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天下午,我搬走了我的行李,子语说,你别冲动,再好好想想。
我摇摇头,打开门,迎着黄昏走了出去。
我承认我是赌气,等气消了我就回来,等他痛改,等他痛定思痛向我道歉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就回来。
我暂时用着子语的旧手机,南夕给我打电话,他还没开口,我就说:“你没做错,你把我弄丢了。”
然后,我就挂了电话,泪如雨下。
我还是哭了。
果然,南夕拼命找我,发微信,打电话。
大概有1个星期,我没有理他。
我看看南夕的数百条道歉信息,松了口气。
子语说,算了哈,差不多行了,快点回你老公那。老在我这里蹭吃蹭喝,我又不是你爸。
我哈哈大笑,说好,我这周六约了南夕在咖啡馆谈。到时候,你在旁边观战,看我如何荣归故里。
看着南夕的微信,我早已消了气。
我了解南夕,被我痛下消失一周的杀手锏,他肯定早已后悔至恨天恨地恨自己。
本来是个艳阳天,可是从坐在咖啡馆里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下雨。
坐了不到15分钟,南夕说了一堆讨好的话,给我买了新手机,然后他就猛然单膝下跪,掏出了一枚闪亮的戒指。
周围人群好奇得围观起哄,虽然早有预料,可还是我捂着嘴笑了,哭了。
一旁是子语,他冲我直挑大拇指。
看着南夕无比虔诚得跪在那里,我破涕为笑,拿起南夕手里的戒指在无名指上试了试,有点大,我假意怒道:“你是不想结婚是吧?”然后我就将戒指戴在大拇指上玩:“这么粗心,你不是求婚,你是想让我当女皇吧!”
子语看着我,汗都下来了。
南夕慌忙说:“没有啊,没有啊,女神,我们可以再去挑换。关键你要答应我啊!”
我暂且将戒指塞回南夕手里,故作矜持,佯装考虑,看了看窗外的雨,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南夕,说:“南夕,我再考你最后一道题。”
南夕抬起头说:“洗耳恭听,为爱相随。”
我大笑,指着窗外说,“我想喝街对面的贡茶。这样吧,我给你1分钟,1分钟以后,你把茶拿回来,我就嫁给你。我不管你怎么拿到贡茶,也不管他们做茶多慢,我只算1分钟。”
南夕抬起头说:“真的啊,1分钟?”
我看了看手机屏幕说:“还剩57秒。”
南夕腾得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
我看着他迎着雨,跑过人行横道,跑过街心,跑过路灯,向对面跑。
我笑。
这是我们常玩的把戏,每次吵完架,道完歉,我给南夕定时间让他去完成某件事的时候,就说明我原谅他了。
我们又和好如初好好爱了。
而这一次,我决心,嫁给南夕。
南夕捧着一杯咖啡站在街对面,他向我挥手,望着我笑,笑的真好看。
到绿灯了,他用百米速度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又看着我笑。傻瓜。
我左手拿起手机对他拍,还晃晃右手,提示他超时了。
其实我知道,无论时间到哪,我都不会改变,我会嫁给他。
可是,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幸福就有悲伤,有好运就有厄运,接下来的一切令我猝不及防。
南夕的身影消失在雨季里。
人群传来一阵尖叫声,一阵紧急刹车声。
6
那是我这前半生里最大的一场雨,劈天盖地,紧密到令我无法呼吸。
我走出咖啡店。
推开门的一瞬间,眼前的世界忽然丧失了声音和颜色。灰蒙蒙的世界里,我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南夕,还有无边无际的大雨。
街上的车流和人流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厮打在一起的子语和醉醺醺的肇事司机,我的视野里只有南夕,我最爱的南夕,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悄无声息,在雨里。
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大雨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感到无尽的雨水流进我的生命里,将所有一切都带走,除却悲伤。
我忘记了我怎样走到街心,怎样蹲下身去抱南夕,怎样被子语搀起。
我悲伤到忘记哭泣。
那是我的南夕,
说过要娶我的南方男人,
为我将情诗写满一面墙的人,
为我受冻弹唱吉他的男人,
在梦里发着高烧喊我名字的男人。
那是我最爱的人,说过要一起看雨,一生一世不分离的人。
恍恍惚惚间,我又看到南夕站在街对面捧着茶杯向我招手,他的眼像雨一样明亮细长,让人看一眼就湿了眼眶。
我猜,如果他能回到咖啡馆里,他会捧着茶对我说:“还好,阿然,还好,还不太迟。趁热喝。”他应该还会拿起戒指对我说:“还好,先戴上,戴上它,你就答应做我的爱人了。不许反悔喔”
2014年7月的某一天,原谅我无法告诉你具体的日期。
陈南夕,我的未婚夫,消失在雨季。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太心碎。
他走的很突然,走之前没有对我说任何话。
他走之前最后一刻留给我的,是雨中的奔跑和笑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笑容,让我余生怀念。思及伤心不已。
