情愿,我都要来。”陈梦也硬憋着眼泪,努力不哭出来。
房间里,有周老师的哭声。
陈梦没有再说什么,给小哲留了电话就走了。
有些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有些人也不是说原谅就能原谅的。
半夜了,小哲睡不着,看着妈妈的嘴唇有些干。用棉签沾水帮她润润,她竟然有喝水的欲望。小哲赶紧拿来勺子轻轻地喂,竟然喝了不少。
05
“陈老师是好人啊,你爸最没用”。第二天,小哲把陈梦来的消息给二奶奶说,二奶奶就甩下这一句话。
床上的月红还在撑着。这种状态对于将死之人是种折磨,对其他人的折磨更甚。小哲没有想到妈妈的求生欲这么强,她有些无法理解。从小到大,她并不太喜欢和妈妈在一起,也不喜欢和爸爸在一起。妈妈什么都想要好的,别人有的她想要,而别人没有的她也会努力争取,受尽白眼和奚落,也在所不惜;而爸爸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什么差不多就可以,不求不要,不争不抢,奶奶去世之后,他更显的无欲无求。但不管怎样,结果,他们都普通的别无二致。
二奶奶说,还有一个妹妹,应该可以找着,在一个叫菜九坡的地方。
“生第四个的时候,你妈下了狠心,即便不是儿子,也不愿意再生了。都是命啊,那成想,还是个丫头。那时候,你妈给我说,这最小的一个,要是能送给她老家给人养,她也能安心。那时给我说,她是连猫狗都不如了,孽已经造成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车上,二奶奶给小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菜九坡在山里面,山不高,但是山土不长庄稼,只长一种菜,到了秋天一打霜,或者下雪,菜叶子便会变成紫红色。漫山遍野都是,好看极了。但是这种菜不是粮食,只能腌着吃,历来菜九坡的人家日子都过的苦。一年到头,除了咸菜还是咸菜。
到地方的时候,已经下午了,车窗外都是紫红色的菜。菜九坡的变化不大,一下车,一个黑瘦的老汉就认出了二奶奶,忙着上前搀着。
“老婆子,赶紧去地里叫小芸,客人来了。”黑老头冲屋里喊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忙不迭地从屋里跑出来,往屋前的山坡上跑去。
黑老头陪着二奶奶和小哲喝水说话,好一会才看见刚跑出去的妇女慢悠悠的回来。她身后并没有其他人。
来之前,小哲和黑老头通过电话,把情况也说明了。
“小芸说,地里的菜还没有弄好,忙完了再回来。”妇女说着话,脸上有些难为情,看着黑老头,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黑老头看着二奶奶和小哲说,“稍等等,稍等等”,然后干笑了两下。
“小芸从小我们也没瞒她,她不是我们亲生的,但是我们两口子和她哥都当亲生的一样看。也是我们两口子把她惯坏了,没点礼数,你们不要怪她啊。喝茶,喝茶。”黑老头掏出烟,点了一根。
“你妈是我堂叔的养女,她上学好,但没赶上好时候。上了初中之后,就没办法上学了。那时候刚好小学里需要老师,你妈就去村上当了民办教师。去市里进修的时候,认识了你爸,就嫁到城里去了。我堂叔死的早,你妈能找到你爸,也是她的福气。”黑老头喷着烟,低着头。
“本来,知道你妈得这个病,就想带小芸去看她的,但是小芸脾气比较倔,一直也不愿意去,所以也就耽误了。”
“早些年,你妈还经常回来看看,但是每次回来,小芸都躲的远远的,后来她忙了,也就不太回来了。小芸倒是很像你妈小时候,长的像,性格也像。”
“现在,小芸和她女婿承包了几个坡种雪里红,还办了雪里红的加工厂,确实也忙的很。”
小哲听黑老头说话,知道这个小妹日子过得不错,倒有些欣慰,但觉得这个妹妹应该不会跟自己去看妈妈了。看向门外,到处都是收上来的雪里红。
眼前的雪里红从南到北到处都有,北方腌了叫咸菜、辣菜,南方叫雪菜,但都需要腌渍。从青翠靓丽的身姿到酸涩黢黑的老咸菜,免不了要受盐巴和岁月的蹂躏,而后能上什么样的台面,就看际遇了。陈梦、小芸、那个跪遍全村的姑娘和自己,甚至现在躺在床上的妈妈,现在都算是被盐巴腌渍过了,现在都呈现出了不同的状态。
或者,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许久之后,小芸也没有来,黑老头站起身要再去叫,小哲拦住了,她不想去强求这个小妹。天色也暗了,小哲和二奶奶起身走,看见一个壮实的女人抱着一个坛子走过来。
“小芸,你咋才来,天都要黑了。”小芸妈跑出去几步,抱过坛子,手指着小芸数落。
“来了。”小芸进屋,看着小哲和二奶奶冷冷地打了个招呼。
小芸的神态确实和妈妈比较像,小哲看到她的样子,突然有些激动。
“你们回吧,我不会去看她的。她自己不想吃老咸菜,为什么把我送到这个要吃老咸菜的地方。”小芸恰着腰,抿着嘴。
“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我这有一坛腌了三年的老咸菜,你们带回去吧,算是我的礼物。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回吧。”小芸指了指那个坛子,转身就走,边走边向黑老头说:“爸,你替我送送,我地里的菜还没有拉完,我先忙去了。”
06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二奶奶说有些累,直接回家休息去了。周老师坐在月红的床前。小哲抱着坛子到跟前才发现,妈妈的氧气已经拿下来了。
“爸,怎么拿下来了。”小哲放下坛子,手忙脚乱地把氧气重新插上。
月红摆摆手,示意不要了,半眯着眼睛看着小哲。
“我今天都没戴氧气了,我觉得很好。”月红竟然能断断续续地说话了,又说:“我闻到了老咸菜的味道了。”
小哲趴在床前,觉得不可思议。
“你弄点老咸菜,我尝尝。”
周老师已经用刀把菜坛子打开了,瞬间整个房间都是老咸菜的味道。周老师直接夹了一小块老咸菜放在了月红的嘴里。月红轻轻地咂摸着,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还是不放心,小哲重新把氧气给妈妈戴好,又给她全身按摩了一遍。收拾停当,小哲便躺下了,一天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小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妈妈带着他们姐妹四人欢快地跑在一片山坡上,到处是翠绿的菜,风一吹,整个山坡变成了紫红色。五个人蹦啊跳啊,开心极了,四姐妹又手拉着手,把妈妈围在圈里,一起喊着“妈妈、妈妈……”
只一瞬间的功夫,妈妈不见了。小哲一下子惊醒过来,起身到妈妈跟前,人已经冰凉了。
整整二十七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