有人说,生老病死,有些人,终究会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你要做的,只能是好好爱。
可是,南夕,我后悔,真的恨自己,我应该答应你的。
我恨自己,我不应该让你去买茶的。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知道,他们应该恨我,南夕的母亲和他的亲戚应该恨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在一个雨天回了国。
南夕的葬礼上,南夕的表弟泼了我一身红油漆,当子语冲出来和南夕的表弟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南夕的妈妈咬牙切齿的对我说:“你不配爱我儿子,更不配得到他的爱”的时候,我只是低着头哭,我说:“是,我不配。可是,请你把它留给我。”
我说的是我手里的戒指,南夕死前最后一刻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枚戒指。
一个警察走过来,制止了子语和南夕的表弟。
我看到了花圈,是警察局送来的。我也看到了很多警察,他们向南夕敬礼,向南夕的父母说着感谢的话。
可我什么也听不到,我的视野一阵恍惚,我晕倒在南夕的灵堂棺椁前。
醒来时是在医院,子语告诉我,已昏迷一天。他双眼湿润抚摸着我的额头:“醒了就好,没事就好。”
中午的时候,子语在一旁削苹果,一个警察推开了我病房的门。
警察向我敬了一个礼,然后他给了我一个U盘。他还带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将U盘插在电脑里,我听到了两段录音。
录音是南夕留给我的,我后来做了文字整理。
然然,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代表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请原谅我先行离你而去,不得已。
遇见你之前,我的世界里没有爱,只有复仇两个字。
我和你讲过我高中时代的女朋友,娜娜。所有的人都将她的自杀归结为高考失利后的抑郁,我最初也这样认为,直到我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她的日记,我才明白了她自杀的真相。
是那个直播平台的害死了她。娜娜的家里贫困,为了补贴家用,她高二开始在那个平台签约做直播,原以为一切在好起来,却没想到这成为她噩梦的开始。
起初,娜娜挣钱和平台分红,关系如此简单。可是后来,直播平台要求她们出来开粉丝见面会,说这是主播的一项义务。娜娜满心期待可以给粉丝一个好印象,扩大自己在平台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却没想到自己早已被算计。
娜娜在进入所谓的见面会会场后就被人下了药,她被人迷奸了,整个过程被拍下了视频。
那些畜生!
所谓的粉丝见面会不过是直播公司组织年轻女主播高价卖淫的幌子。十多个和她一样的女孩遭遇了共同的噩梦,她们的身体被公司出卖给了那些有钱或者有权的人,交换政治和经济利益。公司给他们拍了裸照并将录制了整个性侵的过程,作为要挟她们将来就范的筹码。
这件事对娜娜造成了重大的精神打击,娜娜不敢告诉我,也不敢告诉警察,她勉强参加了高考,可是她连本科线都没够到。
要知道,她的成绩,可以轻松读重点大学的,她说过,要跟我一起去北京读大学的。
你知道,你也理解,我很爱娜娜,我曾经想过死,和她一起作伴。
但是,我知道,在死之前,我要为娜娜报仇,为那些受尽侵凌的女孩讨回一个公道。
我将娜娜的日记交给了当地派出所,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告诉我,这些证据不足,还有,如果他们公然去调查,还会打草惊蛇。这种交易很隐蔽,很难留下任何破绽,即便被抓,他们会说这些姑娘是自愿卖淫,公司再找几个无关的马仔当替罪羊,然后将这事撇的和自己毫无关系。这些公司请了很多黑客,他们可以将视频通过海外ID登录互联网散播出去,会对这些女孩造成难以想象的创伤。
警察说,他们会暗中调查,此事只有从长计议。
后来,我去读大学,遇见了你。我有了爱的勇气,但是复仇的希望一直没有改变,我发誓一定要为娜娜报仇。
回了广州,警察告诉我,调查一直没有取得明显的进展,那个公司请了专业反侦察人士保底,很难查找到线索。
我和那个警察商议,由我做做直播,混到那个直播公司做卧底,收集他们的罪证和消息。还好我认识了那个公司老板的侄女,我借住和她谈恋爱的机会,和那个老板套近乎,获取他们的消息。
然然,现在证据已确凿,我录下了公司老板和那些嫖客讨价还价的视频,准备将这些交给警察。原谅我瞒着你做这些事,我不想让你涉险。明天就是和你见面的日子了,我也厌倦了和那个老板侄女在一起的日子,明天,明天讲这些交给警察,接着向你求婚,我们一起离开广州,回北京。如果,如果一切如愿,如果,我没有被公司发现。
我将U盘卧在我的手里,贴在我的心脏上,我一直流泪,一边摇头一边哭,什么也说不出,那个警察在一旁不知道怎样安慰我,他只是一直说:“他是个英雄,只是他的身份必须要隐瞒,那个肇事司机已经交代,幕后的黑手就是......所有的人都已经伏法......”
我什么都听不到,我手里捂着U盘,我的世界里只有南夕的音容样貌,窗外又下起雨,我又看到南夕对我说:“我们可以一起看一辈子的雨,再也不分开。”
7
上班以后,我心神恍惚,同事和领导们能做的只是宽慰我几句,我知道,没有人像我一样悲伤。人事部的经理找子语和我谈话,他说:“你们都是名校毕业生,未来的路还很长。”然后他又问子语:“你确定你要调回北京吗?你可以留在这里的,下个月你就要升职了。如果回北京,你还是要从现在的柜员做起。”
子语看了看去意已决的我,毫不犹豫的点头。
斯人已逝余悲伤。子语陪我离开南方,离开我爱人的故乡。
我想,余生,我不会再回来。
回北京以后,我又开始上班,下班,只是变得很孤僻。
有雨的日子,我就回学校,回到我和南夕第一次看雨的地方。
有很多次,我站在南夕曾经站过的地方,看他曾经看过的方向。
我开始信命了,信命运的不公,也信命运的残忍。
还能怎样,我的爱人就这样从我身边被夺走了。而我呢,我只能无力得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雨里。
可是,南夕,你想过吗?你走了,我还怎么活?
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我想过,也做过,就这样跟南夕走。
我不敢跳楼或者自缢,我怕死相太难看。
我吞过安眠药,也拿着水果刀在雨中割裂自己的手腕,看着自己的血流下来,落在雨里。
可只两次,我就不敢做了。
南夕,我承认我胆小,我懦弱,原谅我,我暂时无法陪你一起去天国。
南夕,真的对不起,说实话,我只是不忍看妈妈在我病床前痛哭,不忍看爸爸在病房里失魂落魄,也不想再看子语在病房外面猛地抽烟,他抽烟抽到嗓子沙哑,连话都讲不出来。南夕,你在的时候,子语他从不吸烟的。
子语还是和我在一个单位,他在我家旁边租了房子,上班,下班都在一起,即便是我上卫生间,他也要其他女同事跟着我。
我也知道,有很多次,我雨天回学校,他都在后面偷偷跟着我。
生活依旧在继续,两年以后,我渐渐从创伤中复原,只是从此,子语不许我再一个人看雨,
感谢子语,无数个日子里,陪伴在身边,他一直对我不离不弃。
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不变的,是那枚大一号的戒指,南夕在雨天求婚时送我的。
2016年7月,全国各地普降暴雨,北京未能幸免。周四,我有点感冒,请了假没上班。早上走的时候,子语送过来一碗皮蛋瘦肉粥给我,让我好好休息。
他去单位,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给我打电话一次,且不定时发微信联系。
我很听话,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没有去看阳台的雨。
电视里都是汛期再次来临的消息。北方南方,城市淹没在雨季里。广州降雨量再创历史记录,车流和人流陷入拥堵,天桥上的人们脸上一片荒芜。
看着街头的人行道和红绿灯,我感觉呼吸有些急,我知道,我又想起了南夕。
忽然,窗外有人喊,涨水啦,水进车库啦。
我趿拉着拖鞋开门,直冲楼底。
上个月我刚按揭买了一辆车,我心疼的不是车,是车上的一样东西。
电梯口到车库口有一段距离,我顾不得打伞横冲过去。看到两三个人站在车库入口那里直摇头。
我说怎么了。
他们说,水没了膝盖。姑娘,别进去了,浸水就浸水吧。人命重要。
我摇摇头,硬是往里闯,我不能不去,那里有我最珍贵的回忆。
他们想拦我,却没人跟我一起下去。
车库里一片狼藉,我深一脚浅一脚在车库里艰难前行,电话响起,是子语。
他问我在哪里,他那边的声音很嘈杂,有广播电台的沙沙声传来。
我说:“我在房间,我很好,不要担心。好好上班。”
他说:“好,你注意安全。”
水涨的很快,也许是我个子不高吧,已经到了腰。我笑笑,想起以前南夕总说我个子小,他一直认为北方女孩都很大骨架的。
透过车窗,我看到了我要找的物件,已经在水里飘着了。
那是一张发了黄的照片,是三年前我、南夕和子语在广州站一起照的。
买了车以后,我将照片夹在倒车影像后面的夹片里了。那是我们三个人唯一的合照。
我按了电钥匙,拼命的开车门,只是外面的水流很大,有阻力,我力气小,拉不开,可我还是拼命拉。
“阿然,阿然”
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不用转身我也知道是子语。
我问子语:“你怎么回来了?不好好上班。凑什么热闹。”
“下大雨,听广播,咱们这一片内涝,我担心你。”子语气喘吁吁,擦去额头的汗水和雨水,顿了顿又责怪我说“总是骗我,明明跑来车库,我都听到你蹚水的哗啦声了。还说自己在房间里。”
我笑了笑:“快过来帮我,我要拿照片。”
我和子语一起用力拉门,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拉开了门。
拉开门的一瞬间,雨水凶猛得扑进车里,车里的物件一股脑飘出来,还好我早有防备,瞅准照片侧身一抓,整个人栽倒在水里。
我全身湿透了,却欣慰。手里抓着照片,看着南夕的音容样貌笑。
8
水又涨了,已经没了腰。子语说,我们要走了,赶紧走。他拿出一个塑料袋,把照片揣在里面,装进了兜里,向我咧嘴笑:“万无一失!”
我把手上的戒指也摘下来递给他,我说一起包住吧,戒指有点大,我怕一会掉了。
我们两个人就往回游。
我以为我们可以很轻松到车库出口,可是事实出乎意料,水位上涨的很快,不一会,就没过了头。
有人喊:“下水道堵了,水排不出去!里面的人快出来!”
我终于体会到了危险,我和子语拼命往回游。
越接近出口,水流越急,我感觉我的体力在飞快透支。
小区的保安大叔站在那里,看到我们游出来,他连忙伸出竹竿给我们接应。竹竿上用绳子套了一个死结。
可是水流太大,那段竹竿距离我和子语还有一段距离。
继续!继续!加油!子语在喊!
我和他拼命游!可是每次都差一点,差一点就够到那个竹竿。
终于,子语先抓到了那个绳子套,他转身抓我,我却被冲回去了。
我看子语,子语就看老保安。
老保安喊:“就这么短了!找不到再长的了,也也没时间再找了,水越来越大,车库水快满了!你们快上来!”
子语松开那个竹竿,向我游了过来,然后他就拉着我的手,一起游,游向那个竹竿。
就差一点!差一点!子语在背后推我,我在奋力游!
我能感到子语在颤抖,他已经用尽了凭生所有力气。
终于终于,我抓住了那个绳套,一只手将那个绳套套在我身上,可是我也感觉到,子语推在我背后的手消失了。
泪水瞬间留下来,我明白了一切。
子语另外那只手,本可以抓住竹竿的,而他选择将绳套套在我的身上。
我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老保安,甩了一下竹竿,和其他几个业主一起,把我捞上来。
我挣扎,嘶喊,我说子语你回来!你回来呀!
子语只是在水里转身向我笑了笑,然后就被冲进水里不见了。
那是我最好的哥们儿子语,他对我的疼爱,不亚于南夕。
他对我永远那样娇惯。我想要的东西,他就算费劲千辛万苦也要帮我拿到,就像无论如何,他也要和我在一起一样。就像当初,他以高我20分的绝对优势任性选择了我的大学我的专业,放弃保研跟我去南方。
他本可以去读更好的学校更喜欢的专业,本可以追逐自己的梦想。
他本可以,不用再回车库的。
任凭我怎样挣扎,保安都不放开我。
我坐在雨地里无助得哭泣,抬起头,我好像又看到了南夕,他站在雨中的街头向我笑。
他扬起手,手里有他给我买的求婚戒指。
我听到有雨声,有更大的雨水落到我的生命里。
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说:“还好,先戴上,戴上它,你就答应做我的爱人了。不许反悔喔!”